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喬丨敢叫日月換顏色,管他斗轉與星移(下)
「我最後的抗爭,是雙手奉上自己的頭顱。」
他是個流氓、惡棍、暴徒、無賴、魔鬼、離經叛道的怪物,唯獨不像一個藝術家。他在被埋沒了近400年後才重新被人記起。他影響了魯本斯、倫勃朗和整整一代巴洛克畫家。他是唯一被後人以自己名字命名畫派的繪畫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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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自從揍了那位污衊自己剽竊的畫商後,卡拉瓦喬便被幾乎大半個羅馬的畫廊拉黑了,只有一些新開業的富有畫商憑著自己的喜好肯掛上幾幅他的畫,日子仍然過得緊巴巴。
這天,卡拉瓦喬正在睡午覺,奧爾西一驚一乍地沖了進來:「你的畫被德爾蒙特主教看中了,好日子就要來了!」
「是哪個不長眼的蠢貨?」卡拉瓦喬迷迷糊糊地問。
「紅衣主教德爾蒙特大人!別告訴我你沒聽過他老人家的名字,這可是羅馬城響噹噹的大人物,連教皇都要禮讓三分!要是被他看中,離你成名就不遠啦!」
被德爾蒙特看中的是一張叫做《紙牌老千》的畫。
因為常被隆吉拉去賭場,卡拉瓦喬早就對那烏煙瘴氣的地方了熟於心,各種出千技法更是手到擒來。
畫上畫的正是一次親身經歷的老千牌局。
隆吉盯上了一位新來賭場的年輕闊少,發現這傢伙根本就是只菜鳥,牌技奇爛,於是叫上卡拉瓦喬和幾個混友一道設計了一出牌局,打算狠狠訛上一筆。
卡拉瓦喬丨紙牌老千
隆吉不知從哪裡搞到幾身行頭,裝扮成出手闊綽的富商,拉著那位闊少一塊豪賭,一個混友負責打牌和出千,而隆吉則站在闊少的後面偷偷遞上眼色,卡拉瓦喬則在一旁盯梢。
憑著出色的記憶和戲劇表現力,卡拉瓦喬將這一幕畫的惟妙惟肖,彷彿時間靜止在出千前的那一瞬,賞畫者像是一同參與牌局的賭徒,屏息凝視,生怕闊少看出任何破綻。
眼光獨到的德爾蒙特被畫中赤裸的真實感和戲劇張力深深吸引,高價將其購入囊中。在看過卡拉瓦喬的更多作品後,德爾蒙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天才。
「我那裡還有些空的屋子,往後你就住過去吧,除了畫畫,別的都由我的管家來處理。」德爾蒙特說。
「別以為給我房子住就可以賴賬,賣畫的錢一分都休想少給我。」卡拉瓦喬對德爾蒙特的話將信將疑。
德爾蒙特聽後笑得合不攏嘴:「錢對我而言簡直微不足道。」
卡拉瓦喬就此進入了羅馬最頂層的貴族圈,結識了各式達官顯貴,從此衣食無憂,彷彿天上掉餡餅一般。
他那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繪畫也逐漸在貴族圈裡有了名氣,吸引來了為數不少的年輕畫師競相模仿,甚至乾脆整幅抄襲,然後標註上自己的名字。
卡拉瓦喬對這些抄襲者痛恨至極,為了鞏固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繪畫地位,開始用他最拿手的方式對付這些抄襲者——決鬥。
但德爾蒙特無比厭惡卡拉瓦喬的這種極端方式,告訴他如果還想靠畫畫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以後最好收斂一點。
卡拉瓦喬氣不過,將所有怒氣都傾瀉在了畫布上。
卡拉瓦喬丨猶迪殺死荷羅浮尼
荷羅浮尼率領亞述軍隊包圍了猶迪的家鄉伯修利亞城,猶迪決心為家鄉挺身而出,謊稱投降,誘使荷羅浮尼來自己營帳,並將其灌醉,趁其不省人事時,猶迪果斷拔出荷羅浮尼的長劍,割下他的頭顱,將其懸掛於城樓,迫使亞述人軍心大亂,伯修利亞安全得救。
