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涼·不知武》

不知武

文/忘我流離

引子

空山夜響。

年輕刀客背靠著一棵古木沉重而壓抑的喘著氣。山裡的夜很冷,卻不敢生火取暖,只怕被圍殺的人發現身影。

荊歌沒由來的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慫貨師父說的話。

「武功再好又有什麼用?這片江湖上有太多的事,即便你武功再好,也無可奈何。」

眼下發生的事的確無可奈何。

那日街頭比武,一刀敗了荊楚七劍之首葉雲,獲得無數的叫好聲。在邊上的悅來客棧喝酒的時候,一個小姑娘來請求他的幫助。

小姑娘叫慕語,與他年齡相仿,武功不高,倒也敢來闖蕩江湖,遇上了麻煩,被幾個武功極好的裂雲門淫徒纏上了,很難脫身,希望荊歌能送她回白菱洲,必有重酬。

荊歌從不缺錢,但小姑娘軟軟糯糯的聲音一口一個少俠叫著,根本招架不住,亦沒曾去想那幾個淫徒身後有怎樣的龐然大物,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一路提刀策馬暢通無阻,卻在回白菱洲的最後一班船上被人趁雨鑿穿了船底,荊歌自顧不暇,慕語也被人劫走。

上岸之後荊歌幾番打聽,得知了裂雲門的所在之處,狠灌了口烈酒便上了黑風嶺去闖山門。他約戰了裂雲門門主單千裂,上山之後卻被數不清的門人弟子夾攻,狼狽而逃,被困在了這黑風嶺內數日而不得出,攆得滿山跑。

未幾日飲水乾糧盡了,裂雲門人亦控制了水源,他靠著露水和草根活了下來,卻拿不出更多的力氣殺出重圍,更談何去救慕語?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依然在堅持。

至少要向那個慫貨師父證明一些什麼吧?也許。

荊歌在大樹後還未休息片刻,背後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踩著滿山的枯葉,絲毫不掩蓋來意。

空山夜響,少年握緊了手裡的刀。

江夏荊府是鄂州有名的大戶,控制著江運碼頭的絕大部分使用權,家中生意東到滄海西過苗疆,產業價值連城。

荊家人世代行商,歷任家主都是不世的商賈大才,唯到了荊歌這一代出了不少的岔子。

那年荊歌十二歲,老爹三十二歲。老爹雖還在壯年,卻天天一副「老夫命不久矣」的樣子,趕著荊歌去下屬的多個產業學習運轉,更請了好幾個精通儒學算學商學的老師日夜給他上課,只想著這個兒子早點成器,繼承家中產業,延續並且發揚荊家的威名。

但是小公子的心一點都不在這些事上。他想學武,他渴慕這片江湖。他嚮往一個名叫百里越的劍客,一人一劍挑便天下各大劍派,最後從登雲頂木劍客手中印證了劍聖之名,同時驚得天下武林,沒有一個門派敢以劍為名——因為百里越一定會去挑戰,而他的劍,無人敢擋。

少年也想成為一名不世的劍客,比起枯燥的商旅生活豈不是有趣太多?

可惜了,老爹寧死不讓他離開鄂州去闖蕩那個勞什子江湖,老老實實在家裡繼承家業就好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荊歌學不到一絲一毫的武功,直到有一天他大病一場卧床不起,想到一條妙計。

他把每次大夫送來的湯藥都拿去澆花,身體每況愈下,大夫一個個上門又一個個被打出去,卻又一個個迫於荊府之威不敢不來,最後再被一頓毒打丟出去。

如此往複循環幾次,終於遇到了一個特別軟特別軟特別軟的軟骨頭。

荊歌教他跟老爹說,公子身體孱弱,唯有學武修身方才是正途。

老爹一夜沒睡,實在是不想讓荊歌學武。但是眼看著兒子再這樣下去真的要命,加之老娘一個勁的哭鬧折騰,最後不得不同意了。

拜師那天荊歌沐浴更衣精神抖擻,早飯連包子都多吃了兩個,結果一到正堂傻眼了。

主座上自然是老爹無疑,客座上的人就是老爹找來的師父。

看眉目應該只二十齣頭的模樣,卻邋遢懶散至極,下巴上胡里拉碴,油膩的頭髮用一根筷子隨手扎了,穿著洗得有點發白,又很久沒洗有點發黑的天青色長袍,腳下的靴子還破了個大洞,大拇指肆無忌憚的擺動著,好像是有點癢。

荊歌真怕這位「師父」當堂就要摳腳,那他得把今天的早飯並那兩個包子全給吐出來。還好沒有。

荊歌還想拒絕這師父,卻在父親的威嚴下不得已叩頭奉茶。

「我叫易水涼。」那個男人說,微笑起來的樣子倒還挺好看的,可惜荊歌根本不去看,那抹笑有點尷尬的掛在臉上。

從那之後開始易水涼就住在府里,有老爺的命令,可以隨意進出小公子的院落而無礙。因此荊歌十分煩惱,每次他十分正經的在思考人生的時候,房門就被敲響了。

敲響也罷了,易水涼根本不是來叫他學武,而是來叫他一起喝酒的!

