在北京,大部分人都是邊緣人
2017年北京的冬天尤其寒冷,蔓延開來的不信任感和創傷體驗如霧霾般漂浮在城市上空。生活在這裡的人,大多被階層、年齡、性別、學歷、本地人/外地人貼上標籤,標籤代表身份或定位,而分類帶來的只有更紊亂與狹隘。
我身邊的朋友,很多出生、成長、讀書、工作都在不同的城市,由身份認同產生的焦慮感一直伴隨著他們。而我,第一次為自己的「異鄉感」找到準確定位是讀到茨威格的話「彷彿每一次呼吸,都要對一個陌生民族感恩戴德似的,因為自己呼吸了他們的空氣。」
「我家在懷柔,不在北京」
林木家在北京懷柔區,在別人看來,他就是個北京人,但他自己卻沒有這種感覺。學校在西三環,大學四年,每次從家到學校單程兩個多小時,對他來說,上學是「進京」或「進城」。因此土生土長說話帶著北京腔的他,並沒有把自己當成北京人。
「懷柔和北京城裡,感覺像兩個城市,懷柔的消費和工資水平都比市區差很多。我媽是當地的中學老師,工資挺低的。畢業之前我糾結了挺久,是留在北京還是回來,後來還是回懷柔了。你看,我媽在懷柔當老師,我也回懷柔當了老師,將來說不定再娶一個懷柔的老婆,這一輩子可能就在這兒了。」
林木是典型的北京男孩兒,愛貧嘴,性格活潑開朗,其實他特別適合當老師。選擇回懷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要幫父母照顧家裡的老人。
雖然林木也會羨慕朋友圈裡其他同學的「城裡生活」,但既然主動選擇了安穩和家庭,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離開國企 我選了條難走的路」
梁遠屬於最早玩豆瓣的那批文藝青年,但他並不喜歡「文青」的稱號。「你說抱著漫威和DC漫畫看的人,到底哪兒文藝了。」
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梁遠順利進入了家鄉江蘇的一家國企,福利待遇都好,他也受領導賞識,但沉悶的小鎮生活讓他越來越壓抑。四年前,他辭掉工作,來了北京。
梁遠說自己是典型的「小鎮青年」:小地方來的、有點抱負和理想、不甘平庸,把北京當成追夢的地方。剛來的時候他輾轉換了幾份工作,好幾個人擠一間出租屋,但心情就像《開往北京的火車》里唱的那樣,提及「未來」,心裡很輕盈。
這幾年梁遠換了幾份工作,家也搬了幾次,他並不想把住處說成是「家」。現在幾乎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人變得特別麻木,習慣了公司和住處兩點一線,很多愛好也沒時間和心思搞了。這種感覺並不是所謂的舒適圈,反而很凝滯,他覺得焦慮。
幾年前他在豆瓣建的第一個相冊名字叫:但願人長久,波多野結衣。裡邊放了十幾張這位女星的照片,穿衣服的,現在相冊已經很久沒再更新了。他的主頁個人介紹里寫到:所有生活都是合理的,我們沒有必要相互理解。
「其實在北京生活挺累的,我都快30歲了,有時候想想這種堅持是否有必要。最近有了點新想法,說出來你別笑啊,我打算再積累一段時間,開家賣玩模的店,我挺擅長這個的,也慢慢摸出點門道。」
提到真正喜歡的東西,說自己麻木的梁遠眼裡又有了光。
「戶口=通行證=安全感?」
明年畢業的方藝已經得到了北京一所高校輔導員的工作,與此同時還有包括了北京戶口。
方藝是個學霸。從高考大省河南來到北京,又順利保研上了人民大學。對於自己馬上要成為「北京人」這件事,方藝只是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終於定了下來。
來北京七年,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里,之後的工作還是在高校,生活相對簡單。方藝鮮少出現「精神危機」,為數不多的一次是本科的時候男朋友和她分手,理由是畢業後對方要離開北京,沒有異地戀的勇氣。
那個時候方藝才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根本不在意留在什麼地方,有沒有北京戶口,身邊的這個人是她所有安全感的來源,甚至勝過縹緲的未來。
以後就成了北京人了嗎?方藝不覺得,她也沒什麼概念,只不過,多一點現實的安全感也不錯。
「時間一槍打在我身上」
今年滿40歲的Lisa是北京一家外企諮詢公司的高層,有個恩愛的老公,兩人決定不要孩子。
不惑之年,Lisa開始積極關注自己的精神需求,去世界各地旅行、禪修、接受心理諮詢。她覺得一切都很好,想要的都有了,而且還在一直往前走。
Lisa的父母是外地人,但她從小在北京長大。時間一槍打在了她身上,一晃眼40年,最近幾年她開始思考自己與這個城市的關係:好像有很深的連接,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北京在自己的印象里居然很模糊,逢年過節回老家寧夏,那個偏僻的西北小城反而更親切。但北京還是最適合她的,這裡能提供便利的生活,功成名就的滿足感。
Lisa對「自我」感到好奇,她說「北京紛繁繚亂,認識自己需要很漫長的時間。」
「來北京後,我再沒去過別的地方」
小潔十幾歲就跟父母從湖北來了北京。她在這兒認識了秦朗,兩人去年結的婚,一起經營一個報刊亭。因為靠近學校和居民區,生意還可以。來北京之後小潔幾乎沒回過湖北,也再沒去過別的地方。
報刊亭之前也賣烤紅薯,後來全市加強了監管,不讓賣了。十月初說要檢查,報刊亭被關了很久,後來又允許繼續開。「只能按要求做。」生存是當下的全部,但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損失。
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小潔覺得自己仍然不屬於這裡。
看到各種社會新聞,夫妻相互也感慨,也氣憤,但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待在綠色的報刊亭里,看著這個城市來來往往的人。他們倆最大的願望是「好好乾,北京別趕我們走。」
秦朗不太愛說話,他喜歡看書讀報,「今天的熱點明天就無人問津了。」
紀錄片《天地玄黃》里,導演帶著「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去哪裡」的問題,走遍了世界各地,從自然到人類社會,從遠古到工業文明。鏡頭裡給出了各種答案。
對北京,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
埃里克森在一篇寫移民的文章中提到「當今時代的身份認同」,他說工業社會裡,越來越難以培養出「把被動變為主動」的心理機制,「這個機制是維護人類個性的關鍵機制,因為這個機制使人們在這個充滿競爭的世界中得以維持和恢復具有中心性、整體性和主動性特徵的個體地位」,也就是所謂「身份」(identity)。
在一個是非難辨、強權和敵意的環境下,人的「整體性」會遭到破壞,沒有一個安全基地可以讓人更好地發展自身的潛力,人們會情緒化、要求非黑即白、產生身份焦慮。
在北京,大部分人都要直面身份焦慮,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處在城市的邊緣,但焦慮的背後也潛藏著生長的可能,它意味著從焦慮中蛻變和成長。這個受到應激障礙的社會也是如此。
與其問這個世界會不會好,不如選擇問「我如何才能更好」。
文中GIF都來自紀錄片《天地玄黃》
應要求,文中人物為匿名
作者 | 李歡樂
動圖 | gashaponsoda.tumblr
編輯 | 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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