在一筆一筆描繪著那閃著寒光的劍,和荷羅浮尼脖子上噴薄而出的鮮血時,卡拉瓦喬的面容卻像畫中的猶迪一般平靜,他在享受那種酣暢淋漓的快感,就像是自己親手砍下了那些抄襲者的腦袋一般。
也許有幾個時刻,他更希望那腦袋是德爾蒙特的。
卡拉瓦喬不喜歡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他想像自己有一天能一飛衝天,從而再不受任何人的約束。
這一天很快便到了。
德爾蒙特派給卡拉瓦喬一個市政公共建築的訂單——為聖路易教堂繪製宗教畫。
卡拉瓦喬知道自己後半生的成敗在此一舉,精心設計了兩幅最能體現自己創作特色的宗教畫。
為了取得德爾蒙特的進一步信任並獲取最大的支持,卡拉瓦喬不忘在其中一幅畫里展現自己的恭維之情。
卡拉瓦喬丨聖馬太蒙召
卡拉瓦喬丨聖馬太蒙召(局部)
因為幫助羅馬統治者向自己人收稅,猶太人馬太被萬眾唾棄,地位同妓女無二。
這天小稅吏馬太正在昏暗的稅館裡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忽然兩個面泛聖光的陌生人走了進來,那正是前來拯救被唾棄之人,將他們選為自己聖徒的耶穌,和他的聖徒彼得。
只見耶穌抬起右手,指著正在數錢的馬太,似乎在說:「被唾棄之人,隨我來吧。」
這時一道聖光從耶穌頭上照下,打到一臉茫然的馬太身上,馬太指著自己,似乎在問:「是我嗎?」
同來的彼得彷彿又跟了句:「對,就是你。」
這一次卡拉瓦喬將明暗對比法運用到了極致,簡直就是在公然賣弄自己的光影魔術,戲劇似的人物刻畫無比生動,一次又一次地將觀者緊緊攫入畫中,令人窒息。
德爾蒙特看出了畫中將自己比作耶穌的寓意,非常喜歡,揭幕之日邀請了幾乎所有的羅馬上層名流前來賞畫。
卡拉瓦喬站在角落得意地看著,一旁的奧爾西在對他耳語:「我怎麼覺得那個一直低頭根本不鳥耶穌的人才是馬太呢?」
卡拉瓦喬狡黠地笑了笑。
這次的繪畫非常成功,因為公共教堂聖經畫的影響力,卡拉瓦喬一夜成名,就此一躍成為羅馬繪畫圈數一數二的大畫家,成為那些最富有、最有名望的貴族們的寵兒。
從此以後卡拉瓦喬變的更加驕縱跋扈,將誰都不放在眼裡了。
直到他一劍刺向托馬索尼,被法庭宣判立即處死。
(五)
在去見德爾蒙特的路上,卡拉瓦喬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告訴我這次要去監獄裡呆多久,六個月還是一年?我還真有些懷念那該死的地方了。」見到德爾蒙特,卡拉瓦喬仍然一臉的跋扈。
「這次不用去監獄了。」德爾蒙特陰沉著臉:「法院剛剛已經宣判了你死刑。立即斬首。」
卡拉瓦喬一愣:「開什麼玩笑?斬首?!我只不過是失手殺了那個笨蛋而已!那是一次合法決鬥,那兒至少有五個人可以為我作證……」
「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死刑!立即斬首!賞金獵人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籃子,只等著通緝令下來就會把你那愚蠢的腦袋裝進去!」
卡拉瓦喬的態度這才緩和一些:「法院不是有你的人嗎?和他們說說,不管是金幣還是我的畫,讓他們開個價。你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殺掉你最好的畫師?」
「你殺人了梅里西!你殺的是托馬索尼!你知道這在羅馬意味著什麼?!連我都不敢得罪他們!」德爾蒙特向卡拉瓦喬喊到:「這次神也救不了你!」
