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風 | 小雪之柑橘——最是橙黃橘綠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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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剛過，氣溫驟降。秋雨蕭瑟，冬雨凜冽。蘇東坡寫過《贈劉景文》：「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初讀此句，不由得想起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北方的春天來慢，春寒料峭，春草連煙。對於身在北方皇城的韓愈而言，「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是最美的景緻。蜀人蘇東坡的看法卻不同。他認為，最好的時節是初冬。「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荷花早已開盡，荷葉已然凋零，菊花也逐漸枯萎。林寒澗肅，草木蕭疏。然而，橙黃橘綠足以勝過紅紫芳菲。

因為家鄉在盛產柑橘的三峽地區，東坡先生的詩讓我很有共鳴。入冬不久，柑橘掛果成熟。小販們先是一簍簍賣，再是一擔擔賣，最後一車車賣，很快鋪滿每個場鎮的集市。吃柑橘如同喝水。擁有吃不完的柑橘，才算是最豐饒的冬天。群山起伏、江流宛轉的三峽是孕育新物種的搖籃。有研究者稱，柑橘的起源地也許就在此地。橘是最早被記載的水果。《山海經》：「東北百里，曰荊山，其陰多鐵，其陽多赤金，其中多氂牛，多豹虎，其木多松柏，其草多竹，多橘櫾。」古早時期，人們很難分清橘與柚。孔安國雲∶「小曰橘,大曰柚。」因此，古籍常將橘柚並用。《周書》：「秋食櫨梨橘柚」。《莊子》：「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柑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韓非子》：「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春秋運斗樞》的記載頗具詩意:「璇星散為橘，弓人以橘為干也。柚似橘而大，其味尤酸。」

各類記載柑橘的文字中，最有名的，是千古名篇《橘頌》。作為三峽人，屈原吃著橘子長大，自然認為橘樹形神俊美，是世間最美好的樹。「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不終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原歲並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句句頌橘又不僅頌橘，堪稱第一詠物詩。屈原稱讚橘樹「受命不遷」、「深固難徙」，亦是抒發自己矢志不渝的愛國情志。

古人以為，淮南的橘樹，移栽到淮北就會變為枳樹，即「南橘北枳」。據說，這個成語演化於《晏子春秋》：「晏子至，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曷為者也？』對曰：『齊人也，坐盜。』王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晏子避席對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楚王讓人綁著齊國的盜賊經過，諷刺齊國人都擅長偷盜。晏子反問道，橘樹生於淮南為橘，生於淮北為枳。百姓在齊國不偷盜，到了楚國就偷東西，莫非楚國的水土會讓人變得善偷？

晏子口齒伶俐，素有急智，留下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但「南橘北枳」一說，卻是個誤會。橘子受生長環境影響，在南方栽植，能長出又大又甜的橘子，在北方栽植，則只能結出又硬又澀的枳。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應該是嫁接技術的失敗。柑橘通過嫁接技術繁殖。在北方，需要以枳為砧木。若接穗未能存活，最後結出的依然是枳的果實，而非由橘變為枳。

橘子是古代重要的經濟作物，品質好的橘子極受追捧。張岱為了買陳氏橘，寧遲，寧貴，寧少。《樊江陳氏橘》云：「樊江陳氏，闢地為果園，枸菊圍之。自麥為蒟醬，自秫釀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酒人稱之。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為冥果。樹謝橘百株，青不擷，酸不擷，不樹上紅不擷，不霜不擷，不連蒂剪不擷。故其所擷，橘皮寬而綻，色黃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脫，味甜而鮮。第四門、陶堰、道墟以至塘棲，皆無其比。余歲必親至其園買橘，寧遲，寧貴，寧少。購得之，用黃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閱十日，草有潤氣，又更換之。可藏至三月盡，甘脆如新擷者。枸菊城主人橘百樹，歲獲絹百匹，不愧木奴。」

《樊江陳氏橘》中提到的「木奴」，出自丹陽太守李衡的典故。裴松之注引《襄陽記》：「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後密遣客十人於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衡亡後二十餘日，兒以白母，母曰：『此當是種甘橘也，汝家失十戶客來七八年，必汝父遣為宅。汝父恆稱太史公言：「江陵千樹橘，當封君家」』。吾答曰：『且人患無德義，不患不富，若貴而能貧，方好耳，用此何為！』吳末，衡甘橘成，歲得絹數千匹，家道殷足。」柑橘樹好似不費衣食的奴才，是李衡留給家人最寶貴的財富，後人因此泛稱其他果樹為「木奴」。後世文人對橘子從「後皇嘉樹」變成「木奴」頗多微詞。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貫休《庭橘》：「不緣松樹稱君子，肯便甘人喚木奴。」「木奴」為衣食而生，精神高度遠不及「後皇嘉樹」。但作為有妻有子的世俗中人，李衡也算是非常有家庭責任感的好男人了。

