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都不重要

某次跟兩個朋友一起打的,是從另一位朋友位於我們學校大門附近的咖啡店出發,所以司機就問我們是不是P大的。另外兩位朋友,一個專科畢業的,一個是高中生,就只剩我一個。於是那個司機用一種好像很熟悉的口吻問我哪個院系的,我博士在叉院,一說,他愣了一下,然後用一種彷彿自己聽說過的口吻說了聲「哦,叉院啊。」然後說了一句:「你們學校出來都賺的好多吧?本科畢業平均一年得30多萬。」

一聽這話我就來氣了,「怎麼可能?!」 接下來就是我用看過的數據跟他說:我們學校博士畢業平均起薪才一萬左右。很多人,包括博士,畢業找到的工作不過幾千塊一個月,這也很正常。就算光華、信科,本科畢業也不至於平均30萬。就連很多在學術界有國際知名度的教授,一月固定工資也才幾千,一年下來加上各種收入也才一二十萬。而我的專科朋友,他卻是一年能賺一百萬的,他一路幫我說話,也證明了很多T大的也在他手下做過事,收入遠沒那麼高。

這司機一聽就是編故事,說的好像自己認識很多T大P大的朋友,本科畢業年薪就至少30萬,死活不接受我說的數據。

為什麼我會生氣,有類似背景的人應該很容易懂。前段時間一個學姐的自殺,也該讓人意識到這個社會環境有多少問題。這個司機這樣的,我們已經見太多了,煩。

我的家在一個落後省份里特別偏的農村周邊地區,同一級的人里,只有我和一個男生W,初中就到城裡上學,一直成績比較好。W從小是外人眼裡典型的「書獃子」,和我一樣數學物理很好,又因為是男孩,老師和家長們都說他長大肯定要當大科學家。小時候我成績總恰好排在他後面,我爸媽常說:「看人家W如何如何。」後來我比W成績更好,但也差不了多少。我倆從來也沒鬧過矛盾。

高三時,W考T大的保送考試,因為面試沒過,遺憾地沒去成T大,但也高考去了上海一所名校。而我去了P大。W 每天還是該看書看書,該打球打球,我們依然關係不錯 。但他父母就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了。

從那時起,我媽身邊的阿姨們,總喜歡問我啥時候找男朋友,男朋友是啥樣的。

「你女兒這樣的條件,咋還沒找個省長的兒子或者有家族企業的?」看過我先後兩個男朋友的照片,再問問他們家裡幹啥的(都是城市中產,但也普通),她們總會這麼說著,還會加上一句「哎呀,這也太虧了!」她們帶著一臉自作主張地為我感到遺憾但也有那麼一絲幸災樂禍的表情。但我們的日子還是這麼歡樂地過著。在國外領了證,因為太忙嫌麻煩,也沒打算辦婚禮。

W本科畢業後,沒讀博士,在美國做了碼農,他父親逢人就說兒子年薪17萬刀(現在肯定要更高)。 父母告訴我W比小時候要開朗了,也找到了老婆,在家鄉辦了喜酒,他們也為他高興。不論是之前大家都說他會當大科學家卻沒考上T大,還是後來當了碼農,W的父母都很在意,他卻總是沉默著,靦腆地微笑一下。我懂他的沉默。

我一個師兄是他們那年的數學競賽全國集訓隊前幾名,從小也,很正常地,被身邊人稱作「天才」。他本來去了基科,但後來轉了計算機系,在世界知名的老師實驗室做理論研究,放棄了基礎數學和物理。他的Erdos number是2,即便在T大,考試也總是前幾名。他的師兄師姐們,大多去了google,微軟等的研究院,他如果想找類似工作也很容易。但他常跟我感嘆:「想不出來該怎麼證啊!」並跟我說過很多次:「XXX太聰明了,而且才比你大一歲。我都比他老好幾歲了。」有時他還會看著我的書說:「哎,搞你們這種基礎理論的都是勇士。」「我們這行根本不敢說自己搞的算『數學』。」我聽得出他的遺憾和無奈。