卡拉瓦喬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德爾蒙特告訴卡拉瓦喬已經為他準備了馬車,讓他連夜逃往那不勒斯。
「這是你唯一的活路。」德爾蒙特最後說。
回去的路上卡拉瓦喬一直目光獃滯,直到現在他都還沒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全城通緝的死刑犯。卡拉瓦喬忽然聽到前面一陣喧嘩,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行刑場。
一個囚犯跪在刑場中間,手上帶著鐵鏈,耷拉著腦袋,凌亂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隱約看見黑乎乎的下巴,旁邊的劊子手支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閃的卡拉瓦喬有些睜不開眼。
快到時辰了,劊子手將大刀緩緩舉起,卡拉瓦喬想喊「住手」,可是最終只小聲地蹦出了「該死」兩個字。
一聲令下,手起刀落,死刑犯的脖子里猛飈出幾股血灑到地上,落下的腦袋滾動了幾下,最後面朝卡拉瓦喬停住了。
看著腦袋上那雙空洞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卡拉瓦喬想起了自己那張《猶迪殺死荷羅浮尼》的畫,原來濺出來的血比他想像的要多的多。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了死亡時的剎那,在此之前他曾無比期待能親眼見到這個時刻,以讓自己的作品可以繪製的更加真實和震撼。
而此刻,他只感到有些不寒而慄,以及蔓延全身的無比的壓抑。
又一次,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面前的死亡和屍體,什麼都做不了。
他憎恨這種感覺。
半夜,一個黑衣人將卡拉瓦喬帶上了馬車,沒等他坐穩,便向著城門疾馳而去。
卡拉瓦喬掏出他隨身攜帶的匕首,看著刀柄上刻的字——「沒有希望,沒有恐懼」,眼裡浮現出自己躺在病床時的樣子:「什麼鳥意思?」卡拉瓦喬看著匕首上的字,問隆吉。
「我們這種人,死了比活著容易。但是除了我們自己,沒人可以決定我們的生死!」隆吉咬牙切齒地說:「所以他媽的非活下去不可!」
卡拉瓦喬抬起頭,看到羅馬城的城門逐漸遠去,默默無語。
(六)
已淪為西班牙殖民地的那不勒斯王國是罪犯們的天堂,幾乎聚集了半個歐洲的強盜、殺人犯和流亡者,是警察和賞金獵人也為之嘆息的法外之地,卡拉瓦喬得以在此暫時躲過追捕。
憑著高超的畫藝和此前一些資助人的引薦,卡拉瓦喬在那不勒斯逐漸站穩了腳跟,但整個人卻日漸消沉。
他不再帶著佩劍到處滋事,不再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不再飛揚跋扈的去威脅拒收自己畫作的客戶,不去賭場,不逛妓院,除了偶爾去酒館喝酒,便是一張接著一張的作畫,除此之外,幾乎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緻。
他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醒。
有時夢到刑場上那個滾落的腦袋變成了自己的腦袋,脖子里的血不斷向外噴涌,濺到一旁劊子手的臉上,那是托馬索尼的臉,正對著他詭異的微笑。
有時夢到托馬索尼正在割下自己的頭,就像猶迪割下荷羅浮尼的頭一樣,德爾蒙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無論他怎麼呼喊都無動於衷,直到一大灘鮮紅的血將他包裹進去。
