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每周一更小故事15

那天我本來不會那麼晚回家的。深秋時節,菜場難得到了新鮮的?魚,我突然想再給振華做一次?肺湯。排了挺久的隊,拎著很重的菜。終於買到了,品相很好,我已經在想像振華喝湯時的表情了。又買了板油和火腿配菜,這就耽誤了很長時間。

回來時正碰見振華的車開進院子,於是我站在單元門口等著他,想嚇他一跳。等了好幾分鐘,時間長得我都有些奇怪了。停車場在樓後的空地,我繞過去,看到振華開了車窗,那隻戴著婚戒的左手伸出窗外,手上燃著一根煙。

那一瞬間,我的心彷彿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是幾時有了這樣一個習慣的?前幾天我還跟他討論過,網上很多男人說,只有下班後、進門前在車裡抽煙的時光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他聽了只笑笑。他說了什麼?或者什麼都沒說?我發現自己又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我從來沒有禁止過他在家裡抽煙——只要不在兒子的房間里抽就行。

趁著振華還沒看到我,我連忙閃進了樓後的暗影中。心跳得砰砰直響。幾分鐘之前,我還以為我跟振華是這世上僅存的一對璧人。我們的八年是教科書般的八年,振華負責在外打拚,我負責相夫教子。周末是家庭日,輪流去看雙方的父母。每年旅行三次,大小黃金周和春節,已經留下了厚厚的一抽屜影集。虎子雖然才上一年級,卻門門功課都是滿分——偶爾不是滿分的一次,果然是老師出錯了題目。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這個家有什麼他需要躲避的東西呢?振華三周前才升了職,照理說他應該很是開心才對。

振華的表情隱在黑暗中,可是在慌慌張張的一瞥之下,我還是看到了他眉間凝結的重重心事。

我機械地回到家裡,開始剖洗那些粘滑的小魚。魚肝放進料酒里腌漬,魚肉全部削成薄片。剛開始切蔥姜,振華進了門。他照例高聲喊道:老婆!我要餓死了!

聲音里聽不出一絲疲憊。我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個音節。他把頭探進廚房,驚喜道:?肺湯?!哈哈,這季節怎麼買到?子的?

他那麼興高采烈,我只好也高興起來:排了很久的隊呢!話一出口,我就感覺到自己彷彿邀功似的,有點兒暗暗地後悔——我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多心了呢?

所幸振華並沒有察覺,他總結道:老婆你真好!然後就轉身去洗臉。振華有潔癖,戀愛時,為著他不肯吃我咬過一口的雪糕,我們差點鬧到分手。直到有了虎子,家裡的東西才胡亂混用起來。

一時間我有些分神,突然間,刀刃猛地舔過食指,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血已經流了出來。我下意識地喊:振華!振華!

他的聲音瓮瓮地傳來:怎麼啦?

我舉著那根受傷的食指,等著他過來。可是等了足有一分鐘,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跑到卧室門口,看見振華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拖鞋還有一隻掛在腳上。他的眼睛瞅著天花板,眼神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我說:振華,我流血了。

他看也沒看我:你呀,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疼不?

我舉著那根手指,血已經流到了手肘。

他依然望著虛空,眼神很疲憊。

我轉身,把手指噙在嘴巴里,血是鹹的。

我對自己說:顧羽啊顧羽,你又犯矯情的毛病了吧?當了媽的人了,受這麼點小傷就想下火線?

搖搖頭,我包起手指,回到廚房,繼續跟蔥姜搏鬥起來。

火辣辣地疼。

虎子的校車停在門口,喇叭響過,他下了車,背對院門踮起腳尖靠了一下門禁開關——我把門禁卡縫在他書包的蓋子上了。於是我縮回從窗口探出的腦袋,開始盛飯,等他進了門,馬上就可以開吃。我覺得自己對於時間的把控已經精確到了毫秒——主婦的確是這世界上最無聊的工作,我卻是很樂在其中的。

三人吃著飯,虎子挑挑揀揀,還不停地說著班上的事,我只留心看著振華,他的眉心緊皺著,手裡的筷子機械地給兒子夾著菜。

振華有心事。但是,這有心事並沒有影響他把盆里的湯喝得凈光。如果不是我的眼神攔著,他都想再把虎子喝剩的半碗也喝掉。我的心情莫名地又好了起來。

虎子洗澡、振華洗澡,我洗澡。其實等到我洗的時候,太陽能的熱水差不多都用光了。不過,據說洗冷水澡能增強免疫力,而且,更節能環保。我洗完澡,收拾乾淨浴室,突然想到了前幾天逛街時新買的那條裙子。我把那裙子換上,推開卧室的門。振華正靠在床上玩手機,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屏幕。

我問:好看不?

