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悟能、悟凈，覺悟的三個法門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一】

我的一位高中同學，剛剛過世了。她的樣子我還記得，距離同學那時，不過僅僅過去了十三年。對於我，這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同齡人的逝去，已經開始了。我常想，那時的她如果知道自己只剩十三年的壽命，她會怎麼想、怎麼活？

那時的她不會這麼想，就像現在還活著的我們不會這麼想自己。而還活著的我們究竟還剩幾多壽數，其實只有天知道。當真正面對著死亡，我們又會怎樣？我們現在覺得無比重要的很多東西，也許就沒有那麼重要了。我們在求取上的永不滿足，也許就沒那個心力了。我們就會真正回歸自己的內心，開啟生命的覺醒。我們有多少的執迷，都是因為排除了「死」這個恆量的存在。

說排除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死，都知道自己會死。只是不到臨至眼前，我們是沒有真切的感受的，這便是那個亘古以來困住了無數人的死結。這似乎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感受只能來自具體，宏大和長遠的東西只能以抽象理解。那麼就真的沒有辦法解開這個結了嗎？

【二】

永嘉玄覺見六祖慧能，一個大悟者見另一個大悟者，道出的第一件事，就是「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佛家的出家和修行，正是為了「了生死」。這裡的生死，說的是輪迴，了生死就是出輪迴，出輪迴便是涅槃大覺。

什麼又是輪迴？它其實並不是一個神話事件，而是對事實的揭示。它也分為大中小，而不只在前生後世。

大輪迴就是所謂的三世因果。如果我們承認肉體是一種物質，精神是一種能量，就要承認其流轉也是無止盡的，所謂生死只是流轉的中轉處。你永遠要在其中承受你的業力因果，後來的不同僅僅只是換掉了「你」這個承載的形式。所謂出輪迴，也不是走出了這個不可能走出的局，而只是洞明了這一切的真相，心入不動，不再在不自知中被因果綁架著走，而換成了主動的順應前行。所謂「隨緣不變，不變隨緣」。

中輪迴就是人生的那些聚散離合、得失榮辱、愛恨悲喜，周而復始之中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它們的本質與生死一樣，因為說的都是四個字：成住壞空。生老病死，就是成住壞空。

小輪迴就是當下的剎那生滅。《仁王般若經》說「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莊子《齊物論》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滅即生死，我們其實時刻處在生死的流轉之中，無常迅速。人其實一直在死去，作為生命的死不過是量變而質變而已。

生滅，這才是生死的實質。生滅的永無止息，這才是輪迴的真相。人要在三世因果面前，追問此生。在此生面前，追問此刻。在此刻面前，追問生命的真相。

三世因果或許是遙遠的，人生成壞或許總是在過去後才有所知覺、時間久了也變得模糊，當下的生滅卻是正在真切發生的，而且一直在發生。那麼，這不就是我們體會死的最好入口嗎？這不就是我們向死而生的最好方式嗎？佛家所以說當下一念，即是覺悟之門。

你只是從沒把這真正當生死看，從沒往這剎那生滅背後的空寂上體認，而任由其野性不馴。孫猴子的法號，所以叫悟空。

【三】

就算真的站到了死亡的面前，人也是怕死的。所以僅僅向死而生是不夠的，人還要知死。

季路問鬼神和死，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知死須要知生。什麼是生？浮生的一切，不過就是能與不能。

莊子的《人間世》，講的是無用之用。大樹因為不材而免受砍伐，畸人因為殘疾而免受兵役，這就是無用之大用。很多人都知道這是說擺脫世間互相利用與戕害之局的處世之法，和超越功利歸於寧靜的精神境界，卻不知道這說的也是修心法門，以及一個極妙的竅門。

無用的背後，正是無能。這世間只有天地本身是全能，天地間的一切包括我們每個人，都有著無能之處。就像相對那些各個領域的天賦異稟者，其他人的天賦就有限得很。就是這些天賦異稟者，其天賦也終究有限，也自有其沒有天賦之處。更別說從天賦到能力還有是否有條件發展的重重阻礙，有能力也未必斗得過現實中那些山高水深的困難。在這點上，就算佛聖也不例外，釋迦牟尼造不出火箭飛船，老子寫不出《紅樓夢》。

將自己的無能比之天地的全能，我們就能知道自己的渺小，直到低到塵埃里去。就算不與天地比，與周圍自己不如的人比，向自己做不到的事上去看，也時時刻刻能夠體會這種無能。在這樣的不斷體會裡，人如冰山般堅硬冷酷的我執便能消融和崩裂，體會得越深便瓦解地越徹底，最後剩下的只會是謙卑和敬畏。古人所以說這是至德，德所以與道相配。

這種敬畏如果足夠深，便不會再怕死。因為他內心所面向的不再是自己，而成為天地造化，天地造化永恆而神性不滅，這便是鬼神的真相，以及那些信仰篤定的人對死亡坦然的真正原因。鬼神的形象，不過是這天地性靈的形象化。

看透和接受了自己的無能，你的心也才能真正放鬆下來、廣袤起來，這樣的心反而最能承載和負擔。人終究是無能處多、有能處少，這時你也才能把你的能安放到真正對的位置，不妄作、不逾矩，儘力而為而安於天命。

人所盯著的，卻都是我能。人所追求的，也都是我能。豬八戒的法號，所以叫悟能。

【四】

一個知生明死、深懷敬畏的人，他會怎樣活著？

看過一篇寫諸葛亮的文章，裡面說到為什麼諸葛亮得了劉備昭告全國的「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首肯，他的權力也實實在在到了可以為所欲為的程度，他仍然沒有反，而且連給劉禪上個表都寫得小心翼翼、周全有禮、極盡忠誠。要知道，那可是個殺帝廢帝如同兒戲、稱孤稱王幾乎家常的大亂世。

因為諸葛所做的一切，不是做給劉禪看的，而是做給天下人和千秋萬世看的。他心中有一把天道至德的標尺，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算能騙過再多人，在自心和天道那裡也明明白白、真實不虛。所以他不欺人，也不自欺。這背後，只能是一份深深的謙卑和敬畏，而見到了那個超越生死之外的價值。

諸葛亮的心中深深刻定的是六個字：人在做，天在看。只有這樣的人，心才會清凈，意才會幹凈。沙和尚的法號，所以叫悟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