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往事Ⅳ 神寂歸空(2)

卷一 鬼火(1)

 【威懾紀元61年 地球】

  那是一滴銀白色的眼淚,絕對光滑,絕對堅硬;它是比所有尖更尖的尖,頂端連一個多餘的原子也容不下;它是比所有圓更圓的圓,即便放大到地球的尺度也不會有哪怕一粒灰塵的起伏;它像是一件藝術品,一個人類文明曾經接觸過的最美妙的夢,正在被兩千艘戰艦上的人類觀瞻。

  然後便是死亡,水滴將那些不可一世的鋼鐵巨獸一個接一個地洞穿,無聲的火焰燃燒在太陽系的邊緣。三百萬條生命在短暫的災難中逝去,將死之人的嘶吼與哀嚎似乎穿透了漆黑厚重的真空,刺耳的聲音不住地在人的耳邊迴響。

  一股強烈的敵意和復仇的慾望似乎在燃燒,火焰不斷蔓延,像是要淹沒一切。

  羅輯猛地驚醒,白色的房間里幾乎空無一物,一面牆壁發出昏暗的乳白色燈光,身上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浸透,緊貼在這個老人的皮膚上。他的手中握著一根黑灰色的短棒,短棒上一個紅色的按鈕似乎要在這黑暗的環境中滴出血來,而羅輯的拇指放在了按鈕的上方,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按下。

  羅輯長吐了一口氣,然後立刻將那短棒放在了地上,像是在擺脫什麼惡魔。

  這已經是這個月內第四次幾乎失控了,羅輯努力的回想庄顏和女兒的面容,想讓自己儘快平靜下來。可是她們的面目卻已經變得無比模糊,除了她們都十分美麗之外,羅輯也再記不起來什麼了。

  太遠了,終究是太遠了。那一次的決策失誤給自己帶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悔恨,不過是一次提議,幾分鐘的許可權轉移,居然會釀出如此橫禍。沒有人會想到第一次對黑暗森林威懾的有效性評估居然會以鮮血為代價,而當羅輯和聯邦政府最終明白了事情發生的原因時,一切都已經晚了。羅輯還依稀記得當時那刻骨銘心的痛苦,可是就算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在現在的記憶里也已經淡了。

  已經五十多年了啊。

  其實早在那一天,羅輯就料到了如今的情形必然出現。但是他一直不肯服輸,反而硬是作為人類文明與那個強大的三體世界之間唯一的屏障兀自屹立了五十年。

  可在五十年的相持之後,羅輯終究還是敗了。

  「執劍」是一個遠比人們想像中複雜且艱巨的任務。執劍人所要背負的不僅有幾乎沒有邊界的社會責任及來自很多人——或許是絕大多數人——的不解與指責,還有一種來自內心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在大部分人眼中,執劍人的初衷是保護人類和其它的被人類珍視的事物。然而一旦三體文明入侵,無論是否發動威懾,這些被人類珍視的存在都必定化為泡影,所有人想要保護的東西都將在一瞬間不復存在。那麼在這種時刻,按下那個按鈕,讓另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和地球上其他所有無辜的生命為已經必死的人類陪葬,又有何意義?

  解決這種矛盾的方案有且只有一種——執劍人的目的從來就不是為了保護什麼,驅動他走下去的是對三體文明的純粹的敵意。在羅輯看來,那個威懾裝置根本就不是什麼保護人類的屏障,而是一柄可以直接刺入三體文明心臟的利劍。執劍人生來不是為了守護,而是為了殺戮和復仇,在人類文明安全之時,這樣一柄使用的同時會傷及自身的雙刃劍會被羅輯出於投鼠忌器的態度暫時封存;然而一旦三體文明決定進攻,那些阻止羅輯完成自己的復仇的因素也就在同一時刻煙消雲散,那麼等待三體文明的就只有來自羅輯的致命一擊。

  羅輯從來沒有與人類政府提起過自己的執劍策略,對相關的問題也總是緘口不言。他知道,一旦消息泄露,人們了解到自己正以這種危險性極高的方式維持兩個文明之間脆弱的和平狀態,整個人類社會中必然會掀起一股軒然大波。

  然而這些思考實際上都只不過是羅輯在那次災難之後的反思,在他意識到自己的威懾度來源並將其系統化之前,三體文明那無處不在的眼睛早已看出了他唯一的一個弱點。

  五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直到現在仍然讓羅輯記憶猶新。

  那段時間裡,第一台引力波天線順利通過了為期一年的驗證,正式交付使用。同時最初被用作坐標發射裝置的核彈鏈也已經接近設計年限,行將退役。而羅輯在威懾紀元伊始就提出的更換執劍人以取代自己的位置的提議也終於被兩個國際正式採納。那一天是已經確定的交接威懾系統許可權的日子,也是羅輯生命中作為執劍人的最後一天。在此之後,他便可以放下人類的命運,回到那個地方帶著心愛的人再度過上曾經的美好生活。