振華頭也不抬:好看!

我佯裝生氣:你看都沒看!

振華說:不用看,我老婆穿什麼都好看!

我轉過身,扭頭往鏡子里使勁看:會不會顯胖啊?

振華依然沒有看我:不胖不胖,你一點兒都不胖。

我突然無比沮喪,換下了裙子,堆成一團塞在了衣櫃里。

被窩裡冰涼。

振華關了燈,他問我:這什麼味兒?

我吸了吸鼻子:沒有味道啊!

他問:一股怪味兒!你是不是又把沒洗過的新衣服就往身上套?

我說:這裙子是全密封包裝,乾淨的啊!

他說:全密封——甲醛都給密封在裡面了!哎,我說你這毛病改不了了是怎麼的?你趕緊起來,把你那條有毒的裙子找個塑料袋裝進去,對了,一定把袋口繫緊!

我默默數著數,一、二、三、四、五,一直數到一百。這是好多年前媽媽親傳給我的婚後避免吵架的絕招,她說這叫魔力數字。

振華推推我:你聽見了沒?

……我數到幾了?沒了魔力數字的加持,我的情緒再也不能控制:金振華!你有病吧?一條裙子能有多少甲醛?就算有甲醛,全都被我吸光了,不讓你呼吸到,行了吧?說完,我狠狠吸了幾口氣。

振華說:甲醛是持續釋放的,你懂不懂?

我氣得一把掀開被子:金振華!你跟我一個學紡織的說甲醛?好,那我就跟你好好說說。零五年一月一號,國家就有強制性的條文了,衣服里的甲醛含量有標準的……

振華打斷我:幼稚!要是人人都按照標準,我們早tm實現共產主義了!還學紡織的?你上過一天班嗎?哎,我說這麼大的味兒你聞不到啊?

我問:你要吵架還是睡覺?

振華想了三秒鐘,語氣軟了下來:睡覺,不過你得把你那件新外套拿走!

我說:是裙子!裙子!裙子!

振華拿過我的枕頭捂住腦袋。我光腳跳下床,抓起那條裙子,一把丟進了垃圾桶。

半夜,我從噩夢中醒來,振華還在輕輕打著鼾。我夢見了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一秒鐘的事——振華跟我離婚了。夢裡的振華面目扭曲,他把很多條裙子丟給我,我根本來不及接。他說:虎子歸我,房子也是我買的,你就跟你的裙子過去吧!

我猶豫了好久,還是推醒了振華。我哭著問他:你還愛我嗎?

振華沉默了好久,我都以為他已經又睡著了,他才說: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問這麼幼稚的問題,特別是半夜把我弄醒了問。如果你想一直像我追你的時候那種激情,那是不可能的了。這麼多年,咱倆早變成親情了。我現在愛你,就像愛一個親人,你跟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我們是一個家庭。你、我還有虎子,我們……

我打斷他:你到底愛不愛我了?別說親情,我說的是愛情。

他長嘆一聲:我……不知道。老婆,我真的很累,而且明天還有個重要會議。有什麼事兒咱們明晚再說吧!

振華翻了個身,背對我睡著了。

我也翻過身去。我的枕邊一片冰涼,是眼淚。

太陽很好。很暖。振華去上班了,虎子去上學了,我那做了一萬遍的家務也做完了。再傷春悲秋,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漏掉。房間里一塵不染,經過過濾的空氣比外面還要清新。時間是早上十點多,我透過陽台的窗戶看著窗外。樓體外面有一個狹長的平台,正平行於我們家的陽台,大概有半米寬,一直通往另一個單元的陽台。我看著那平台上的一攤鳥糞。上面有一根羽毛招展著。

不知道窗外的風是怎樣的感覺?我突然很想在那上面走一走,就從家裡的陽台走到隔壁單元的陽台那裡,再折回來。一開始,我被這個瘋狂的想法嚇了一大跳,連忙後退好幾步。可是那個光禿禿的平台就像有魔力一樣,吸引著我的視線。我都沒注意自己什麼時候打開了很久沒開過的窗戶,正把腦袋探出去。

就像突然驚醒一樣,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要尋死嗎?我是要在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爬到28樓的窗戶外面去嗎?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精神疾病?