「你什麼時候教我劍術?」這天陪完酒荊歌終於忍不住發問。

「啊?」易水涼一副懵樣好似剛剛睡醒,「然而為師是個刀客啊。」

荊歌氣得牙痒痒,去找老爹要辭退這個師父,老爹說習武健身學什麼不一樣?你要是不要這個師父那以後也就不需要其他師父了。

自己挖的坑怎麼樣也得躺好,荊歌只好忍了。

好在那天之後易水涼終於不再叫他喝酒,而是大清早就來叫他蹲馬步,自己坐在中庭喝酒吃肉,好不逍遙。

師徒二人的關係取得了短暫的平衡,荊歌很努力的練武,易水涼很努力的混吃混喝,大家相安無事。

然,矛盾爆發於那個雪後初晴的早晨,一發不可收拾。

荊歌蹲了一個月的馬步,除此之外易水涼沒教他更多的東西。那日強扭之下易水涼終於不情不願的答應教他刀法,兩人上街去淘兵器去。

正走著,一聲悲戚的嘶鳴划過長街,闖進荊歌的耳朵里。

那是一個聲嘶力竭的女聲:「救命!」

路上圍觀的人已經不少,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在調戲一個小娘子,卻迫於他們身上家丁服所代表的強勢家族,竟沒有一個路人敢發聲音。

「住手!」荊歌一個箭步切入人群,一腳踹開那個正在撕扯小娘子衣服的人。

「哪來的不長眼的小子,敢管我們張家的事?」幾個家丁紛紛從腰後操出精鐵短棍,團團將荊歌圍在了中心。

那日荊歌穿的是練功服,半點不華貴,真真沒人把他放在眼裡。少年亦無需別人將他的家世放在眼裡。他只恨手裡沒有劍,只恨自己還沒學好武功,不能把這些砸碎碎屍萬段。

「易水涼!」荊歌一聲長喝。

「欸,來了,來了來了。」易水涼本還慢悠悠的走著,聽到這聲叫喊不得已加緊腳步,一溜小跑進了人堆。

「你還站著幹什麼?還不動手?」荊歌怒道。

「啊?動手?動什麼手?」易水涼依舊是一副沒睡醒的懵樣。

荊歌氣得眼角亂顫:「光天化日這些砸碎如此行徑,你還不動手把他們的手都砍了!」

幾個家丁眼色一變,紛紛去看那個名叫易水涼的男人。

易水涼住進荊府多日,好歹是換上了好看的衣服,掛掉了胡茬,頭髮不再用筷子去扎,然而依然是邋裡邋遢的樣子,手裡抱著一把破刀。幾個家丁便沒把他放在眼裡。

「這小娘子我們張家少爺指了名要收進府里,你們兩個小子,不要多管閑事,免得引火燒身!」

荊歌怒目圓睜,一拳打在說話人的鼻樑上,幾個家丁眼看不對,操著短棍就要對荊歌下手。

少年還未想好如何應對,易水涼的破刀卻早已帶鞘切入,如風般輕巧迅捷卻有著山一樣的厚重,不消一合便格退四面圍攻。

「我說你們幾個不長眼的,敢對荊府大公子下手,活膩歪了?」易水涼帶著點痞氣道。

荊歌差點沒吐出血來。那一瞬圍觀的民眾看他的眼光都變了。

喲嚯大公子喲,厲害喲,還以為是個好人,沒想到啊沒想到。那些目光就像會說話,帶著壓抑不住的鄙視。

荊歌氣著氣著,氣暈了過去。

睜眼在溫暖的帳子里,裹著乾燥舒爽的被褥。荊歌恍惚想起白天的事,猛的坐起身來。

「別急了,那小娘子沒事。」易水涼坐在床邊,打著呵欠說道。

「今天你為什麼不出刀教訓那些嘍啰?」荊歌質問。

「出刀?為什麼要出刀?」易水涼彷彿詫異,「你荊府大公子的名頭擺在那裡,沒人敢亂動。那張家算是依附於你下家,就算你開口要那張公子的老婆只怕他都得交出來,何況一個小娘子?」

「你這是仗勢欺人!」荊歌又要發火,急火攻心,狠狠的咳了幾下。

「嗯,要人家的老婆的確是太過分了點。」易水涼撓了撓頭,「或者你跟著你老爹好好學學經商之道,不出一年就能把張家整垮,也算是出了口氣。」

「那是陰謀詭道,本少爺不屑為之,況且,我也不是只想為自己出口惡氣!」

「唉,這就麻煩了。」易水涼嘆了口氣,「家大業大是仗勢欺人,經商對敵是陰謀詭道,那拔刀殺人算什麼?」

「是伸張正義!」荊歌十分肯定的說道。

「功夫好就能伸張正義?」

「為什麼不能?」

易水涼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流雲遮蔽了如水般溫軟的月色,雪又開始下了。易水涼走出荊歌房外,冷熱交替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靠,真冷。

翌日一早,易水涼來拍門。

「小公子,你心心念念要學刀法,為師今天終於忍不住肯教了,你倒是不起床了?」

「就你那點爛刀法,就你那一點都沒有俠氣的刀法,本公子不屑學!」

「那感情好啊,我又可以多混吃混喝幾天了。」易水涼笑。

「你休想!今日我便去稟告爹爹,趕你這廢物出府!」小公子恨恨的說。

易水涼聳了聳肩,毫無所謂的坐到梅邊小桌上,飲酒,舉杯便是一天。

天快黑的時候,荊歌還沒去找他老爹,老爹倒是先來了。

「不知犬子近日學武進展如何?」荊歌扒著門縫,聽到老爹如此問道。

易水涼打了個酒嗝,樂呵呵的道:「絲毫,沒有進展。」

荊歌心裡暗爽,這就叫老爹把你趕出府去!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開門,老爹更加樂呵的聲音先傳了進來。

「如此甚好,甚好啊哈哈哈哈哈!」

易水涼很得意的,往門邊看了一眼,還使了個嘚瑟的眼神,彷彿在告訴荊歌,我知道你在看,嘿嘿,吐血了吧?