一個比他大一些的師兄(我稱為「大師兄」吧),也和他一樣,數學競賽全國前幾,保送了基科,後來轉了計算機。因為我也搞過數學競賽,大師兄跟剛進大學的我傳授過經驗:「如果想刷分,就去選組合數學、初等數論這種課吧,(搞過數學競賽的)肯定輕鬆滿分。」 「怎麼你們都轉了計算機呢?」大二的我問大師兄。「因為物理數學太難了。」大師兄真誠地答道。當初也是他建議之前那位師兄轉計算機的。

前段時間,我開始發起本地留學生的每周聚餐活動。在飯桌上,我們聊起現在灣區的轉行行情,H1B,綠卡。「現在真是碼農的天下,連金融的起薪都開始比不上碼農了。」「哎,我們這種更沒法和碼農比啊。」一個已經在本地找到工作的女生說。「別這麼說,你們公司是行業頂尖啊。」「問題是別的行業,哪怕是行業頂尖,收入也沒法和碼農比呀。」

「不過美國至少不是只看收入,不會因為誰賺的少就鄙視誰。國內就不同了。」「也可以叫做一種『單純』吧,或者說『too simple』。」「不過在美國也是大多數人都去當碼農搞金融了嘛。」「付出同樣多的情況下,拿的工資更高,就意味著有更多自由時間可以用來幹些自己喜歡的事,所以選擇賺得多的行業當然有好處嘛。」我這麼說。

「本科畢業就上車(當碼農搞金融)的,比起quit了Ph.D拿個master上車的,要好不少。早早quit拿master然後上車的,比起Ph.D畢業才上車的,又要好多了。要是做了postdoc,回頭再轉行,就比Ph.D還難了。」 「畢竟Ph.D除了對學術有用以外,對這種事的影響全都是負的。」我們這麼總結道。

「所以以後是計劃轉行還是繼續學術?」我問一個與我同樣也是搞物理理論的男生,他快畢業了。「轉行!」他堅定地說。「看他這麼了解行情,肯定早就計劃好轉了~」另一個同學笑說。「媽的,要不是因為喜歡物理,我怎麼會去讀Ph.D呢?但是後來發現根本不是之前想的那樣啊。」計劃轉行的男生接著說。大家都笑了,彷彿在說:「沒事兒,哥們兒,我們都懂。」

我還記得我大一時去找老師的場景。我老師的組是傳說中只招年級前十的,而我這個學渣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排名。「其實我不在乎績點,一個年級二百多人,除了幾個人以外,其他的都一樣(普通)。我們組工作量比較大,要求高一些。績點高一些,擅長考試的人,更不用擔心一些;績點低一些,我就怕科研占時間太多影響學生成績。畢竟申請時候那些人都挺看績點的。」老師的話出乎我的意料。「要是對我這幾個方向的課題感興趣,大二時可以過來。」後來也有一些成績很好卻沒認真做科研的同學,讓老師以後改了主意,招本科生時很謹慎。

我本科時被老師拉去搞一個國際比賽。那段時間,從開始找課題,具體設計項目、反覆推翻之前的設定再重新建構,然後是具體的實驗與理論,分了好幾個子項目,實驗室從來沒空過。很多人每天睡四五個小時,還不是連著的。最長的時候我呆在實驗室達到半個月,頓頓吃外賣,除了洗澡和換衣服以外就沒回過宿舍。除了老師自己花錢請我們吃了一頓金錢豹以外,沒任何物質回報,但我們依然對項目充滿熱情。直到去往比賽地點的飛機起飛前幾小時,我還在和兩個小夥伴一起進一步完善poster。而比賽過程中,做完緊張的報告後,我又在poster前站了一整個白天,在這之前的晚上,我們幾乎都沒怎麼合眼。但因為主辦方把我們的poster安排在一個大柱子後面,很多評委沒能看見。我們取得了足夠發表的成果(這在參賽隊中是很罕見的),卻因為宣傳原因,沒能得到應有的獎勵,老師為這事一夜之間頭髮白了很多。我懂,他並非因為沒得到榮譽,而更多是因為每天親眼看著我們如此辛苦換來的成果沒得到應有的尊重而感到心疼。後來文章發了出來,影響因子不算高,但好歹是那幾個月生活的一份紀念。

