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那年,我獲得了中老年舞廳的入場券
張老頭在昏暗的舞池中遺失了假牙,但他覺得毫無遺憾。
「生活並不是一個緩慢衰落的過程。」張阿姨正迎來一個新的拐點,跟著王老頭在廣場上跳到35歲以後,她終於獲得了中老年舞廳的入場券。毫無疑問,她是這個「35歲以下不得入內」的老式舞廳里,年紀最輕的一個。
丨 老式舞廳分早、中、晚三場,按照規定,35歲以下不得入內。
「我只有下雨的時候不來」,張阿姨說,神情里透著執著,如同西西弗斯把石頭滾到山上那種不滅的渴望。早晨六點,迎著天邊的魚肚白,她帶我來到了位在橋洞底下的舞廳。音樂已經準時響起,門口的售票大爺邀我也進去跳兩曲:「門票七元,晚上十點散場,提供免費茶水。」他身後掛著一則友情提示:患有心臟病、高血壓、慢性病、年老者、當天身體不適者,謝絕進入本舞廳娛樂,違者後果自負。
丨 舞廳售票處。記賬本上密密麻麻地記著「正」字,待客人付過門票,大爺又煞有介事地添上一筆。
我在舞池邊坐下,一位五十來歲的服務員給我端來一杯清茶。舞池不大,邊座也窄。約莫20個打扮入時的老人在昏暗中合手扶腰,腳步契合著「啪噠噠」的節拍緩慢游移(憑著90年代末去過舞廳的經驗,我能聽出來這是一首三步舞曲)。昏暗的色澤模糊了肌肉鬆弛皺紋滿布的事實,加起來有150歲的舞伴二人,顯得比平日里要年輕一些。
丨 舞廳的早場時間是六點到十點,全天供應免費茶水。
早晨六點半才睡醒,是對生命最大的褻瀆,這是跳早場的舞客們堅定不移的生活信仰。沒過多久,舞廳便迎來了一天的客流高峰,張阿姨的身影在涌動的人潮中已無處可覓。陸續到來的客人坐在迪斯科球底下吃早餐,保溫瓶里不約而同地泡了枸杞和菊花。
丨 早晨7:24,落座後的孫阿姨打開搪瓷杯喝起了白粥。
昏暗的舞池邊忽而亮起幾點猩紅的煙頭,老阿赴在送完孫子上學後趕到舞廳,用一根煙的時間與朋友熱絡感情,順便也打發時間,等待那個仍趕在文暉路上的舞伴。
丨 從舞廳開張時起,老主顧們已經跳了二十多年的舞,點煙是他們打招呼的方式。
幾曲過後,舞池逐漸擁擠起來。吃過早飯的白阿姨從布包里掏出一團白紗,抖藪兩下後套到腰間,又利索地把黑色西褲褪下,裝到塑料袋裡。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團白紗是她的舞裙。接著她又換上一雙紅色高跟鞋,在下一首舞曲響起前,兩鬢斑白的張老頭朝她揮了揮手,兩人便如浪花見到大海般一頭扎進舞池,消失在攢動的人潮中。
丨 來跳舞的大多數人都會帶上專用的舞蹈服和舞鞋。今年年初,白阿姨特意買了一雙紅色高跟鞋,她說「可以穿四年」。
相比起80、90後熱衷於鬼哭狼嚎的鬧吧、追求荒誕不經的獨舞,張老頭和白阿姨更喜歡互動,喜歡滿場飛跳圓舞曲,即使在昏暗的舞池中遺失了假牙,張老頭也覺得毫不遺憾,只要彩燈映照,一切就燦爛異常。
在這個風靡重金屬和RAP的年代,我在燈紅酒綠的江南小城發現了至少五、六家這樣老式舞廳,它們隱匿在橋洞下、老小區內或菜市場旁,位置說不上偏僻,但絕不起眼。門口沒有浮華的裝飾,閃爍的霓虹燈牌是舞廳身份的唯一顯證。門票價格從三塊起,但絕不超過七塊。
丨 早上9:00,慢四舞曲響起,只有續開水的地方還亮著。一位老人從開水爐旁走過。
1990年以後,這樣的舞廳在全國各地滋茁不已。杭州也有了許多歌舞廳。老闆還記得,大概在1995年後,看到自己的舞廳雖然開在橋洞底下,但卻生意紅火,很多人也跟著開舞廳,先是二輕大廈旁金城裡的歌舞廳,接著是金喇叭,後來是醫科大學邊上的白玉蘭。
丨 下午場是三元門票,相對於早場,老年人會少些。
每個舞廳都熱烈地放著舞曲,在華爾茲中翩翩起舞的不再是達官貴人與富商巨賈,市井細民也一一加入其中,興奮地體驗著「蓬嚓嚓」的摩登生活,那是一段鍍金的往事。披牆而下的錦幔、撲朔迷離的魔球燈,簡易更衣櫃和抹了油般的跳舞地板,都讓新晉舞客們激賞不已。
丨 晚上7:43,一位穿著時髦的女士,登上通往舞廳的台階。這個舞廳位於車棚樓頂,拾梯而上,隱約就能聽見悠揚的樂聲。晚上來跳舞的舞客相對年輕,大多是五十來歲。