荊歌捂胸,當真覺得心好痛。

復一日,荊歌帶著長刀去了易水涼所住的松院,一站就是一個早晨。

「喲呵,程門立雪?」易水涼醒來的時候看到院子里被凍成傻狗樣的荊歌,忍不住的笑出了聲,「怎麼?想學我這爛刀法了?」

「學!為什麼不學?」少年的聲音何其堅定,「我不僅要學,我還要比你強,然後打到你爬著出去!」

「嘖,為師好怕怕喲。」

荊歌咬緊了牙關,握緊了刀柄。

殊不知,這一握便是三年。

「太慢,太慢,太慢太慢太慢!」青松伴白雪的小院里,易水涼輕巧的擋開荊歌所有凌厲的進攻。

他當真已經學得很好了,可惜青出於藍,還未勝於藍。這三年的時間裡荊歌對易水涼出手不下百次,可沒有一次成功。

少年氣喘吁吁的拄刀立著,咬牙切齒道,「那是因為我用的不是劍!」

「再給你配一身白衣?白衣飄飄青鬆軟雪,仗劍策馬一去天涯?」易水涼又忍不住嘲笑道。

「哼。」少年不甘的冷哼了一聲。也許的確是這樣的吧,在他的想像里,那個名叫百里越的劍客,一人一劍劍挑天下,從劍宗名門登雲頂下來的時候,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真正的俠哪像易水涼這樣,邋邋遢遢,面對權勢連刀都不敢拔?

「小子,」易水涼扔了個酒罈在他面前,自己到中庭坐好喝酒,「你以為江湖真的是那樣簡單的一個地方?」

「至少,快意恩仇。」

「嘖……這一套一套都跟誰學的。都怪為師,都怪為師教人不當啊……」

「你!」

「呵,江湖是怎麼樣的呢?」易水涼喝酒望天,夕陽最後一抹餘暉一點點散盡,「從前有個葉大俠,豪俠名劍夜來風雨,天下能和他對劍的人不過雙手之數。但是他死了。他救了一對母女,得罪了一方豪強,被對方用各種各樣的手段玩弄於鼓掌之間,最後為了家小的性命,他到那豪強家裡去求饒,變賣名劍,自廢武功,在人家裡做了七年的掏糞工,然後他死了。你以為江湖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呵。」

「那是因為他的武功不夠好!」

「那麼為師呢?」易水涼笑笑,「雖然吹牛過分了點,不過這天底下能打得過為師的刀客一個手指都數不過來,你看看為師混得怎麼樣?」

「那是你自甘墮落!」荊歌別過臉去。他相信易水涼的話。他怎麼能不信?他再怎麼蠢鈍,這三年也該看出來了。易水涼真的很強,強到不可理喻。

他在易水涼這裡學了刀術,一天父親的一個老友看到,說你家小子的刀法出神入化,假以時日,獨步天下。那個老友是名震天下的疊影刀李奇,江湖排行榜上真正的第一刀客。荊歌怎麼能不信?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打不過易水涼,那就像是一堵永遠無可翻過的高牆,每當你以為觸及到頂的時候,會發現上面還有一面牆。

所以他真的不能明白,江湖上為什麼沒有易水涼的名號,易水涼為什麼會那麼孬?那樣的膽小怕事?出刀就能解決的事,為什麼總是要用荊府的名頭去解決?

「武功好有什麼用?」易水涼像是喝多了酒,眼眶竟有點紅,「走到一個地方,算是一個地方,天黑了,就找個屋檐底,靠著睡覺。白天去碼頭上打工搬貨,就為了換點酒喝,為了夜裡不用被冷醒。然後醒了,又上路了,然後天黑了,又繼續睡屋檐底下。風霜雨雪徹骨冰寒,然居無定所。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多羨慕你有這樣一個家,遮風擋雨,珍饈美酒,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熱水洗澡,冷的時候回屋子裡可以烤烤暖爐。」

「就這樣?」荊歌眉頭一跳,還以為要講些多麼慘烈的故事,然而,就這樣?

「就這樣吧。江湖,真的沒什麼好的。」

「你既然一點不思進取,就該早點回家!」

「我哪有家?哈哈。」

他一定有什麼話還沒講,一定。荊歌不甘心,還想追問下去,易水涼卻早已擺擺手走了。

「你要走?」荊歌無比驚訝。

易水涼在荊府已經賴了整整三年,溫酒暖閣,不再漂泊流離。

荊歌至今沒有打敗他,荊歌至今沒有出師,易水涼可以一直就這樣賴下去。那樣一個胸無大志的人,沒有家,有這樣一個溫暖的地方能呆著,為什麼突然就要走?

更何況如今隆冬雪落,天地奇寒,在那樣一個幽暗如墨的夜裡,他竟然要走?

「我有個朋友,在望海郡被人給圍了,好像攤上大事了,我得過去一趟。」易水涼說。聲音依舊慵懶著,卻點燃了少年心底的火。

「你要去救人!?我跟你一起去。」荊歌很興奮,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興奮於終於要看到一眼真正的江湖,還是興奮於易水涼真的不是個廢物。易水涼要去救人啊!

「你去幹嘛?去看為師磕頭求饒?」易水涼哂笑了一下,「還是在家裡好好跟你爹學著經商吧,這樣就真的很好了。功夫沒什麼用的。江湖不值得去的。」

「你說……你要去求饒?」荊歌不可置信。

「是啊。」易水涼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我那個朋友腦子不好,骨子又太硬,明天別讓人給打死了。我還是早點過去,教教他怎麼求饒,這樣對大家都好。」

「你!」

「後會無期了小公子。」易水涼翻身上馬,「不要再練武,真的沒什麼用。也不要再去看那眼江湖,那眼江湖就是這樣的讓人失望。」

直到一騎絕塵遠去,荊歌也沒能晃過神來。

那個談起自己刀法天下第一的時候絲毫不要臉卻又一點不藏匿驕傲的易水涼,就這樣帶著刀走了。但是,是去求饒。

荊歌不能自已的去打探著消息。望海郡究竟發生了怎麼樣的大事?能讓「老子天下第一」的易水涼為之折腰求饒?