我連忙撥通振華的電話,可是,聽到他那一聲明顯不耐煩的「又怎麼了」的時候,我突然就失去了一切傾訴的慾望。

我說:沒什麼事,你在幹什麼呢?

振華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這個客戶非常重要,我今天的會議非常重要。顧羽,你tm是豬腦嗎?

我連忙摁斷了電話。

日子的天平是什麼時候開始傾斜的?在我發覺時,似乎我已經低入塵埃,而對應的,振華用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跟我說話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的呢?就像此刻,雖然他看不到,我臉上還是帶著討好的歉意。我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的臉。

幾個小時不知怎麼過去的,我甚至忘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吃午飯。總之在我六神歸位之後,我發現自己早已提著菜籃走在菜場里了。

大菜籃,振華鄉下的媽媽親手編的。用了好幾年也沒壞。用力摔在地上也沒有壞過。振華說:這是媽媽的一片心,而且,多環保啊,菜啊肉啊悶在塑料袋裡都要有毒的!振華媽媽的這片心確實夠沉的,我稱過,兩斤多重。

幾個大媽跟我擦肩而過。我在側面的櫥窗里看著那個被撞得東倒西歪的女人,她的身形打扮甚至髮型神情和那幾個大媽並沒有不同之處。她真的只有35歲嗎?

猛然間,我就理解了振華的一切敷衍。男權社會的男性視角。我真的已經落到如此境地了嗎?

賣?魚的人居然還在,他的嘴裡依然吆喝著:今年最後一頓了啊!來晚了就沒了!

看到我的視線跟他相觸,他馬上堆起更濃的笑容:姐姐,買個新鮮吧!

他對我毫無印象。

我移開視線,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振華居然帶了蛋糕給我。櫻桃口味,我曾經很喜歡的櫻桃口味。我馬上高興起來,同時為了晚餐的敷衍而有些暗暗慚愧。不過振華什麼都沒感覺到,他的心情好極了,他說:那個土老兒被我三言兩語就侃暈了,這回的成交價比我預期的高了足有2%。

我不知道他的2%是多少,想問,忍住了。我現在很難判斷自己的哪句話會惹得振華不高興。比如他到底有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如果有,那我的再度發問是不是會被理解為沒有認真聽他說話?如果沒有,那他是不是並不想讓我知道呢?

振華倒顧自說:給你買個手鐲吧!

我推辭道:不用了,一天到晚幹活兒,戴著不方便。

他說:哦,也是。誒,要不你去隆個胸吧?

我關掉水龍頭:你說什麼?

他說:你看你,不能接受新鮮事物了吧?現在可流行了,就跟你敷面膜是一樣的!

我直發抖。平胸有少女感,這是振華親口說過的。當然,A杯經過哺乳的摧殘也是會下垂的。振華真的說了讓我去隆胸這句話嗎?還是我的幻覺?

振華又說: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試試微整形啊,比如,開個眼角什麼的!

我瞪著他。

振華終於發覺了空氣中的寒意。他訕訕地不說話了。半晌,又補充道:我就是想讓你漂漂亮亮的。

我思考著是不是要爆發。我們很久沒有吵過架了。虎子兩三歲的時候,我們換了好幾次全屋的傢具和電器,原因不用我多說了。

最終我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倦意、濃稠的倦意壓倒了憤怒。

晚上振華的手探過來,冰涼。他在我耳邊說:老婆,你別生氣,我就是想讓你高興點。

振華的耳語那麼輕柔,要是他一直這麼說話該有多好!我轉過身,振華的手卻已經開始解我睡衣的紐扣。

三分鐘,不,不會超過兩分鐘。我覺得自己還在山腳下,振華卻已經翻越了整座大山。我在花灑下清理著身體,潤滑劑的黏膩讓我很沮喪。我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看過的靈與肉,同時伴著深深的罪惡感。從小受到的教育,是讓我對這件事避之不談甚至避之不想的。

水壓有些小,我只好把花灑切換到增壓模式。完全是無意之間,我發現了花灑的撫摸。水其實很冷,可是我的身體越來越滾燙。

直到冰冷的水澆在我身上,我才反應過來。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身體還在發燙、發抖,我蹲下來,想哭,可是又怕吵醒虎子,只好拉過一條毛巾堵在嘴巴上。

我生了病,重感冒。所幸放假了,虎子被送到了鄉下的奶奶家。振華問我:你想吃什麼?

