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如是的瑕疵
上篇文章里寫:有人用魔鬼的手段對待魔鬼,還以為自己是人。其實,人用了魔鬼的手段,就是魔鬼。魔鬼用了人的手段,就是人。
有朋友說:「想起六祖壇經里,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
我當時檢索了一下,沒找到。不知是表達不同,還是六祖壓根兒沒說過。
不過,大德那麼多,萬一真有人說過,在特定場合下,也可以給它一種合理的解釋:
「正人用邪法」,說的是正的發心,發心清凈,在特殊情況下,迫不得已,用點權宜之計,是可以的。
其實,發心正,就是正法,發心不正,就是邪法。只不過,發心隱微難見,人們常從事相上看。
這就像儒家說的,嫂嫂與叔叔拉手,是不正當的,但如果嫂嫂掉到河裡,叔叔把她拉上來,就是正當的。
只是,權不能當常用。因此,即便有大德說過,「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也不宜在日常生活中作為踐行的依據,否則,就可能出大簍子。
你覺得自己是正人君子,強姦是邪法,好,我去強姦一個人,正人用邪法,強姦就是正義的了嗎?
你可以說那個人很壞,她虐童,用針扎小孩,我凌辱她,讓她受到懲罰,這就正當嗎?就是正的發心嗎?
說「正人用邪法」,如果你的敵人用邪法對待你,你會覺得他是「正人」嗎?而當你對待敵人的時候,你會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是「正人」。兩方對抗,都覺得自己是「正人」,都使出下三濫的手段,會成什麼樣子?
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門口豎了一座甘地像,盤腿坐著。甘地搞「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十分讚歎,他為什麼不用邪法,不用下三濫的手段對付敵人?
不要覺得自己是正義的化身,應當謹言慎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權宜之計。一個人常用邪法,必定是邪人。
我舉這個例子,其實是想說別的。有些語言、道理,本身也許能解釋得通,甚至,是個很好的道理,但是,聽的人往往不可避免去誤解。比如下面這個故事:
一行禪師在他書里,講了一個托爾斯泰講過的故事,很讚歎的小故事,說國王想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時刻?誰是對我最重要的人?找來很多人,都搞不定,國王就微服上山,找一個智者,智者讓他鋤地,國王鋤了一天。如果國王沒有鋤一天地的話,提前下山,路途中就會被刺客殺害。後來,智者告訴他:在你鋤地時,鋤地就是你最重要的事,我,就是你最重要的人,不然,你被行刺了,就會後悔為什麼沒有留下來鋤地。
最後,禪師告訴國王:此刻,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人,就是對你最重要的人。
這個故事,一行禪師說它不亞於任何佛經。它教人時刻保持正念,關注當下。佛教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三世,就是過去、現在、未來。這個道理,當然是非常正確的,這個故事,也是非常巧妙的。但是,我們聽了這個故事,覺得很舒服,並應用到日常生活中的時候,就很容易用錯。
比如,一位男士跟女同事單獨吃飯,彼此都有好感,卻都有家室了。吃著西餐,周圍是黯淡的燭光,曖昧的氛圍,喝了幾杯紅酒,情慾的衝動在發酵,理智還緊緊拽著韁繩,正躊躇之間,突然想到這個故事,這則道理:什麼時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此刻。誰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面前這個人。
好了,妻子、女兒這一會兒都不重要了,想不起來了。下面會發生什麼,就不用說了。
等半夜回到家,女兒已經睡熟,妻子還在等著自己,做了夜宵。面對這情境,心中又生起內疚和歉意:什麼時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此刻。誰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面前的這個人。現在,又覺得妻子、女兒才是最重要的。內心的愧疚排山倒海湧來。但是沒用的,下次在外面遇到美女:誰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眼前這個人。又意亂情迷,顛三倒四了。
講在意當下,是沒錯的。但你把在意當下照這樣來理解,一定會犯大錯誤。
為什麼很多人感慨,聽了好多道理,還是過不好這一生,因為每一個道理,他都是按自己的意思來解釋的。
文字雖然可以是般若,但很多時候,文字也是障礙。
佛教講三種般若,其中一種就是「文字般若」。「慧」,也有「聞慧」、「思慧」。但同時,佛教還有一個詞,「世智辯聰」,就是你懂得很多世間的智慧,很有辯才,很聰明。但世智辯聰,是「八難」之一,是修行的極大障礙。
我常常想,像我寫這些東西,它對我的修行,既是幫助,也是障礙。既有幫助的成分,也有障礙的成分。
我寫文章,是希望公眾號漲粉的,希望看的人多,希望大家覺得我修行好。這就是名聞利養的心。這種心,就會成為修行的障礙。寫的越多,障礙越大。
那我為什麼還要寫呢?因為那種心並不是全部,我也有一部分心,是因為聞法思法,得到喜悅和受用,願意把受用分享給大家,這就是清凈的發心。因為這種心,寫作就對我的修行有幫助,會為我積攢福德智慧資糧。寫的越多,積攢越多。