一連數日,悄無聲息。也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是啊,你怎麼能就這樣去求饒呢易水涼?你不是挺厲害的么?

日子就這樣在緊張與不安中又過了幾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席捲了江湖。

名滿天下、江湖上有名頭的第一刀客疊影刀李奇客死異鄉,臨終前將刀譜傳給了一個街邊釀酒的小夥子,而那個小夥子竟然是當年一劍破七山,封聖登雲頂,卻又蟄伏在望海郡好幾年沒有動作的劍聖百里越!

荊歌的血又熱了起來。易水涼說他去找一個朋友,而那個朋友是百里越!

百里越,一劍破七山的劍聖百里越啊!即便此刻被天下各大門派各路英豪圍攻,但是劍聖有劍聖的驕傲,他絕不會像易水涼那樣軟骨頭吧!

可又未幾日消息傳來,百里越沒有做任何的反抗,便將疊影刀譜交了出來。

荊歌大病一場,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終於一口血吐出來順了氣,卻又不知道哪裡缺了一塊,這病永遠不會再好了一樣。

「武功再高,都沒什麼用的。」荊歌想起易水涼的話,又有些恨起那個浪人來。

你自己自甘墮落,為什麼要把我心目中無與倫比的劍聖也拖下水!

但那日為了解圍,百里越當真交出了疊影刀譜,劍聖的傳說一夜之間碎若琉璃。

少年的江湖夢,也該醒了。

荊歌屏住了呼吸,即便此刻氣息不順急需要大口的呼吸。但背後的腳步聲已經很近了。對方已經發現了自己,所以不能肆無忌憚的發出聲音。若是讓對手準確的判斷自己的位置,他就失去了先手。

那件事之後不久,荊歌逃家,真正的走上了那片江湖。他不甘心,他想,至少要自己親眼看看。

易水涼經常說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那麼他非要懂。

今天他站在這裡,站在裂雲門的山門附近,面對十方封鎖做困獸之鬥,他要救一個人。那個姑娘叫慕語,那個姑娘叫他少俠。他絕不能辱沒了少俠的名號,也不能辜負那個女孩的信任。

荊歌握刀沉身,計量著腳步聲的遠近,最合適的時候,拔刀出鞘,刃華如雪!

「叮!」金鐵交鳴聲響起,那宛若必殺的一刀就這樣生生止住。

「太慢,太慢了啊。」荊歌幾乎聽得到那個人撓頭髮的聲音。

他轉過樹後,看到了來人的模樣。胡里拉碴的,頭髮隨手用一根筷子扎著。

「易水涼!」

「叫師父啊年輕人。」易水涼這些年似乎都沒有變老,那一副蛋疼的模樣和語氣也絲毫沒有變化。

「你怎麼會在這?」荊歌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不解,迷茫,疲憊,但更多的是大喜過望,如果易水涼肯幫忙,慕語一定有救了!

「為師剛好路過山下,聽說最近有個不怕死的小子竟然敢隻身獨闖裂雲門的山門,然後毫無建樹的被人困在山裡攆著亂跑。我想這個人學藝不精腦子又那麼不好用,大概就是我那個傻徒弟了,唉,沒想到還真是你。」易水涼捏了捏太陽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你果然還是忍不住出來看看了。」

「我現在沒心思和你說這些。」荊歌收刀入鞘,一把拉住易水涼,「師父快走,跟我去救人!」

「唉這聲師父真好聽,第一次叫啊。不過談什麼救人?你現在自身都難保。」易水涼甩開袖子道,「為師找到了一條小路上山,但是天亮之前那條路應該就會被發現並且封鎖起來,現在跟我走才是正經。」

荊歌氣結:「你要走你自己走!我要去救人,我真是瞎了眼,居然真的認你這種人做師父!」

易水涼聳了聳肩,指著另一條小道道:「這條路可以上山,避開所有人的搜查和圍攻,直接到裂雲門內,也許要單挑裂雲門主單千裂,不過那是你唯一的機會。」

荊歌有些詫異的看了易水涼一眼。

「別看我,看我沒用,我肯定不會跟你去的。因為現在上山雖然容易,待會可不好下來。兩條路,跟我走,還是自己上山,你自己選吧。」

荊歌皺眉:「我知道了。」

而後便轉身抄小路上了山。

「這小子……」易水涼呢喃了一句,「心裡真的一點都不怕的么?」

怕,為什麼不怕?荊歌聽到了那句話,閉眼深呼吸,緊緊的握住了刀柄。但是比起死,他更怕看到自己的怯懦不前,看到自己所信仰的俠道真正轟然倒塌。

你們可以不信,但只要我信!

順著那條黝黑崎嶇的小路,荊歌當真避開了所有搜尋者,很快來到了裂雲門的山門之外。

和前幾日不同,這一次似乎連守門的人都下山圍攻他去了,裂雲門外一片地,幾近空空如也。

山門前坐著一個人,彷彿等了他很久。亦沒有想到的是會在這溫軟的月光下,以如此可笑的形式與故人重逢。

「易水涼,你是來擋我的?」

浪人扔過來一個酒罈子,荊歌沒有去接,酒罈碎裂好似人心,酸澀的液體流得遍地都是。令人噁心的氣息瀰漫在空中。

「起先扯了個謊。」易水涼道,「我現在是裂雲門外聘的刀術教頭。」

「所以你真的是來擋我的?」

「先和你說個事兒。」易水涼道,「那個你心心念念的慕語姑娘毫髮無損,在門內過得還算滋潤。她老爹的白菱洲慕劍門和裂雲門在一塊地產輪流使用的問題上產生了衝突,現在單千裂只是挾著慕語要她老爹還錢。」