我想了想:粥。

振華買了花蟹粥給我。

蟹又是發物又寒涼,喝了振華的粥,我病得更重了。

房間里不知怎地散發著一股異味。我對振華說:你能打掃一下嗎?

那時他剛下班回來,正在把打包的飯菜盛出來。這對他來說是第一等的大事,因為遲一秒那些塑料包裝就會釋放出足以致癌的有毒物質到飯菜里。他說:等等。

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晚上。

我又一次對振華說:你打掃一下房間好嗎?

他說:好。說完,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卧室里離我最遠的角落。我忍不住想起戀愛時,我也曾經生過的那場重感冒。那時他的親吻和擁抱沒有間斷過,後來自然被傳染了。他給那場感冒起名為——我們的感冒。

振華的眼睛一直沒離開他的手機。我只好起床開始掃地。振華問我:你好點了?

我眼冒金星,可是在金星的間隔中,我還是看到了他那似乎長在了手機上的目光。我說:好點了。

一活動出了一身汗,我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暈倒。可是我並沒有暈倒,直到我拖乾淨地板並倒了垃圾回來,也沒有暈倒。我倒在床上,口乾舌燥,正想讓振華給我倒杯水,他問我:你不是好了嗎?怎麼又躺下了?

我說:還是有點難受。

他說:你真嬌氣。

於是,嬌氣的我,只好自己起身倒了一杯水。等不及飲水機燒好開水,我大口喝著涼水。

振華說:誒,你怎麼喝涼水?不知道自己病著呢?這麼大的人了,什麼事都要我說嗎?

我說:別跟我吵,我頭痛。

他說:你喝那麼涼的水,頭當然痛了!活該!

那場感冒一個多星期才好。那些天的天氣就像我的心情一樣,陰雨連綿。終於放晴的那天,我熏蒸了房間,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來透氣。

又一次看到了陽台外面的那個平台。我站在那裡半小時。唾液腺分泌出大量的唾液。終於,我脫掉鞋子,躡手躡腳爬上了窗檯。所幸虎子還在奶奶家,不然讓他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嚇瘋。

我終於站在了那平台上。比我看到的要深很多。雙臂支在窗台上而雙腳夠不到地面的瞬間,我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不過,幸好也就一兩秒的時間。我的腳感覺到了粗糲的水泥地面,整顆心也安定下來。

張開雙臂,我閉上眼睛。可惜那是一個太晴的晴天,一絲風也沒有。我等了足有二十分鐘,最後只好悻悻地回到了屋裡。

虎子回來了,他要吃這個,又要吃那個。每次從奶奶家回來,虎子總會變得飛揚跋扈,我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幫他調整心態。我在準備這個、準備那個的時候,總忍不住在陽台那裡停留一下,那個平台就在那裡,我已經上去過了。可是,我沒有遇到風。

那天晚上,振華對我說:公司周末有個酒會,很重要的,要帶家屬,你明天去買一條裙子吧。

我問:什麼樣的裙子?

振華說:晚禮服嘛,保守一點的,不要露胸露腰露大腿。

第二天,我買回了裙子,試穿給振華看。

他說:不好,肚子這裡裹得太緊了,顯得你像個孕婦似的。

於是,我退掉了那條裙子,還跟導購吵了一架。

我買到了更肥大的新裙子,再次穿給振華看。

他說:還是不好,這顏色顯得你皮膚特別黑,腿也特粗。

這次退不掉了。振華陪我去商場,他說:你真笨,連條裙子都買不好。

他終於替我挑好了一條。

一條喪服一樣的黑裙子,唯一的區別是上面有些珠光的散粉。

我穿著那裙子跟著振華去參加酒會。他的西裝筆挺,襯衫雪白。到了半路,振華問我:你餓不餓?

我說:酒會不提供吃的嗎?

他說:哪有放開肚子吃的?你那麼能吃,還是先下車吃點東西吧。

我說:好吧。

振華把車停在路邊。一個小小的餛飩攤子,我站在那裡等著老闆煮餛飩。振華突然搖下車窗,沖我晃了晃手機:老婆,你等下自己過來好不好?老闆找我,我得先去了!