  「我,執劍人羅輯,同意放棄掌握黑暗森林威懾裝置的權力,將其轉交給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威懾控制委員會——和新一任執劍人。」

  說過這句話後,羅輯將腕上那塊幾年沒有離身的手錶摘下,與此同時他心裡的一塊懸空了六年的石頭也終於落了地。血紅色的錶盤一如既往地閃爍著,但是那種壓迫感已蕩然無存。與此同時,在莫霍不連續界面下的某個秘密地點,另一個威懾觸發裝置被授予了最高許可權。

  羅輯在一片掌聲中走下主席台,衣服上閃爍著不同圖案——其中有很多是187J3X1被黑暗森林打擊毀滅後留下的殘骸,這已經成為了羅輯力量的象徵——的觀眾和記者們自覺地閃到羅輯的兩邊,為他騰出一條道路。直到羅輯走進一輛早就停泊在平台上的磁懸浮飛車離開。

  此刻羅輯的臉上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微笑中有幾分甜蜜,還有幾分見過驚濤駭浪後的大徹大悟。隨著執劍人交接儀式的影視記錄不斷傳播,這個神秘的微笑被人一次又一次的復原、分析,但其背後的意義已經和蒙娜麗莎一樣,成為了一個永遠的謎題。

  就在交接儀式結束後幾分鐘,一個不起眼的信息框忽然在羅輯面前展開。羅輯的笑容幾乎在瞬間熔化、凝固,成為一種難以言表的複雜神情。地下城市中的鋼鐵森林在羅輯乘坐的飛行汽車兩邊飛快地掠過,通往地上城市的出口似乎已經觸手可及。然而這些景緻似乎在一瞬間都變成了毫無生氣的灰色,化作一塊巨石砸向羅輯的心口。

  在大約半秒鐘——或許是十秒鐘——的停頓之後,羅輯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調頭,回地球國際大廈!」他用一種低沉的,讓人脊背發冷的聲音對司機說。如果讓剛剛在交接儀式上的記者們聽到,他們一定會驚訝羅輯居然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

  「先生,我接到的命令是——」

  「立刻全速返回,我不想再說第二遍。」羅輯的話語中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承受的壓迫感,這個在十分鐘前還擁有毀滅兩個世界的能力的人的身上似乎散發著一種令人不得不屈服的特質。

  就在剛剛——確切的說是交接儀式結束之後,只是這一信息需要幾分鐘才能傳到地球——那個已經進入太陽系的水滴出現了異動。它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加速度在十幾秒內加速到了光速的百分之八,然後徑直衝向地球,預計在十二分鐘後與地表接觸。

  難道三體文明發動了總攻?這個想法在羅輯腦海里一閃而過,但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對核彈鏈的狀態評估指出它還有大約60%的概率正確的發射出三體星系的坐標,而每枚核彈都在威懾建立後的一年內重新安裝了機械起爆裝置,一旦被大於一毫米的顆粒撞擊就會觸發廣播進程,三體人絕對不敢冒這個風險去讓水滴摧毀地球上的威懾系統。

  可如果水滴的目標不是引力波天線,它又要做什麼?另一個同時產生的對水滴行為的解釋讓羅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手飛快的在空中點擊,幾秒鐘內就調出了一個通話界面,畫面上顯示的是史強那鬍子拉碴的臉。

  「老弟,放下這個包袱了心情一定很好吧!」

  「大史,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羅輯用一種焦慮的語氣打斷了史強的寒暄:「這裡有一些緊急情況出現,沒時間和你解釋了。找到你身邊的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帶上她們迅速離開你們現在的位置!越快越好!」

  史強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向羅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然後一揮手關閉了通話界面,轉身離開。

  你們可千萬不能有事啊。有那麼幾秒鐘,羅輯心裡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念頭。他做了幾次深呼吸才讓自己勉強鎮定下來,然後立刻調出了一個連接地球國際執劍人聯絡專員的通話線路。這個聯絡員曾經負責羅輯與外界的溝通,現在他應該也已經成了威懾控制委員會的發言人。

  「你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給我接你們的那個威懾委員會,立刻!」

  「羅輯先生,我能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不過我希望您能保持對您和聯席會議一起給出的解決方案的信心,他們正在和三體文明交涉,我相信他們會處理好這次的問題的。」聯絡員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似乎現在高速向地球飛來的不是一個身背三百萬條人命的水滴,倒像是一束象徵和平的鮮花。

  「我承認把執劍人許可權交還回去是我這些年來犯過的最愚蠢的一個錯誤。現在,給我接通那個威懾委員會,我要立刻收回執劍人許可權,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人類的安全。」

  羅輯盡量平靜的說出這段話,但他的音色還是因為用力過猛而變得有些不自然。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看著危險步步逼近那些他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護的東西卻無計可施,而那些愚蠢的政客們甚至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

  「羅輯先生,我會向威懾委員會轉達您的建議,但是現在雙方都不希望您插手他們之間的談判。」聯絡員的聲音依然毫無波動,這讓羅輯懷疑他是不是一個人形AI——也只有現在的AI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依然意識不到危險的存在了。