「所以?」

「所以這個問題又有更簡單的解決辦法了。慕語她老爹拿不出錢來,你不妨回家掏個百八十萬的銀子替老丈人把那塊地買下來,一切都解決了。還討老丈人歡心,是也不是?」

「休要胡言亂語!我和慕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

易水涼嘆了口氣。

「你還在糾結當年的事?用別的東西能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拔刀呢?」

「唯心而已!」荊歌緩緩的抽出了長刀,「易水涼,你我之間終有一戰,來吧!」

易水涼噗嗤一聲連酒都笑噴了出來。

「這麼傻逼得理直氣壯的語氣真像以前的那個誰。」易水涼第一次正式的,在比試一開始的時候就拔出了刀,臉上的線條緊繃,鋒銳如鐵,「叫師父啊,小子!」

兩個人都用長刀,兩個人都用同樣的刀法!幾乎沒有任何討巧的,一記強有力的對刀,易水涼眉頭一皺,竟覺得虎口有些發麻,這小傢伙在這些年裡已經成長如斯了么?

荊歌一刀得勢,借勢再斬,極快極有力的重劈就像是在砍柴,又像是一個廚子才發泄式的砍著砧板上的肉塊,砍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內心的躁火也不能熄滅一分!

為什麼?

為什麼當年在街上見到有人欺凌弱小卻不出手?為什麼空負一身武功要在荊府內混吃等死?為什麼要去叫百里越投降妥協?為什麼要一次次打破我對武功對江湖的幻想?為什麼要擋在我的面前,阻擋我去救人?

一刀一刀,一問一問,刀刀斬人,問問誅心。

不多時,易水涼的刀刃上就出現了很多崩裂的痕迹。然而他仍然懶散著應對著,接著一記記重斬,靜靜等待著反擊的時機。

「小子,那些年我是這麼教你的?」易水涼忽而眉頭一挑,抓住荊歌重斬力竭的瞬間迅猛出刀。長刀橫挑,打在荊歌的刀尖上,一股巧勁順著刀身震入少年的手腕,荊歌的刀幾乎脫手。易水涼趁熱打鐵,欺身而上,長刀遠刺直指荊歌面門,荊歌慌忙退步躲閃,易水涼這一刺卻只是虛晃一招,荊歌人退而來不及收刀,手腕力勁有一瞬虛浮,易水涼狠狠的一甩長刀,刀面如鞭,狠狠的抽飛了荊歌的刀。

「沒有絲毫的進展。」易水涼下了定論。

荊歌一震。這些年他也已經去過很多地方,見識廣了許多,刀法更是進步神速,一刀便破了荊楚七劍之首葉雲的大澤劍。可是在易水涼這裡,竟然是沒有絲毫的進展?

「平心而論你的刀術已經在我之上,但是你卻一直都打不過我。」易水涼笑,「你出刀的時候心裡沒有任何阻礙,這麼多年都沒有悟。真是菜得摳腳。」

「就這點本事,還是回去收拾點銀兩再來換人吧。」易水涼收刀。

「且慢。」這時候場間突然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裂雲門門主單千裂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有幾根頭髮發白,但身子骨依然很硬朗,龍行虎步厲厲生風。

他在門洞里已經看了很久,易水涼要放荊歌走的時候,他從黑暗裡走了出來。

「小子,我裂雲門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單千裂將大刀插到地上,雙手環胸不懷好意的獰笑著。

「門主的意思是?」易水涼問。

「小夥子既然是你的徒弟,來了我裂雲門就該好好住上幾天。況江湖險惡一個人回去多危險?理應發個信子讓他家裡人來接。」

話沒說明白,但是大家都懂。讓你家裡人帶錢來接。

「你還想敲詐我?」荊歌猛的皺緊了眉頭,斜眼一瞥,刀在不遠處。

「易教頭,你這徒兒好不給臉,只能請你出手好好勸勸他了。」單千裂道。

易水涼聳了聳肩:「對自己徒弟出手這種事我可做不出來,不過門主如果願意出手,易某不攔便是了。」

荊歌還在計量著自己和刀的距離,想著夠不夠在易水涼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把自己的刀撿回來。刀在手,方能自保。

單千裂突然突然臉色一變。他已經看明白了,那小子的功夫不弱,先前能夠逼得他遠遁是因為門人眾多,能將他攆的滿山跑,也是因為人多勢眾,可是現在門人幾乎都在山裡尋人,自己獨自對上,絲毫討不了好。

好在那小子和易水涼打了一場,氣息都還沒調穩,刀亦被挑飛。

單千裂拍了拍大刀,倏忽身形一動,提刀暴起,雙手握刀凌空劈斬,以泰山壓頂之勢向荊歌斬去,瞬息之間把握了先機。

荊歌矮身蹬腿原地打了一滾,向著長刀所在的地方滾將過去,單千裂的大刀貼著他的後背斬在青石所造的地板上,竟將青石斬開一條巨大的缺口,刀氣順著刀勢前行,將這道缺口拓展為近一丈長的裂痕。

荊歌雖然躲開重斬,卻也被巨大的衝擊力震到,一時間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一個不留神,氣血上涌喉間腥甜。