我說:我不吃了,跟你一起去。

他說:你吃你的,反正地方你也知道,等會兒過來吧,不要錯過致辭的時間就行。

餛飩攤的老闆問我:放不放蒜葉?

我正要點頭,振華說:不要放,嘴巴里會有味道。

我吃完了沒放蒜葉的小餛飩,才發現自己的包落在了振華的車上。

老闆倒沒說什麼,只讓我下次再把錢補上。

我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走了三站路,終於到了酒會。

振華在門口等我,他拎著我的包。他說:你怎麼還是這麼粗心大意?自己的包都能忘了!

我的腳疼得要命,新鞋子早已磨破了我的腳踝。

振華一把拉住我的手,快步往裡走。

正趕上開場的致辭。

我對振華說:我腳疼。

他說:忍著。

我端著一杯甜酒,跟著振華四處寒暄。

終於開始跳舞了,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振華找到我,問:你怎麼了?

我說:我腳疼。

說著,我褪下鞋子讓他看。

振華不知道有沒有看到我那破了皮的腳踝,他只是皺了眉頭,對我說:快把鞋穿上!丟人!

我坐在那裡,看著振華邀請了這個又邀請那個。振華的舞跳得好極了,好得幾乎讓我忘記了疼痛。他是什麼時候跳得這麼好了?

深夜,振華輕輕的打著鼾。我找到手電筒,脫掉鞋子,悄悄打開了客廳的窗戶。

依然沒有一絲風。我感覺到衣服粘在身上,難受極了。我在那個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在網上搜索著房屋信息。要搬走怎麼也得有個落腳的地方。我估計振華是不會答應離婚的。畢竟,我也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理由。振華在親戚朋友眼中,離模範丈夫已經很接近了。這個社會對於男人的寬容讓我憤怒,不嫖不賭,就是好男人了,要是還能賺點錢,那就是女人的祖墳發生了火災。

兩年的分居是免不了的。我也不能走得太遠,畢竟放心不下虎子。

我選了幾套房子,打電話給中介。跟我一起看房子的准租戶,都是剛剛畢業工作的小青年。中介說:姐,你一個人住,安全是第一位的。我推薦市中心這套,房子是小了點,可在最繁華的地方,又安全又方便。

付了一年的房租,我把合同藏在背包的夾層里。我那筆從結婚就沒動過的陪嫁,想不到會花在這樣的地方。

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奔波在租屋和這個依然被稱為家的地方,螞蟻搬家一樣搬運著自己的個人物品。振華完全沒有發現。他從來不需要自己打開衣櫃或者家裡的任何一個柜子,他只需要喊我一聲,一切就唾手可得了。

我看著虎子吃飯、寫作業。看著他刷牙一嘴白沫的樣子。看著他熟睡的臉。振華斷不會把虎子的撫養權給我。這個據說四代單傳的孫子是他們老金家的命根子。可是,讓他有個不常見面的母親,總比有一個瘋了或者跳了樓的母親要好得多。

我開始給振華寫一封長信。開始也沒想著寫信,只是想把家裡的事交代一下。急救箱在哪裡,冬天的厚被子在哪裡,針線盒在哪裡,煤氣卡、電卡和許許多多其他的卡在哪裡,它們又需要在何時何處繳費……寫著寫著,就寫了七八頁。再看時,完全是一個怨婦的呻吟。我連忙重新抄了一遍,把那些哭著寫下的段落都過濾掉了。

振華終於發現了。他要出差,下午兩點鐘急匆匆跑回來,而我正在收拾最後一批個人物品。他目瞪口呆地問我:你幹什麼呢?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要走了。

他問:去哪?

我說:離開你,離開這個家。

他煩躁地問:姑奶奶,我又怎麼得罪你了?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一天到晚的作了?一邊說,一邊抬起胳膊看錶。

我說:是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問:虎子你也不管了?

我說:如果你肯把虎子給我,那我真是要謝謝你。你會把虎子給我嗎?

他問:給你?你這是要跟我離婚?

我點點頭。

他突然一陣大笑,笑得似乎岔了氣,仰面倒在床上。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看著我那麼多年的愛情,它在嘲笑我。

振華說:老婆,你是又看了哪個腦殘的洗腦電視劇了?還是……外面有了人了?

我說:我只是覺得你不愛我了。

振華長嘆一聲:老婆,你那種文藝青年的矯情勁兒能不能不要帶到我們的生活里來?你都多大歲數了,能成熟點嗎?我tm不愛你了,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拚命賺錢,我為了誰?