柑橘家族的成員極多，常見的有橘、柑、橙、柚等。香櫞、柚和寬皮橘是它們最早的祖先。柚和寬皮橘雜交產生橙，柚和橙雜交產生葡萄柚，寬皮橘和橙雜交產生柑，香櫞和橙雜交產生檸檬……不斷雜交，不斷有新品種產生。橘子傳至美洲，又增加了新的品種——臍橙。臍橙回到中國，再次選擇了適宜生長的的故鄉。記得上高中時，每到柑橘成熟的時節，滿街滿巷都是圓溜溜的橙子，其中大多是臍橙。臍橙價格不貴，果實碩大，滋味甘甜，水分充足。幾人圍坐閑聊，不用喝茶，分吃一個大橙子就足夠了。

柑橘形態柔和，顏色溫暖，天生具有治癒力。朱自清《背影》中，「買橘子」是最感人的段落，表現出了深沉的父愛，讀來令人動容：「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橘子暖心，小橘燈則帶來光明。冰心《小橘燈》中，描寫了一位堅強靈巧的小姑娘：「門邊一個小炭爐，上面放著一個小沙鍋，微微地冒著熱氣。這小姑娘把爐前的小凳子讓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邊，不住地打量我。我輕輕地問：『大夫來過了嗎？』她說：『來過了，給媽媽打了一針…… 她現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你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我問：『她吃過東西嗎？這鍋里是什麼？』她笑說：『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我想起了我帶來的橘子，就拿出來放在床邊的小矮桌上。她沒有作聲，只伸手拿過一個最大的橘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兩隻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輕輕地揉捏著。

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麼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麼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沒有說下去，只慢慢地從橘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橘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變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蠟頭，放在裡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橘燈照你上山吧！』」

小時候，我很喜歡在廚房跟媽媽聊天，偶爾打下手。冬天，媽媽燉湯前，會讓我幫忙吃一個橘子。橘子皮放進骨頭湯里，可使肉湯變得清新甘冽，有消食化氣的功效，還可預防感冒。橘子皮用量不多。我喜歡把剩下的橘子皮貼在火爐上，伴隨著「滋滋」聲響，屋子裡香氣瀰漫，久不散去。冬天時常要出門走親戚。鄉村公路顛簸，隨身帶幾個橘子可以防止暈車。若遇汽車突然急剎車排氣，或者鄰座突然抽煙，趕緊剝開一個橘子，閉上眼睛，慢慢又能心平氣和了。

在宋代，「聞果」是一件風雅的事。熏香與切花也可以帶來香氣，但畢竟勞神費力。水果的香味純凈悠長，且不用花心思照管。放幾隻橙子熏帳，過上許久，香味淡了，在果皮上劃幾刀，又會香好一陣子。「紅綃帳里橙猶在，青瑣窗深菊未收。」「羅襪鈿釵紅粉醉，曲屏深幔綠橙香。」香櫞的香味比橙子更濃烈，富貴人家常用佛手、香櫞配架裝盤，作為書齋清供。《長物志》：「香氣馥烈，吳人最尚以磁盆盛供。」《花鏡》：「惟香櫞清芬襲人，能為案頭數月清供。」《紅樓夢》中，探春的秋爽齋放有佛手：「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直至現代，柑橘類水果的香味依然是空氣清新劑和香皂的主要香型。

又到橘子上市的時節。我和朋友路過水果攤。朋友精挑細選了一袋橘子回家。她的女兒剛滿周歲，牙牙學語，憨態可掬，拿了橘子當皮球玩耍。朋友嘗試著給女兒吃了一小瓣橘子。那是小傢伙人生中第一次吃橘子，眉毛鼻子皺成一團，捏緊了小拳頭。大人們覺得很甜的橘子，對於她還是太酸了。朋友怔住了，以為她要哭鼻子。小傢伙又伸出小手抓了一瓣，不敢吃，只是不停地聞著。啊，清新酸爽的味道，果然叫人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