幸也不幸,借著那股衝擊力少年更快的接近了他的長刀。

他回眸一望,易水涼站在邊上看月亮,孤寂得像是一塊佇立千年的石頭。

荊歌慌忙縱身,單千裂的第二刀已經到了背後。他矮身前撲,堪堪躲開這一刺,凌空翻滾抽出自己那插在地上的長刀,落地一周,掌拍地面,猛的站了起來。

攻守之勢瞬間逆轉,荊歌挺刀側身破風前攻,長刀與大刀交錯而過,猛得一擰手腕,盪開巨刃,直刺單千裂面門。

單千裂躲閃不及,只得儘力別臉側身。

兩道身影交錯而過,單千裂摸了摸臉上的血口,狠狠的啐了一聲。

「單千裂。」荊歌道,「那日我約戰你於裂雲山門,若我勝則帶慕語走。你答應了。那日你反水,呼了眾門徒圍攻,此事我可以不計較。現在你敗了,交出慕語,我饒你不死。」

易水涼暗道一聲天真,單千裂那邊卻是仰頭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小子,看來你真的不懂現在是什麼情況。」單千裂說著,將大刀插到地上,重重的拍了兩掌。

門洞里又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人是慕語,另一個人是裂雲門人。裂雲門人拿著刀,刀在慕語的脖子上。

「小子,現在棄刀投降下跪求饒,我考慮再給你一個機會,不然這小娘們馬上就是個死人了!」

荊歌愣住了。

一陣冰冷的夜風從黑喲喲的門洞里掃了出來。吹動小姑娘的裙擺,吹涼小少年的心。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百里越為什麼會妥協交出刀譜?」邊上吹了半天西北風的易水涼終於說話了,「他收劍退隱江湖,娶了個釀酒的姑娘,樂呵呵的做起了賣酒翁。一天十幾個人拿著刀架在那個姑娘的脖子上,說,百里越,你把疊影刀譜交出來。」

「武功再高又有什麼用呢?無可奈何。」

荊歌拿刀的手在顫抖。

這麼多年堅定無比的少年,突然就舉棋不定起來。

這麼多年他面臨無數的選擇,幾乎每一次他都毫不猶豫的選出了一條路。那條走上江湖,自小便在心底里生根發芽少年夢的路。

他幾乎沒有糾結過。即便易水涼和他講了那麼多的道理。

可是今夜他突然舉棋不定起來了。

他問了易水涼那麼多個為什麼,好像一下子都明白了。

「武功再好又有什麼用?這片江湖上有太多的事,即便你武功再好,也無可奈何。」

荊歌手一抖,長刀鋃鐺一聲落到了地上。

「荊少俠……」門洞邊上,一直被刀架著的慕語說話了。

那個驚嚇得小臉煞白,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小姑娘,卻在這個時候說話了。

翦水秋瞳里有一絲光亮緩緩的落到荊歌的臉上,荊歌別過臉去,不敢看女孩的目光。

那夜在雲夢澤畔,少年對少女暢說著遊歷江湖的故事,漫談著曾經現在以及將來的理想,烈酒與篝火,橫刀策馬,少年說我要仗義江湖。

少年說我一定會護送你安然到家。

「荊少俠,拿起你的刀吧。」慕語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很多阻礙,我與你非親非故,不該成為你的阻礙的。」

「慕姑娘稍安,荊某……荊某答應過姑娘,一定護你平安無事。」荊歌朗聲道,「我說出的,我一定會做到!」

單千裂聽罷噴然大笑,飛起一腳踹到荊歌正心上,少年猛的噴出一口血來,倒飛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大禍臨頭還想逞英雄,呸!」單千裂一擺手,遠處控著慕語的門人丟來一捆繩子。

易水涼尷尬的笑了笑,拿起繩子蹲在荊歌面前。

「傻徒弟,自己能把自己捆起來嗎?師父不想動手,好麻煩啊。」

「為什麼?」荊歌問。

他在心裡問過易水涼一萬個為什麼,現在才是第一次問出口。

「那年百里越在望海郡被各大門派圍攻,你說要去教他怎麼求饒。百里越交出了疊影刀譜,卻不知為什麼各大門派的人還死咬著他不放,百里越力戰群雄力竭倒下。卻在最後關頭突然有個刀法絕世的浪人出現助拳,殺得各大門派唏噓而歸。那個人就是你吧?」

易水涼不置可否。

「你明明可以做到,為什麼卻還那麼怕事?為什麼總和我說武功無用?為什麼現在要擋在我面前?為什麼不幫我救救慕語姑娘?你不僅是我師父,你還是一代大俠啊!」

「大俠?武功好就是大俠了嗎?」易水涼嗤之以鼻,「我當然可以幹掉單千裂,甚至你自己就可以,可是你為什麼不出刀?除非你不怕慕語就那樣死掉你才敢出刀!」

易水涼說著就有些激動起來:「你可知為什麼百里越明明已經順從的放下自己的驕傲,交出了疊影刀譜,最後卻依然力戰群雄?不是因為傳說的那樣各大門派死咬不放,是因為那些人在爭奪刀譜的過程中失手殺了百里越的妻子!百里越是在復仇!可是武功再高有什麼用?復仇有什麼用?殺得各大門派片甲不留又有什麼用?百里越的妻子死了!死了!一切都沒有用!」

「單千裂就在那裡,刀就在腳下,你敢出刀么?」

就像是回應易水涼的話一樣,門洞邊的裂雲門人緊了緊手裡的刀,鋒銳的刃切入少女雪白嬌嫩的肌膚,不多,入肉一分,絲縷血痕濕了雪亮刀鋒,荊歌心下一緊。

「別!」他終究還是就範了。

易水涼粗魯的把徒弟捆上,荊歌沉默良久,目光幾度變換,終究還是沒有反抗。

裂雲門是極度記仇的門派,內設無數地牢,慘死在這裡的人不計其數。

荊歌在裂雲門山門外給了單千裂一刀,所以即便易水涼極力爭取,這個可憐的小徒弟還是被扔進了地牢里。好在那個沒心沒肺的師父時不時差人送過來兩隻燒雞,伙食不錯。

慕語被關在荊歌隔壁。本來一開始裂雲門只是對她軟禁,但那夜山門大戰之後慕語也跟著遭了秧,被丟進了地牢里。

「慕姑娘,是我連累你了。」荊歌一臉歉意道。

小姑娘低垂著眼瞼,用力的搖了搖頭:「是慕語拖累荊少俠了。若不是我托少俠送我還鄉,少俠也不會被卷進兩門衝突里來,若不是我在山門外沒有勇氣一死了之,少俠也不會受制於人,被抓到這裡來。」