我說:你把錢看得太重了。用掙錢做借口,你就可以逃避掉整個家庭的責任了嗎?

他猛地坐起來:你說的輕鬆,你試試,一個月給我賺三萬,不、給我賺三千回來!

我說:除了錢,這個家的什麼事你管過?虎子上幾年級了你知道嗎?他的班主任是誰你知道嗎?

振華說:顧羽!相夫教子是你的責任!你選擇不上班不賺錢的那天,就應該知道你的責任!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我從來沒有逃避我的責任。我只是覺得,我現在就像這個家裡的一件舊傢具……

振華又一次看了看錶:停停停!我飛機要誤點了。我不管你要tm出走啊還是私奔啊,我要出差一個禮拜,這幾天你不能走!

我說:我不走,我等你回來。我還有好多事要給你交代。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

振華嗤笑一聲:你也配談責任?不,顧羽,你敢說你tm還跟剛談戀愛的時候那麼愛我?你看看你那個樣子,你要是還那麼愛我,你會讓我看到你這副德行?那時候我們八點約會,你早上五點多起來打著應急燈挑衣服化妝。你要是現在還有那個勁頭,那你挑我,我沒得說。

我撲到鏡子前面。是的,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我每天只睡六個多小時,我確實不能再提早起床三個小時挑衣服化妝。

門在我身後響了一聲。回頭,房間里已經沒有人了。

到了第十天,振華還沒有回來。我做了一份簡歷,投出去至少一萬份,可是除了自動回復,連一個回應都沒有。我希望能找到面料設計師方面的工作,這是我在大學四年考到的含金量最高的證書。可是所有的工作都要求至少一年以上工作經驗。畢業後的八年,我的履歷是一片空白。

於是我又退而求其次,市場方面的工作,我也投了不少簡歷。

依然沒有一個回復。

——我真的掙不到振華說的一月三千塊。

是的,我打了退堂鼓,不止一次。振華給了我一個巢穴,他將我屏蔽在那個爾虞吾詐的職場之外,可是,他也剪斷了我的翅膀。我不需要看老闆的臉色,可是我的工作沒有下班時間,而且振華已經儼然以我的老闆自居了。

我跳起來,跑到陽台上去,看著那個空空蕩蕩的平台。我的決心又回來了。

振華打來電話:氣生夠了沒?

我問: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工作的事是辦完了,這不是等你消氣了再回來嗎?

我說:你再不回來,我就把虎子送到奶奶家去了。我的時間很緊,我已經耽誤了八年,真的一分鐘不能再耽誤了。

他說:你要上天啊?

我說:我要走了,振華,這件事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就這樣了。

他突然咆哮道:你tm就是成心氣我是不是!顧羽,你別太過分!

我掛了電話,又一次爬到陽台外面的平台上去。待在那裡讓我覺得很心安,可我依然沒有等到我想要的風。

虎子倒很願意去奶奶家。振華的母親攬著他,問我:哎呦,我孫子怎麼又瘦了?

我說:不好好吃飯唄。

她說:肯定是你媽媽做的飯不好吃!來,奶奶給你留著好東西呢!

虎子被她一溜煙拉走了。

我很想去方便一下,可是由於種種原因,房後的那個旱廁是鎖住的,我又不想找振華的母親要鑰匙,只好一直忍著。

小巴車來了,我坐了上去。也許振華就是這樣一個人,跟他的母親一樣大而化之。可是,戀愛時的他,又的確是心細如髮的。我靠在車窗上昏昏沉沉地思考著,我究竟是愛上了振華這個人,還是他對我的好?為什麼這「好」會消失不見?又為什麼我會再也不能忍受?

終於有一家公司打電話讓我去面試了,做跟~單,不過,看來也沒有什麼可挑揀的了。我在那小小的租屋裡翻找著衣服。我竟然連一件正式點的衣服都沒有。八年前的襯衫被我套在身上,又過時又緊繃。而八年前的小西服,竟然連胳膊都伸不進去了。

我急匆匆地跑去MALL。試穿衣服的時候,很受到了導購小姐的臉色。不過,我還是買到了一套職業裝。

突然間,我看到了振華。他和一個女孩就在我對面的店鋪里,女孩坐在凳子上,他蹲在她面前的地上,正在幫她……試鞋。

女孩看起來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笑起來很好看。振華也在笑,那笑容我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我捂住嘴巴,連忙奪路而逃。跑了好遠,才想起來,這種事應該留個證據。

溜著牆根折回去,卻發現他們已經走了。

我拿出手機,手有些發抖。半天才接通,振華小聲問:什麼事?