  羅輯感覺自己還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沉吟片刻後用力搖了搖頭,然後又一揮手關閉了這個通話線路。在聯絡員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在羅輯眼前消失之後,一股無法壓抑的怒火忽地在他心頭燃起。

  「蠢貨!一群無可救藥的蠢貨!難道非要付出點無法承受的代價之後才知道後悔嗎?!」

  他不自覺地握緊了右拳,然後用力向自己的腿上砸下。隨之而來的疼痛讓他咬了咬牙,可心中的憤怒以及悔恨卻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羅輯的下一拳砸在了他身邊的玻璃杯上,那個精美的工藝品轉瞬間破碎,碎片劃破了皮肉,杯子中灑出的酒混著羅輯的鮮血從指縫中滴下。羅輯沒有鬆開拳頭,反而握的更緊了些,他的雙眼空洞的望向窗外飛速運動的鋼鐵叢林,似乎只有手上鑽心的疼痛能讓他得到片刻的解脫。

  是我害了你們啊。這句話在羅輯心中一遍遍的回蕩,每一次都帶著比前一次更深更強的痛苦。

  曾經明媚的天氣似乎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灰暗。羅輯意識到自己在最近這段時間裡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因為自己對責任的逃避——還有對人類智慧的高估。

  此後的記憶只是一些殘缺不全的片段,在地球國際大廈中對著秘書長几乎不受控制的怒吼,在那個水滴撞擊過後留下的冒著火焰和岩漿的大坑前痛哭失聲,在庄顏和史強的墓碑前砸碎了那個曾經被只做了十幾分鐘執劍人的失敗的繼任者手握的威懾裝置,發誓此生絕不再把執劍人的位置交給任何人……還有,在幾位高官的陪同下走進那個處於莫霍不連續界面以下的威懾控制中心,帶著一種悲憤燃盡後留下的仇恨與決絕。

  「像墳墓一樣簡潔。」

  這不只是簡單的對周邊環境的要求,羅輯當時的確把這個威懾中心當成了墳墓——可能是自己的,可能是三體文明的,抑或二者皆然。他心中對三體文明的敵意在燃燒,只要它們跨過那條底線,他便會循著它們的足跡,讓這火焰帶走那個文明賴以生存的一切。

  然而已經不會有人在這個墳墓中倒下了。在綿延五十五年的消耗戰之後,羅輯,這個看似不可戰勝的人也終於露出了敗相。

  羅輯是一個幾乎完美的面壁者,同樣也是一個幾乎完美的執劍人。他的人格之中只有一個可被利用的弱點,當年的強行讓庄顏冬眠的薩伊知道,三體文明也知道。

  羅輯根本不在乎人類,他只在乎自己愛的人;他有能力拯救人類,但是他只願意拯救自己在乎的人。

  而三體文明用一次豪賭,把羅輯在乎的人的數目,永遠的變成了零。

  五十五年里羅輯一直在欺騙自己,假裝自己還在乎著人類的生死存亡。讓這種虛幻的信念在心裡抗衡強烈的毀滅三體世界為她們復仇的慾望,這使得他成為了一個極端矛盾卻也極端危險的執劍人——這種危險性不僅影響著三體文明,同樣也影響著人類。

  為了掩蓋心中的矛盾,他選擇徹底離開政治,不再行使任何作為執劍人應有的權利;也再也沒有像威懾建立後的最初幾年裡一樣做巡迴演說宣傳黑暗森林道德體系。到最後他甚至徹底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交流,因為任何來自外界的信息都可能干擾他心中的脆弱的平衡,讓他突然間放下一切對人類的責任並按下威懾按鈕……

  但是羅輯終究不能永遠騙過自己,五十五年里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選擇去儘可能的延緩心中矛盾的爆發,希望人類可以在自己不再適合作為執劍人之前發展到不再需要威懾裝置抗衡三體文明的程度。然而再強的防線也抵不住歲月的侵蝕,失敗還是不可避免的降臨在了這位執劍人的頭上。

  六十餘年的相持之後,三體文明終於贏得了戰爭。

  已經滿頭白髮的羅輯幾乎是有些費力的拭去額前正不斷流下的汗水,他已經不可能再撐下去了,心中對三體文明的敵意已經佔據了決定性的優勢,此刻自己每握住威懾裝置一刻,兩個文明玉石俱焚的危險便大一分。

  庄顏,大史,我對不起你們,可是我真的已經儘力了。

  懷著一絲不甘與落寞,羅輯在這個凌晨向外界發送了一則文字信息。這是幾十年來執劍人第一次主動與外界交流,然而這則信息的內容卻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羅輯,這個幾乎不可戰勝的,發誓永遠執劍守護人類文明的人,請求辭去執劍人職務,並希望聯邦政府開始進行下一任執劍人的選舉工作。

  這樣一則簡短的消息,敲響了那個短暫的和平年代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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