所以,看起來一模一樣的事,到底是好還是壞,取決於發心。「好心辦壞事」,實際上表示發的是愚痴心。愚痴心,就是雜染的。
哪怕寫出來的是同樣的東西,哪怕兩個人說出口的是同一句話,發心不同,意義就不同。發清凈心,講出一句話,就有功德;發染污心,講出一句同樣的話,就是過失。染污心越重,過失越大。如果發心中清凈的成分多,哪怕囿於見識,講得不太對,過失也相對小。
過去,有些禪宗祖師,把師父傳下來的文字註解都燒掉。為什麼燒掉呢?怕貽誤後學。並不是師父講的不對。但是後學看了,往往會照著自己的意思去理解。
佛經上說,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這裡,眾生得的是正解,那是佛的功德。我們平常人說一句話,不同的人也會聽出不同的意思,但那絕對不叫「一音說法」,那叫「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們沒有佛陀的功德,那麼,哪怕原句引用佛陀所說,造成歧義、誤解的可能,也是非常大的。同樣一句話,在佛經上出現,就是莊嚴的、清凈的,從我們嘴裡說出來,因為修養還不夠,功夫還欠缺,人格還有瑕疵,就是單薄的,乏力的,容易被曲解的。
我從前寫過一篇文章,《要相信每個人都有出軌的基因》,閱讀量非常高,上了一百萬,後來編書,編輯也很喜歡,我們就把它放到了第一篇。等書出來,才覺得似乎有點不妥。別人拿到新書,《沉住氣,吃硬飯》,翻開,第一篇就是「出軌」,再加上我的讀者很多是學佛的,看到標題,就很失望了。
我文章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有潛在的罪惡,對自己而言,因為自己有潛在的罪惡,所以需要護持好身心,以免潛在的罪惡變成現行;對他人而言,因為別人也有潛在的罪惡,當我們想開始一段感情的時候,要做好面對傷害的準備,在有勇氣接受他人可能對自己造成的一切傷害時,再向其提出締結婚姻的請求。
但我的智慧是不足的,表達得不夠好,傳到後來,有了這樣的說法:「王路認為,每個人都會出軌」。這也讓我很無奈。我覺得就算在網上被罵,被人身攻擊,都比被這樣理解要好。但沒有辦法,讀者多了,歧解不可避免。
我寫佛教的文章,收到很多讚許鼓勵,也有批評。常見的一種就是:你不怕講錯了下地獄嗎?你是公眾人物,開口可要謹慎。不懂的東西,還是不要亂說為好。
我一開始,看到這樣的評論,是不太喜歡的。現在也談不上喜歡,只是習慣了。習慣之後,就去考慮這話,當你能去考慮的時候,就會發現,別人說的,雖然不好聽,也不是沒有道理。
什麼叫下地獄呢?不是地下有個十八層監牢讓我下。而是,如果我學的不好,思惟理解上有偏差,哪裡說錯了,就會誤導別人。即便說得不算太錯,因為自己的形象、年齡、氣質,最重要的是人格,並不完善,就容易讓別人產生疑惑和歧解。誤導了別人,也是對別人的傷害。不止是拿刀砍別人、凌辱別人才是傷害。你傷害了別人,也必定承擔相應果報的。
而且,我文章中存在問題,是必然的。因為,人一定是在不斷變化的。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哪怕大體不變,細節上,層次上,一定會有修正和調整。你不可能現在對很多問題都認識徹底了,到位了。不過我寫出來的,至少在大方向上,自己都還比較有把握。因此我想,只要自己的發心,清凈的成分超過染污的成分,繼續寫下去就不是壞事,甚至可能是好事。
別人說:你是大號,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啊!實際上,我是一個大點的小號,接近中號的程度,離大號還遠著呢。我希望自己成為大號,成為大號意味著很多世間的好處,錢啊,名聲啊。但我一直沒有成為大號,我周圍的作者朋友,書都暢銷了,有的朋友第一本書就暢銷了,我出了好幾本書從來都沒有暢銷過。
以前我挺為這事兒遺憾的。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最近半年,看法慢慢有所轉變。從世間名聞利養的意義上說,確實是有點遺憾的。但從解除煩惱束縛上說,未必不是幸運的。
成為大號,是要被很多人批評的,如果沒有很多人批評,就一定有不少人嫉妒。無論是批評還是嫉妒,以我現在的修養水平,都不能內心淡定。但批評和嫉妒,其實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過度的讚譽。被批評和嫉妒,未必毀掉一個人,但被過度讚譽,就離毀掉很近了。所以,保持一個中小號的節奏,只要不愁吃喝溫飽,就很好。還能免去很多打擾。
我父親今年五十多歲,他大半輩子都想掙錢,想發財。和周圍人比,他掙了一點錢,但是沒有發財。很多和他一起做生意的人,都發財了。現在他退休了,不幹了,有些年輕朋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希望他過去幫忙。他覺得多多少少有點沒面子。他對自己三十多年的事業,應該說是不太滿意的。乃至於覺得人生中最可圈可點的亮點就是有我這麼個兒子。
不過我想,他沒能賺大錢,應該是他的幸運。就像我的心量不夠大,容不了很多辱、很多寵一樣,他的心量也不夠大,裝不下很多委屈、很多福報。和他一起做生意的人,有些財富一度是他的幾十倍,後來資金鏈斷了,連出一趟差的三兩百塊路費都要找人借,出差幹嘛呢?籌錢還每月百十萬的銀行利息。那真是苦得說不出啊。如果我父親曾經有錢,以他的性格,沒有人能擋住他走上那條路。
心量小一些,沒有什麼不好。去接受如是的自己,如是的瑕疵,就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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