如今,一切仍和20年前一樣。室內的裝修保留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全部樣式,鐵打的舞廳,流水的舞伴,時間於舞客似乎紋絲未動。
然而時代早已悄然翻篇,從耳熟能詳的《棗紅馬》、《牽手》,到偶爾會亂入的《成都》,時間與舞客的糾葛,在舞曲的微妙變化上得到最大顯影。鮮有人認識趙雷,前奏響起,難免引起錯愕和浮想,但無論如何,舞是照跳的。
丨 晚上八點半,老劉出了舞廳,坐在前台對面的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
「9點多會走一批人」,一直坐在角落裡玩手機的陳大爺說。除了舞曲背後的殘酷隱喻之外,時間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還體現在他們灰姑娘般的生活行程上:「他們是要回家做飯的人。」在無法推卸的炊事任務面前,誰都免不了為購買新鮮的精瘦肉而掐準點兒。
丨 大爺屬於那種不會跳舞的氛圍黨,只是聽著上個世紀的曲子,盯著手中的屏幕。
接近九點,白阿姨回到了座位,用白色手帕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跳到身體微熱直至出汗,便算完成了一次跟庸俗生活的對抗,她打開保溫杯喝了幾口水之後便向我道別:「我要準備做飯了。」說完,又迅速換回黑褲子和黑色平底鞋,和朋友告別後消失在舞廳入口。
丨 早場九點,一曲慢四響起,舞廳把所有的燈光都熄滅掉,只有吧台續開水的地方亮著燈。幾位老人低頭刷著手機,在黑暗中,屏幕照亮了他們的臉。
舞廳里只剩下一半的人。本來燈色流轉的舞池突然變得黑燈瞎火,放起了舒緩的慢四(4/4拍音樂)。沒有廣場舞的驚濤駭浪和現代迪廳的撕心裂肺,現場恍如一部不緊不慢的暗調文藝片。用保溫杯泡枸杞,拿汗巾擦頭,在公共場合脫鞋,一切都無礙於中老年浪漫主義在此刻從容燃燒。
丨 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和舞伴在跳慢四。
丨一名舞客一邊喝水一邊欣賞著跳舞的人。
跳累了的人在邊座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凌晨五點忽如潮水退去的睡意、沉迷手游不去相親的孩子,到被套牢的股票和基金,種種生活的細枝末節在離場休息中得以釋放。
丨 男性舞客一般要比女性舞客少,因為男人退休更晚,而平均壽命又不及女性長。
聊至興起,一位身穿長裙的阿姨從塑料袋裡掏出一隻不鏽鋼削皮器,在蘋果的表皮上划出一道連續不斷的拋物線。「一會兒我要去買菜了,跳舞出身汗就達到鍛煉效果了。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不像有些人,摟摟抱抱的。」她的眼色迅速掠過舞池裡的龍老太。
丨 將近散場,舞伴二人仍意猶未盡。
龍老太來這邊跳舞不到一年。老公在世時,她從不跟別的男人跳舞,因為老公不準。老公去世七年,她就打了六年的麻將。直到去年,女兒建議她出來跳跳舞,鍛煉一下身體,順便找一個對她好的老伴。
丨 蘇阿姨坐在角落裡,旋轉的彩燈時不時掠過她的臉。
時鐘指向十點,高架橋上開始堵車,寫字樓白領繼續為敲不完的方案發愁,這是都市人一天的開始。而對於早場舞客來說,十點意味著散場。
「我們老年人,只有早晨這一點點時間是快樂的。」蘇阿姨說。她坐在角落裡,聽著散場曲《流金歲月》,綠色的燈影落在了肩頭。
參考資料
[1]《在這裡大眾將肢體狂歡》,王唯銘
[2]《杭州歌舞廳「嘭嚓嚓」三十年》,董慧青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攝影 / 劉飛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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