說著說著,小姑娘泫然欲泣起來。

荊歌一下子慌了神。

「都怪我我沒用,我的武功太低,無法救姑娘脫離虎穴!」荊歌想起那天夜裡的豪言壯語,不禁一陣臉紅,「師父說的對,我這樣的廢物,哪裡能成為大俠?」

「不!荊少俠能屈能伸,為了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在敵人面前甘願放下武器……是真正的大俠啊!」

「咳咳。」荊歌還沒來得及搭話,黑暗裡傳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

「你們這些小年輕人就先別忙著調情了,」易水涼從漆黑的通道里走了出來,「我得告訴你們個壞消息,慕劍門和裂雲門發生糾紛以前就有內亂,送慕語離家之後門主肅清叛徒失敗,此刻生死不知,新任門主……拒絕付錢贖人。」

說罷他又轉頭向荊歌道:「你爹也不給錢。他說你落跑那一天就不是荊家人了。一文錢都不會給。當然,看在為師的面子上可能會給一文錢。所以這可就難辦了。」

「易水涼,你坑我!?」

「咳,小子,叫師父。」易水涼有些尷尬的塞進一把長刀,「要不然我放了你你快點跑吧啊?現在裂雲門已經不是戒嚴狀態,我的弟子,找到機會還是可以跑出去的。」

「那慕姑娘呢?」慕姑娘怎麼辦?她雖然有些底子,但武功著實不夠看,我能走,難道就要丟下慕姑娘?

「你不就是來帶她走的?」

「我……」荊歌語塞。

我帶不走。

「小姑娘,」易水涼轉而去問慕語,「你敢不敢跟我這不成器的徒弟落跑啊?講道理的話他那點武功底子可能真不一定能帶著你一起活著走出去。」

慕語看了看易水涼,又望了望荊歌,最後低下頭去,雙手不安的攪弄著衣袖。

「荊少俠,你走吧。帶著我只能是個拖累。」

「慕姑娘,我答應過你護你平安,絕對不會丟下你自己一走了之!」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好煩啊。」易水涼反手一刀劈開地牢門鎖,轉身大步離去,「為師儘力了,走不走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荊歌看著斷裂的鎖鏈,看著手裡的刀,愣了一會神。

忽而感覺有人在看自己,一偏頭,發現少女正在看著自己。慕語被撞破,又一次猛的低下頭去。可只是那一瞬間,荊歌已經看到了,少女眼底晶亮像是流淌著銀河,裡面有一顆名叫信任與依賴的星子在撲朔。

「慕姑娘,你信不信我?」

「信。」

「那我們走!」

兩人逃出地牢之前從被易水涼打暈的守牢弟子身上扒了兩件衣服換上,已經躲過不少耳目,然在出山門之前地牢方向突然竄起一簇煙花,那是有人越獄的信號。

山門瞬間戒嚴。

「荊少俠,你還是自己走吧!」慕語掙開那一直拉著自己的手,焦急的說道。

「起先你是不是說過信我?」荊歌說。

「嗯……」慕語輕輕的應了一聲,宛若蚊蟲叮嚀。

「那就信我!」荊歌一把拉過少女繼續向前奔跑。

山門邊上,單千裂還沒到,但巡山的弟子隊都已經到了,黑壓壓的好幾十人,看樣子還未集結完畢。帶著慕語逃出去,真的這麼容易么?

荊歌扯下一片衣袖,飛快的卷了一個兩指粗的布卷。

「待會就跟在我後面跑,知道么?」說罷,他把布卷咬進嘴裡,飛快的抽出長刀,開始沖陣。

生硬如鐵的線條出現在他的臉上,火光里堅韌筆挺得讓人心安。慕語不敢再讓荊歌分神,抽出弟子刀,緊隨其後。

荊歌橫刀前沖,直直撞在兩個提刀擋他的裂雲門弟子的刀上,前沖帶來的巨大貫力在兩個弟子的身上爆發開來,兩人狠狠得被撞飛出去,接連撞到了身後的五六個人,陣型被裂開了一條口子,荊歌入陣!

邊上四名裂雲門弟子飛速出刀刺向他的側肋軟肉,荊歌借著橫刀之姿擰身凌空旋斬,竟是狠狠的連刀帶手劈開四人。

荊歌借著旋身瞥了一眼,慕語跟上來了,很好!他的心中有了動力,前沖之勢更猛,矮身沖肩前頂,一下子撞開一個裂雲門弟子。一把刀順著那弟子的身體擦過,直指荊歌眉心。

刀在右手後側,這一擊擋無可擋,但是不夠快!荊歌終於明白了易水涼當年虐他的時候為什麼那樣的輕描淡寫,因為在易水涼看來,那個時候的荊歌就和現在他眼中的一個普通弟子沒什麼差別,那一刀把握住了時機,但是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荊歌猛得一個側身,那刀便一下子被讓了過去,貼著他的肩頭刺空,荊歌后手發力,反手提刀前撩,只這一擊就可以把那出刀之人砍作兩段!

但是那一刀終究沒有刺空。

荊歌突然想起來,他的背後還有一個慕語。而慕語的武功不是很好,不一定可以躲開這一刀!他不是一個人,對方很好的利用了這一點,這一刀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他身後的慕語的!