有時夢到畫架前的維羅妮卡忽然張開了眼睛,向他伸出雙手呼救,他卻被綁在牆上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再一次的死去。
每次從夢裡醒來,卡拉瓦喬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處羅馬的行刑場、陰冷的監獄、台伯河邊的停屍房、還是那不勒斯幽暗的客棧,各種古怪的念頭在他心裡糾纏,他時而恐懼,時而懺悔,時而怪笑,時而力不從心地對著窗外叫罵,他再也無法睡去,便拿起筆來開始畫畫,只有在作畫時,他才能暫時躲開這些雜念,獲得一絲短暫的安寧。
卡拉瓦喬開始無比虔誠的創作起了聖經畫,畫里的人物不再只是陰沉晦暗的羅馬流浪漢、扒手、妓女和屠夫,同時也有了充滿仁愛的天使、修女、耶穌和他的門徒。或許這樣能讓他離上帝更近一點,內心的安寧時刻也更長久一些。
直到資助人為他帶來了馬爾他島上的邀請。
阿羅夫,全歐最有權勢的騎士團之一——馬爾他聖約翰騎士團的團長,盛情邀請卡拉瓦喬前往自己的領地,並承諾將提供給他最渴望的東西——對死刑的豁免權。條件只有一個,為他創作一系列的繪畫。
卡拉瓦喬當晚便乘船離開了那不勒斯,奔向那個地中海上的偏遠小島。
正義的約翰因為反對猶太王希律娶兄弟的妻子希羅底為妻,又拒絕了希律和希羅底的女兒莎樂美的示愛,遭到莎樂美母女的記恨,為討好母女兩,希律王下令處死約翰並將其斬首。
卡拉瓦喬丨被斬首的施洗約翰
劊子手將約翰拖到監獄的空地上一劍斃命,正掏出佩刀準備割下約翰的頭顱;獄卒冷冷地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將頭顱放進那碩大的盤中;手握盤子的少女不敢直視眼前的一幕,只是彎腰直直盯著自己手中那巨大的顱盤;一旁的老婦被嚇的閉上了眼,雙手抱頭不住的哭泣;兩個囚犯伸長了脖子對即將發生的一幕既期待又恐懼,不知何時就會輪上自己。
他們共同見證了一次殘忍的屠殺,所有人都無法置身事外,所有人又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而無能為力。
卡拉瓦喬丨被斬首的施洗約翰(局部)
當畫筆掃過約翰緊閉的雙目和地上那一灘鮮紅的血時,卡拉瓦喬又想起了垂死的托馬索尼和行刑場上滾落的頭顱,想起了德爾蒙特對他吼到「神也救不了你」時眼中的一絲憂傷,想起了隆吉送給他的匕首,上面刻著「沒有希望,沒有恐懼」,想起了維羅妮卡浮腫的屍體和平靜的面容。
他停下筆看著畫中的那些人物,覺得那分明就是畫的他自己本人,那個奪人性命的劊子手卡拉瓦喬,那個傲慢跋扈的獄卒卡拉瓦喬,那個對殺戮和死亡無能為力的旁觀者卡拉瓦喬,那個對血腥和暴力既著迷又恐懼的卡拉瓦喬,那個即將被割下頭顱行將朽木的卡拉瓦喬。
「那個倒在地上的人是可憐的約翰嗎,看起來似乎和我們的畫家本人有幾分相像,你不會是想暗示些什麼吧?」阿羅夫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卡拉瓦喬身邊。
卡拉瓦喬沒有理會,只顧埋頭在畫布上塗抹。
「想要體現一種……對殺戮和死亡的無力感?」阿羅夫後退幾步,左右掃視著畫面:「或是對自己的懺悔和救贖?……也許兼而有之?……」
阿羅夫若有所思地停頓了幾秒,接著說:「所以唯一能消除這種無力感的,只有權力本身而已。那幅肖像畫我很滿意,看來沒有找錯人。雖然此前已經找過不少畫師,但你知道,我還是比較喜歡寫實一些的風格。」
阿羅夫向卡拉瓦喬靠近一步:「所以你看,對擁有權力的人而言,不會有什麼無力感,只要他想要,便能獲得一切,不管是對死刑的豁免,還是一幅羅馬最頂尖畫家的肖像畫。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賜予一個小小的騎士爵位而已。」