電話那邊很安靜。我問:你在哪?

他說:A市。怎麼,想通了?不鬧了?

我掛掉了電話,振華也沒有再撥回來。

離婚協議擺在茶几上。振華皺著眉頭坐在我對面。

我說:簽了吧,別等我反悔。

振華拿起一份協議仔細看了起來。他的表情陰晴不定。我什麼都沒有要,在振華那商人的邏輯體系里,他理所當然地是「賺了」。我唯一想要的是破碎的自尊,可以這東西已經滲入了這房間的每一寸地板縫裡,再也撿拾不起來。

我把筆遞給他。

振華把桌上另外兩份協議也拿了起來,不及阻止,他就把它們撕成了碎片。他說:你休想!我不會讓虎子沒有媽~的!

我說:也許你會很快給他再找一個媽,不是嗎?

振華抬頭看著我:你tm什麼意思?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答話。振華給那個女孩系鞋帶的一幕在我的大腦中一遍遍回放著。以振華的脾氣,這種事如果不是鐵證如山,他是斷然不會承認的。

我拿起包,換好鞋,出了門。

振華拉開門沖我大喊:你就作吧,我看你作到什麼時候!

我回到租屋,不到3分鐘,振華在外面拍門:顧羽,你給我開門!

我開了門,他衝進來。一把撥開我,就四處探頭,連衣櫃和床底下都看了一遍。他問:你的姦夫呢?叫來談談!

我笑了:金振華,你生意場上攪混水那套別跟我用,好嗎?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顧羽,你到底鬧什麼?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說:我想離婚。

他問:你對我到底哪裡不滿意?

我想了想:我不滿意的地方,你會改嗎?

他點點頭:當然。

我說:我說過了,我不希望被你當成房間里的一件舊傢具那樣對待。

他說:怎麼就「舊傢具」了?

我說:比如說,我那天切菜切到手了……

他打斷我:你有病吧?就因為這個要離婚?我那天還被我們老闆剋了一頓呢!我跟你說了嗎?

我說:不是就因為這個,是很多這樣的事,一件件累積起來,就像壓倒駱駝的稻草……

他再次打斷我:你切到手了就覺得是個大事,你真是跟社會脫節太久了。

我說:並不是我覺得這是大事,我在意的是你的態度。

他問:我什麼態度了?你手要斷了那我肯定帶你上醫院。你劃個小口子想怎麼樣啊?

我說:你怎麼知道是小口子?

他說:你不照樣做飯呢嗎?

我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緩了半天,我說:振華,你走吧。你不離,我們就先分居,滿兩年還是要離的。

他看了我足有五分鐘,然後摔門而去。

第二天,我正在一寸寸擦著租屋的地板,振華的母親來了,帶著虎子。虎子一進門就大哭道: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我站起來看著虎子,他的眼皮腫得都發亮了。我對婆婆說:媽,我跟振華的事,您別把虎子牽扯進來好嗎?您不是最疼虎子了嗎?

婆婆說:我疼他有用嗎?他都要沒媽了!顧羽,你說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居然要離婚?我兒子一個月大幾萬交給你隨便花!大房子住著!知道你煩我,我一個人窩在鄉下,從來不攙和你們的事!恐怕天底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我們這麼好的人家了!

虎子突然跺著腳喊道:媽媽是壞女人!壞女人!

我頓時七竅生煙:這是您教他的?我跟您說,誰是壞女人問您兒子去!

虎子哭得震天動地。

我拉開門:你們走不走?不走我要走了!

婆婆瞪我一眼,拉過虎子往外走:從來沒見過這麼狠心作死的娘們!

虎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遠了。我靠在門框上好久好久。

我並沒有被那家做跟~單的公司錄取。他們對我說,我很好,只是不太符合他們的預期,他們想招的是更年輕、更有幹勁兒的新鮮血液。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暗暗懊喪為什麼要剪掉套裝的商標,這下沒法退掉了。

回家的路上,我倒看到了一個招聘啟事,招鐘點工,要求勤快、會做飯。我四顧一番,沒有人,就把那張啟事撕下來塞進了包里。

可是,職介所依然沒有錄用我,那個負責人說,我太年輕了,人家都願意找更「穩妥」的。

我回到那租屋,一個人等在門口,是我本應在千里之外的生母。媽媽的頭髮白的更多了。她看著我:小羽!話音未落,媽媽的眼淚就淌了下來。

我們進了門,媽媽把我攬在懷裡:跟媽說,小金他怎麼欺負你了?