荊歌咬緊了嘴裡的布條,費盡全力扭轉了身形,肩膀用力向上一抬,生生用血肉扛起了刀鋒。

利刃划過骨骼的聲音簌然作響,讓人頭皮發麻。但好在,這一刀終於擋住了!

布條與牙關接合的地方有血流了出來,但他沒有時間呼痛沒有時間遲疑,一刀砍翻身前的人,荊歌再向前賣出一步,雙手抬刀縱斬!

那一刀有千鈞之力,沒有人敢招架,門人弟子向兩邊退開,陣型又一次被撕開了一條巨大的裂口。

易水涼一直在陣外看著,看著荊歌一次次無懈可擊的衝殺,卻一直緊皺著眉頭,直到他看到荊歌抬肩去扛那一刀的時候,眉頭終於緩緩的鬆開了一點。

不多時已沖陣到了邊緣,數十名弟子雖然人多,但是山門邊的地方大小有限,活動距離不是很開,很多人都被自己人卡在邊緣,所以荊歌的沖陣壓力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大。

裂雲門援軍的聲音已經在身後響起,但是他只差最後一步就可以闖出山門!

荊歌大喜過望,伸手向後去撈慕語的手,卻撈了個空!

他驚然回頭,只見慕語和自己之間已被裂雲門弟子隔斷。

姑娘在人群里奮力揮舞著弟子刀,可是她實在太弱了,她沒辦法憑著自己就闖出來。

「荊少俠,你快走吧。」慕語的眼睛如此說道。

她奮力劈砍著周遭的裂雲門弟子,牽扯著來追荊歌的人,目光的情感叫做訣別。

又想起那夜在雲夢澤畔,少年對少女暢說著遊歷江湖的故事,漫談著曾經現在以及將來的理想,烈酒燃篝紅,橫刀策馬白,少年拍著胸脯說說我一定會護送你安然到家。

就在一刻鐘之前,少年問少女信不信我。少女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的回答了信。那澄澈瞳子里毫無理由的託付生死的信任,他怎麼能夠辜負!?

荊歌返陣!

長刀左右橫挑,少年左沖右撞,終於來到少女的身邊。

好不容易撕開的那個裂口又一次合上了,裂雲門的援軍也終於就位。

左肩的傷口止不住的流血,少年已經咬不緊牙關。捲起的布條落到地上,染血殷紅。

「走不掉了……對不起。」荊歌大口的喘息著,「對不起,讓你錯信了我。」

兩人背對背靠著,雙手握緊了長刀宛做生死之搏,可事實上,已經戰不動了。

「荊少俠……」

「我今天終於明白了師父的那句話,武功再高都沒什麼用,心中有了牽掛,誰都不可能做到逍遙快活,獨步天下。」

「你們年輕人廢話好多啊!」就在這時,易水涼的聲音響了起來。

看到荊歌返陣的時候,易水涼的眉頭終於完全的舒展開了。

易水涼一掌破開刀鞘,提刀只一個起落就落到了大隊之後,單千裂的身邊。

長刀當然在單千裂的脖子上。

「門主我這小徒弟情真意烈,不如你就放了他走吧。」

「易水涼,你!」

易水涼緊了緊刀口,沒有再說話。然利刃入肉一分,血順著長刀流了下來。

「易水涼,你不講道義!」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易水涼笑,「你放人還是不放?」

單千裂面容幾度變幻,最終還是咬咬牙選擇了妥協,對弟子高聲道,「放人!」

十一

荊歌與慕語終於消失在視野里,單千裂鬆了口氣。

「易水涼,人我已經放走了,你還不把刀放下?」

「不放,為什麼要放?」

「什麼?」

「那年望海郡圍攻百里越的時候,挾刀他的妻子威脅他就範的人是你吧?」易水涼問。

「你是那個刀客?」單千裂驚懼道。

那年裂雲門的確參與了圍殺,並且在刀譜得手之後撤退得極快,所以最後的最後易水涼出現的時候單千裂並沒有看到,關於那個刀客的消息全是後來道聽途說來的。

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人會是易水涼。

「百里越最後和那些人同歸於盡了,我答應他,一定會幹掉所有害死他妻子的仇家。我打探多年,才查到那個卑鄙小人就是你裂雲門主單千裂!」易水涼難有的悲戚道,「如果不是我那個傻弟子剛好闖山門,我想用裂雲門來磨礪磨礪他,你根本多活不了這麼多天!」

易水涼猛得一拉長刀,鮮血濺出去在地上拉出一條齊整的血線。

「今天一個都別走!」

尾聲

雨一直在下。

望海郡外的桃山上,浪人淋著雨來上墳。又是一年清明,墳前的草已經長得很高。

浪人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那些草拔盡,靠著青石板的墓碑緩緩的坐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把傘出現在了他的頭頂。

「那天晚上裂雲門被滅門了,沒有人宣布對這件事負責,我想應該就是你吧。」華服的公子哥說著,放下一壇酒。

「不不不,這麼大一口黑鍋,為師可不敢背。」易水涼笑笑,隨手拍開泥封,狠狠的灌了一口。

「我還以為你開口就要問我武功有什麼用?」荊歌也不嫌地上都是泥水,就地坐下,也灌了一口酒。

「武功有什麼用?武功只能用來複仇。復仇有什麼用?人死都死了,再怎麼復仇他們也活不了了。所以武功的確是沒什麼用。」

「所以我依然很好奇,既然你認為武功沒什麼用,那年為什麼還是要教我武功?」

易水涼抬頭,眼前的公子哥看起來已經是個大人了,眉間有一抹常皺眉頭留下的印痕,穿著端莊鄭重的的華服,想來已經繼承了家業。

「我只是想你經歷過一切之後能明白,珍惜眼前。傻逼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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