說完,阿羅夫靜靜地看著卡拉瓦喬,期待他的回應。
令阿羅夫失望的是,卡拉瓦喬做出的唯一回應,仍是一筆筆地作畫,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阿羅夫剛才的一席高談闊論。
「明天你就能重獲自由了,好好享受吧。」
阿羅夫說完便轉身離去,嘴角泛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教堂大殿里,卡拉瓦喬正單膝跪地接受阿羅夫的冊封,騎士盔甲和十字戰袍將他緊緊裹住,露出一張疲憊和剛毅交織的臉,緊握著佩劍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有些發抖。
他向來厭惡這個姿勢,只希望這一切早點結束。
阿羅夫宣布授予卡拉瓦喬騎士爵位,享有此前所犯下的所有罪行的豁免權,並將騎士勳章賜給了卡拉瓦喬。接過勳章,卡拉瓦喬宣誓將永遠效忠騎士團,並嚴格遵守騎士團的各種規章律令。
待宣誓完畢,阿羅夫說到:「祝賀你卡拉瓦喬爵士,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你現在自由了。」
頓了頓,阿羅夫微微一笑:「不過在這之前,最後舔一舔我的腳以示感謝吧。」
卡拉瓦喬哪裡受得了這種羞辱,噌地縱身躍起,青筋凸顯,下頜不住抖動,眼睛瞪地快股了出來,死命攥著已被他拔出一半的佩劍,若非僅存的一絲理智讓他的手僵在半空,那出鞘的劍立即就會招來整個騎士團的圍攻,他將會在遠離羅馬幾千公里外一個偏僻小島的教堂里當場斃命。
卡拉瓦喬不想就這麼死去。
阿羅夫身旁的侍衛慌忙拔劍向前攔住卡拉瓦喬,一陣混亂的叫喊聲後,只聽見卡拉瓦喬急促的呼吸在大殿里不斷迴響。
阿羅夫很享受卡拉瓦喬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笑著說:「一個玩笑而已。現在你可以走了卡拉瓦喬爵士,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卡拉瓦喬將劍插回劍鞘,飛快走出了教堂。一回到住所,便狠狠地將騎士勳章摔到地上,一把扯下身上的十字袍,撕的四分五裂。
自那以後,卡拉瓦喬便一直閉門不出,只把自己關在住所不停畫畫。實在憋不住了,才去找了一家酒館透透氣。
酒過三巡,一隊騎士摸了進來,領頭的是高級騎士羅德,一個喜歡滋事的小個子。
「喔……瞧瞧誰在這裡,新入伙的卡拉瓦喬爵士。怎麼見到你的老哥們也不打個招呼,你難道不知道請老騎士喝一頓酒是最基本的禮儀嗎?」
卡拉瓦喬一見這種人就火大,他不想再把事鬧大,掏了一個銀幣拍在桌上,接著喝自己的酒。
「你這是在打發要飯的嗎?我們這可有五個人,別掃了大家的興。」羅德得寸進尺,同來的幾個騎士也開始在一旁起鬨。
卡拉瓦喬的一隻手已經在桌下攥成了拳頭:「就這一個,要麼拿走,要麼滾開!」
「我怎麼聞到一股火藥的味道,像是在哪兒見過?哦,對了,上次的冊封儀式。你那拔出一半的佩劍上哪兒去了,卡拉瓦喬爵士?」羅德繼續挑釁。
卡拉瓦喬的肺都快氣炸了,他恨不能一腳掀翻桌子,將劍狠狠地刺向羅德的脖子。
「不敢拔嗎?害怕失去你那可憐的爵士封號?還是怕我一拳把你腦袋砸開花?!」羅德越來越猖狂。
卡拉瓦喬一隻手已經握住了劍柄,臉漲的通紅,心裡的怒火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吞噬掉。
但他只是拿起酒杯猛地往嘴裡灌了口酒。
羅德伸手去奪卡拉瓦喬的酒杯,卡拉瓦喬一把將羅德的手按在桌上,猛地拔出佩劍,眼見就要刺向羅德的脖子,卻在最後一刻停在了半空。