我哽咽道:媽!

媽媽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很久。她說:小羽,你受的這些委屈,為什麼不跟媽媽說?

我哭道:我開不了口。所有人都覺得我矯情,我嬌氣,我沒事找事。

媽媽說:你自己的感覺最重要,別人說什麼不重要啊,傻孩子!你要是常跟媽媽說說,也不至於走到要離婚這一步!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媽媽:媽,我說了這麼久,您還是沒有明白!

媽媽說:明白了,你這孩子從小心思就細,又在家裡待了這麼久,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就鑽了牛角尖了!

我看著媽媽,她的眼神那麼憂愁,可是,她完全不明白我,也永遠不可能支持我。

送走了媽媽,我也終於找到了工作。快遞公司,一份非常簡單的工作——信息錄入員,只要會打字就行。工資雖然剛過振華給我定的標準線,可我已經很滿意了——而且,還沒算提成呢!

我上班的第一天,半夜一點鐘,振華給我打電話:虎子發燒了。

我對他說:退燒藥在藥箱里,藥箱的位置,我給你留的備忘錄里有。哦,對了,忘了告訴你,虎子愛蹬被子,你需要每天晚上兩點鐘左右起來給他蓋一次被子,我以前都是在手機上設置一個震動的鬧鐘。

振華問我:你……你不回來看看他啊?

我說:虎子很愛發燒,不是什麼大病,不用緊張,把葯吃了就行。

振華在那邊足有好幾分鐘沒說話,最後,我輕輕摁掉了電話。

重新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上午,振華殺到快遞公司。他一把揪起我的領子就往外拖。幾個快遞員拉開了他。振華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tm就是太慣著你了!你跟我回家!

老闆走出來,問我:這人是誰?

我說:是……我孩子的爸爸。

老闆掃了他幾眼:我不管你們家裡的事,但別在我這兒鬧。小顧,我給你放半天假,你們出去說吧。說完,他轉身回到裡間的辦公室,重重關上了門。

我站起身來,明白我的這份工作是泡湯了。

振華一手抓著我的包,一手拉著我的手腕。他走得那麼快,我被拖著一路小跑。

窗外嗚嗚地刮著大風。虎子燒到40℃,正說著胡話。我問:退燒藥你到底給他吃了多少?

振華說:一片啊。

我說:然後給他發汗了沒有?

他問:什麼?

我瞪著他。虎子挑食體弱,平均兩三個禮拜就會發燒一次。七年了,金振華不知道什麼叫「發汗」。我真的可以放心把虎子交給他,然後甩手而去嗎?我又一次站在了陽台前面,看著那個光禿禿的平台。

一陣啜泣傳來,我回過頭,振華居然在哭。他說:小羽,我知道錯了。我會改的。

我說:振華,我看到你給別人系鞋帶了。

他的神色頓時緊張起來: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在MALL看到你了,你在給一個女的系鞋帶。

他問:你、你不是從來不逛MALL嗎?你不是都在網上買衣服嗎?

我說:我那是為了給你省錢。我們要還房貸,還要給虎子攢錢,還有你~媽~的養老費……

振華沉默了一分鐘,然後問:老婆,你看到的真是我?

我點點頭。

他問:你有什麼證據?

我搖搖頭。

他笑了:你肯定是看花眼了,肯定的。

我也笑:也許吧。

虎子突然抽搐起來,翻著白眼。振華撲過去。我撥開他,拿出一根針灸針,刺進了虎子的人中。抽搐漸漸停了下來。振華問我:怎麼辦?!這是怎麼了?!

我說:得送醫院了。

振華抱起虎子,等著我穿外套。

我說:你先下樓,我等會兒到小區門口找你,我得找找虎子的病歷卡。

振華出了門。我脫掉鞋子,打開陽台窗戶。

終於,我又一次站在了那平台上面。

風吹在我臉上,身上。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猶豫著,不知該向前方還是後方倒去。

人生好累,最後一刻還得選擇一次。

終於,我放任重心傾斜到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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