Ph.D時,我拿著很低的工資做我本科時就想到idea的一套理論,業餘還做些兼職賺些出國開會的補充資金。我的idea在大三時就讓老師很欣賞,但因為興趣發生變化,我在Ph.D中間從另一個差別很大的方向做起 ,所以並沒有一把很牛的publication。 因為確信喜歡科研,我一直計劃繼續做postdoc。儘管我很清楚我喜歡的這種超冷門基礎理論方向,一年年被各國政府壓縮投入,比高能理論的機會還少,如今已經被生物相關的熱門方向搶去了太多資源。「21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這句話也許在學生物黑生物的人眼裡是諷刺,但對情況更慘淡的行業來說,這種局面本身更加有諷刺性。我很清楚如果以後運氣不夠好,沒發夠很多大paper,拿不到穩定的教職,甚至要面臨中年失業轉行,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試試。我可以接受最終只能做一份普通工作,業餘搞搞興趣愛好,就這麼過一輩子。但也還是沒想到運氣過於不好,雖然順利畢業,也有繼續做學術的機會,卻出現了學術以外的不可抗事件。

儘管途中改了方向,我的老師一直給我最大的自由去探索自己所愛的課題。儘管他說過:「怎麼不出國啊?」聽說我是希望和當時的ex待在一個地方,他就支持我留在他身邊了。qualify的時候,我的課題要講給其他背景的人聽,我表現得不太好,所以還要補一次報告。這時我爸媽極力地勸我拿個碩士別讀博了,他們覺得女博士很可怕,腦子裡凈是又老又丑嫁不出去很凄慘的樣子。老師說他還是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你長得也還可以啊,不愁嫁人。」「如果你真的決定放棄,我也可以給你推薦到金融的職位。其實每年法國美國都有人要我推薦人去。不過要看你有沒有興趣。」他很清楚我對科學的興趣遠超過金融。

本科畢業後的五年下來,我的本科同學,尤其是出國留學的,還有很多人沒畢業。只有少到快可以忽略不計的人,包括我自己,在讀Ph.D的過程中計劃繼續做學術。

我在知乎上回答過不少物理問題,後來都匿了。前段時間回答過一個統計物理的問題,我想留著給師弟師妹選方向做參考而沒設置匿名。一個現在在做data scientist的前輩,和我回答了同一個問題,都排在前面,我倆同時被一個物理愛好者糾纏上了。我們各自認真以自己所知的情況回答了他的一個錯問題,然後他沒聽懂,又會提出一個新的,我就回答這個新問題,但他依然沒聽懂,如此一連串進行了好幾次,我嘗試了各種辦法去表達,而對方仍然會提出一個新的錯問題。

「我不是民科。」「不是專業的也可以喜歡物理。」他反覆強調。我從沒說過「民科」這種詞,也沒說過任何人沒資格學物理。事實上我想幫他學得更好,才會告訴對方應該去步步打好基礎,先別想超出自己認識範圍的問題;真想知道了解前沿進展情況,就必須看很多paper,慢慢消化。而他這個基礎的情況下,看paper可能都無法真的弄懂其內容(但人們常自以為懂了)。

每當遇上這樣的人,我就會想起我的本科好友H。

毫不誇張地說,H是我認識範圍內(包括我與之討論過問題的國際頂尖教授們)最聰明的人之一。他是IPHO金牌,也搞過計算機競賽,在我們院一直是年級前幾。但成績不是最關鍵的,

H是那種尤其適合做學者的「天才」。他總會把老師講課的內容提取出一些老師從沒想過的點兒,然後去找老師討論,然後我們站在他旁邊,看著老師一臉懵逼。對我們這些佔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上課往往是不能完全聽懂的,還需要自己在課下琢磨一番,才能把作業都做好。雖然很多人也不記筆記,但是他是那種能把這種課程的所有講課細節都記清楚的人。幾個月前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他能聯繫到後來的一個話題,然後想到新問題。他還總會不停地蹦出新的科學問題和想法,他四年里跟我聊的話題,99%都是這類內容。