羅德瞅見機會,一拳向卡拉瓦喬揍了過去,將他打翻在地,旁邊的幾個人聞聲也站了起來。
卡拉瓦喬被打的頭嗡嗡作響,佩劍掉到一旁,他扶著牆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怒火已經快把他的腦子燒掉了,他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徑直朝門口走去。
沒走幾步,又被羅德一腳蹬趴在地,看著攤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卡拉瓦喬,羅德更來勁了,沖他吼到:「還手啊懦夫!除了會畫幾幅鳥畫他媽的一無是處,你個可憐蟲!」
卡拉瓦喬慢慢爬起來,甩了甩頭,猛地轉身向羅德揮出一記重拳,打的羅德一個踉蹌跌到地上,一旁看戲的幾個人更起勁了,不住地浪叫。卡拉瓦喬使出渾身力道,將憋了許久的怒氣一泄而出,一記記重拳直奔羅德的臉去,將羅德打的毫無還手之力,幾個人見勢不好迅速上前,一同向卡拉瓦喬撲了過去……
鼻青臉腫的卡拉瓦喬被幾個侍衛押到了教堂的大殿上聽候審判,對面是自己那幅施洗約翰被斬首的畫。
卡拉瓦喬看著畫面上奄奄一息的約翰,聽到法官宣讀最後的判決:「因公然藐視騎士團律令,將高級騎士羅德打成重傷,嚴重損害騎士團精神,現在我宣布,摘除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的騎士勳章,剝奪一切榮譽和權力,並將其永久驅除出騎士團……」
卡拉瓦喬又一次被關進了監獄,他已經記不起這是第幾次入獄了,也許是最後一次?
「第一次進監獄是他媽什麼時候?」卡拉瓦喬自言自語:「啊,是的,也是因為把一個蠢貨打成了重傷……」
從小失去父母的卡拉瓦喬總是被各種人欺侮,每次都被打的鼻青臉腫,一次快要被揍的斷氣時,卡拉瓦喬摸到了旁邊的石頭,舉起便砸了過去,把一個小胖子砸的半死。
因為這事哥哥賠了一大筆錢,不得已只得將他遣去米蘭學畫才算平息。
卡拉瓦喬真希望自己那時就被當場揍死掉。
(七)
儘管在資助人的幫助下又狼狽地逃回到那不勒斯,但卡拉瓦喬幾乎已經絕望了。整日除了昏睡,便是去到附近的酒館喝的爛醉。他只想祈求上帝趕緊將自己帶走,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他都不在乎了。
可是死神似乎還意猶未盡,像一隻黑夜裡隨時可能跳出的野貓,玩弄著它手裡垂死掙扎的老鼠。
一天夜裡,卡拉瓦喬剛從酒館出來,幾個壯漢便猛撲上來,將他放倒在地後一通暴揍,他被打的昏了過去,滿臉是血,動彈不得,看著卡拉瓦喬已經奄奄一息,帶頭的一人湊到耳邊說,他們是代馬爾他島上的客人問候他,說完又補了幾腳,這才散去。
卡拉瓦喬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他想起剛到羅馬時,餓的飢腸轆轆,在一條陰溝邊上和另外幾個混混搶碎麵包,他被打掉了一顆牙,倒在污水裡半死不活,就此感染上瘟疫,在家裡昏睡了兩個星期。
他想起和隆吉一起去地下賭場,出老千沒能得手,被人追進了一條死路,隆吉死命護住讓他翻牆先走,翻到一半,身上的匕首滑了下來,他看了看上面的字,又看了看被亂拳打翻在地的隆吉,跳下牆來向那幾個打手沖了過去。
他想起和萊娜共處一室靜靜的作畫,萊娜的胴體美的讓他喘不過氣,他正想把手伸過去,萊娜問他,你會娶我嗎?他說操。
他想起畫布前維羅妮卡腫脹而又慘白的屍體,他看著那乾枯的頭髮和烏青的雙唇,除了將她畫到畫里,他什麼也做不了,於是站起身來,一腳踢飛了椅子。
他想起德爾蒙特那寬闊舒適的大宅子,他和明尼蒂一起在那兒彈琴,和奧爾西一塊畫畫,他有些懷念那幾年平靜卻又短暫的美好時光。