大一學數據結構與演算法時,H曾跟我說:「最近我感到學得好吃力啊。」H的意思是:我忍受不了這樣不清不楚的狀態,所以我感到了緊迫感,我需要付出更多努力。

有一次高數期末考試,最後一道題,二百多人里沒有一個做出來。那是那學期最後一門考試,辛苦熬了一學期,大家都沉浸在高壓過後終於解放了的心情中,男生們多數在打遊戲,H的室友們也不例外。第二天,H打電話告訴我(我考完試就回家了,沒來得及跟他討論)他一夜沒睡,終於證出來了。

本科時,大家都計劃早早把四大力學之類課修完,我也不例外。有一次開學時,H卻跟我說:「我覺得我選的課太多了,我怕我學不紮實。」事實上那學期很多人選了7門專業課,而H只選了5門。我本來選了7門,聽了H的話,感到很慚愧,去掉了一門。

那時我和H還有另一位很擅長計算機的同學一起組隊做數模,我們在H的宿舍討論。H為了做這個問題一口氣借了十幾本書擺了一溜。他書桌上方的架子上放著一管積了厚厚一層灰的護手霜,但他的手在冬天常是皴裂的。他說他媽給買的,但想不起來用。H的衣服款式極少,夏天就是白短袖加一條灰色短褲還有一雙運動涼鞋,春秋就是一件黑色短風衣加一條黑色運動褲和運動鞋,冬天就是一件黑羽絨服加兩種厚毛衣。他總是到很熱的時候才脫下羽絨服,換上夏季衣服,還總是在朋友提醒幾次之後。「每天都想著換,但想起去翻衣櫃時都熄燈了。」他這麼跟我解釋,然後就繼續跟我講他正在思考的問題了。

即便在這些一路高分的人群里,大家也都說H是我們這些普通人只能仰望的「天才」,也有人對H羨慕嫉妒恨。然而H的腦子雖然總塞滿了各種思考,也可能會有很小的比例去想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生、什麼樣的音樂,他的思維卻從不會往「我是天才」這個方向去思考。事實上真了解他的人,甚至可能會忘了他有多聰明。因為在這份沉甸甸的理想面前,H也是一樣把自己放低到塵埃里,拼了命,賭上了一切,也隨時做好了準備去接受任何壞運氣所導致的失敗的。

但外人反而總以為他會按慣於貼標籤的人們的思維去考慮問題。

之前與另一個老師合作新的方向。老師是個很好的人,又因為年輕一些,討論完學術之後,非常喜歡跟學生分享人生經驗。「我特別喜歡跟名校的人多叮囑幾句,別嫌我啰嗦啊,每個學生我都要說的。」他這麼開頭,然後接下去說:「我是個智商很一般的人,本科只考到了中南大學這種平庸的學校,你們估計都沒聽說過吧?我的博士導師,我覺得他也沒多聰明,我估計最多智商120。但你和XX老師(我導師)這類人,我覺得得有150,聊20分鐘我基本就能感受出來,因為我有時會跟不上節奏,總要多問一句。 我博士同學裡那些遠比我聰明的人,很多都沒能繼續做學術,反而是我運氣特好,做到現在。對聰明的學生,我特地要叮囑的是:韌性很重要,運氣也很重要。我總結身邊人,其實學術搞的最好的,往往不是最聰明的。聰明人往往太習慣於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如果死磕半天還沒搞定,很難接受這個情況,就不繼續努力了。但我這樣的笨人往往對這個情況很習慣,所以反而能堅持下去。不過,我必須說我運氣很好。」

我深表認同。畢竟相比於追尋理想的艱辛,不論怎樣的智商,怎樣的名校,怎樣的績點,怎樣的收入,都只是普通甚至平庸的東西罷了,在努力做事的人們,甚至從來都沒在意過。而那些追逐理想失敗的人,不論是否被這個世界認可,也並不丟人。

因為他們身上,有一種無法被標籤定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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