他想起托馬索尼垂死的痛苦神情和他身下緩緩流出的一灘鮮血,他在旁邊一直怪叫。
他想起行刑場上滾落的人頭,他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睛想要喊什麼,但卻什麼也喊不出來。
他想起阿羅夫笑著對他說,在這之前,最後舔一舔我的腳吧,他緊握著拔出一半的佩劍,牙齒咯咯作響。
他想起匕首上刻的那四個字,沒有希望,沒有恐懼。「所以他媽的非活下去不可!」他想起隆吉對他說。
……
我得活下去,卡拉瓦喬心想,我他媽的非活下去不可。
過了許久,幾聲劇烈的咳嗽迴響在死一般寂靜的街道上,卡拉瓦喬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客棧走去。
資助人再次找到了卡拉瓦喬,一開門卻被嚇了一跳,立在面前的直像只披頭散髮的怪獸。卡拉瓦喬用充血的雙眼冷冷看著他,此前挨打留下的淤青和血腫還未消散,模樣猙獰恐怖,像是隨時要把人吃掉。
資助人告訴卡拉瓦喬,教皇的侄子——同是「紅衣主教」的西皮奧內最近迷上了藝術收藏,特別欣賞卡拉瓦喬的畫風,正在為他安排特赦,條件自然是得用令他滿意的畫作進行交換。
卡拉瓦喬聽完一聲不吭,砰地把門關上。
非利士的巨人戰士歌利亞在以色列軍隊營前辱罵叫陣,無人敢應,唯有年輕勇敢的大衛以上帝的名義向歌利亞迎戰。堅信自己代表正義的大衛用石子將歌利亞擊倒,並砍下了歌利亞的腦袋,非利士軍隊見狀四散潰逃。
卡拉瓦喬丨手提歌利亞頭的大衛
本該歡快迎接勝利的大衛卻憂傷的看著自己手裡歌利亞的頭顱,那是卡拉瓦喬自己的頭顱。
他對著眼前的鏡子一筆一畫地將自己這滿臉烏青、血腫未消、披頭散髮、面目猙獰、被恐懼和絕望吞噬的臉畫了下來,那是一張曾經無比叛逆、憤怒、桀驁、玩世不恭、永不屈服的臉。
卡拉瓦喬丨手提歌利亞頭的大衛(局部)
而如今,這張臉連同這個滴著血的頭顱一起被砍了下來,一同被砍下的還有那個已經消散在茫茫時光中的自己的靈魂。
卡拉瓦喬丨手提歌利亞頭的大衛(局部)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以上帝的名義砍下這顆頭顱的大衛,那是如今這個憂傷、迷茫、懺悔、無助、期待救贖的自己,這個重生的年輕的卡拉瓦喬看著手裡那死去的消亡的卡拉瓦喬,似乎想對遠在羅馬的西皮奧內說,寬恕他吧主教大人,他已經把自己的頭顱都給你送來了。
畫完最後一筆,卡拉瓦喬揉了揉還有些生疼的右眼,將畫捲起,放進行李,奔上了最近一艘去往羅馬的船。
行到中途卻被不知情的警衛隊長扣下,待核實消息釋放後,船已載著他的畫駛出了海港。
卡拉瓦喬頂著地中海上七月的烈日,沿著海灘拚命狂追。
奔過荒無人煙的石灘,趟過蚊蠅肆虐的沼澤,在精疲力竭地狂奔幾十里路後,終於體力不支,昏倒在了熱浪滾滾的沙灘上。
閉眼的一瞬,他看到兩個人影跑了過來。
他覺得自己興許還能逃過一劫,就像此前無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一樣。
卡拉瓦喬被兩名漁夫送往了當地修道院的醫院,被診斷得了熱病,連續高燒不止,始終處於昏迷狀態。
不久,便死在了修道院里。
「到此為止吧。你自由了。」
死前的最後一刻,卡拉瓦喬似乎聽見一個聲音對自己冷冷地說。
他分不清這聲音是來自上帝,還是來自托馬索尼、德爾蒙特、阿羅夫、或西皮奧內。
(全文完)
本文是以藝術家為藍本創作的小說故事,在其真實的生平基礎上,對部分細節進行了加工和再創作,目的是為更好地解讀作品;非傳記,也非純虛構,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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