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顏色百萬計,你卻只能說出十來種?

你說的紅色有可能是別人的綠色?你眼中的色彩和別人眼中的是一樣的嗎?這些不同是由認知差異導致的,還是因為語言和文化的不同?如果語言相對性(linguistic relativity)適用於色彩,那麼不同母語的人是否有著截然不同的思維、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

古人說黛色、黎色、緗色、茜色,我們說土豪金、姨媽色、原諒色、人魚色,人們談論顏色的方式似乎存在時空上的鴻溝。

當我們把顏色和性格綁定,喜歡黑色的人特立獨行、喜歡粉紅的人有顆公主心、喜歡金色的人張揚、喜歡白色的人斯文,我們透過顏色看到的是色彩本身的特性還是社會賦予它們的價值體系?不同語言和文化又是如何影響人們的色彩認知與表達的?

顏色也有咖位?

在常規視力下,我們能看見數以百萬計的色彩,而人類語言將它們簡單粗暴地歸為寥寥幾類——美式英語靠11個詞就應付過去了:黑、白、紅、綠、黃、藍、褐、橙、粉、紫、灰。藝術家或室內設計師大約掌握幾十上百個具體描述色彩的辭彙——綠松石色、琥珀色、靛藍、灰褐。然而比起我們能分辨出的顏色,這仍然是太倉一粟。

有趣的是,不同語言對色彩的分類大相徑庭。相較於工業化文化,非工業化文化所使用的語言中色彩辭彙往往少得多——英語中至少有11個,巴布亞紐幾內亞的Berinmo語*中只有5個,而亞馬遜叢林的Tsimane部落語言*中僅有3個通用色彩辭彙,分別對應黑、白、紅。

*譯註:Berinmo是一個生活在南太平洋島國巴布亞紐幾內亞塞皮克河沿岸,以採集狩獵為生的小部落。Tsimane是玻利維亞低地的原住民,主要靠小型自給農業為生。n

語言學家布倫特·柏林(Brent Berlin)和保羅·凱伊(Paul Kay)在60年代就已針對色彩表達中的跨文化差異進行研究並提出了解釋。他們收集了20種語言中的顏色命名,發現了跨語種的共同點:如果一種語言只有2個色彩術語,那麼它們總是黑和白;如果有第3個,那就是紅;第4個和第5個會是綠或黃(順序不一定);第6個是藍;第7個是棕…… 於是他們推斷,某些顏色更顯著。他們認為某種文化產生語言時總是先為那些最顯著的顏色命名,再依次增加一個個新名類。也就是說,黑和白是最顯著的,然後是紅,以此類推。

這一先天視覺論言之有理,卻也存在不少問題。

當柏林和凱伊將研究數據擴展到110個非工業化語言時,上述規律似乎不那麼明晰了:例外層出不窮,兩位語言學家只好嘗試用更複雜的視覺理論來解釋。

另外,這一先天理論並未解釋為什麼工業化在帶來規模化、標準化、更可靠和穩固的色彩時,卻又引入了更多色彩辭彙。即使來自不同文化,人們的視覺系統也是一樣,工業化不該影響色彩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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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愛暖色調

在近期的一項研究中,麻省理工學院大腦與認知科學系的研究團隊發現,我們的語言似乎將暖色調區分成比冷色調更細緻的色彩名類,也因此有更多暖色調的色彩辭彙;而人們在對暖色調的認知上也比冷色調更易達成共識。

研究人員從孟塞爾色系*中選出80個色塊,均勻擺放成如下柵格。每對相鄰顏色在彼此間差異上維持一致。每個色塊可根據橫坐標的字母與縱坐標的數字來編號,並且可以通過色彩辭彙來辨識(比如編號為N4的色塊可稱為「藍色」,而編號為M3的色塊也許會被稱為「藍色」,也許是「綠色」或其他顏色)。

*譯註:孟塞爾色彩體系(Munsell colors)以色相(hue)、色值/明度(value/lightness)、濃度/純度(chroma/color purity)三大色彩維度來具體表示顏色。n

不同語言對各個色彩有不同的稱呼。有趣的是,儘管在這個80色的柵格中暖色調和冷色調的色塊所佔比重差不多,大多數語言在暖色調的區域區分出更細緻、更多的辭彙。也就是說,被人們稱作「藍色」的色塊要比被稱作「紅色」或「黃色」的色塊多得多。人們在區分色域時是「偏心」的。在已知的所有語言中,人們為暖色調創造出更多的色彩辭彙。

現在,假定你正在參與這次實驗。研究人員說出一個色彩,你需要猜出他指的是哪一個色塊。你可以先選擇多個色塊組成的區域,向研究人員確認目標色彩是否包括在這一區域中,然後一步步縮小範圍。比如當研究人員說「藍色」,你猜他選中的「藍色」指的是MNO三列12個色塊中的某一個,研究人員確認的確在其中,於是你將範圍縮小一半…… 你在命中目標色彩時猜了幾次,這個次數被記錄下來。對不同語言、不同參與者對色彩的稱呼習慣和猜測次數進行綜合運算,便能得出每種語言中各個色彩的溝通效率排名。

結果顯示,整體來看,暖色調的溝通效率高於冷色調。這一趨勢適用於實驗使用的英語、西班牙語、Tsimane語,和世界顏色調查*資料庫中的所有語言。

*譯註:世界顏色調查(The World Color Survey)於上世紀70年代發起,受到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機構的支持,涵蓋世界各地110種無文字語言,主要被用於驗證前文提到的兩位語言學家柏林和凱伊的研究。n

下圖是對分析結果的直觀展示。每一列按溝通效率從高到低的順序由左至右排列了一種語言中的顏色。所有語言在這些色塊上的排序都大致相似,暖色調靠左(更易溝通)、冷色調靠右(更難溝通)。圖中縱坐標表示每種語言中常用色彩辭彙的多少,頂端的語言(英語和西班牙語)中有更多常用色彩辭彙。

沉默的背景

也許我們創造出某個色彩辭彙並不是因為它比其他顏色更顯著、更易被我們看見,而是為了溝通,為了向別人傳達它、與別人談論它。那麼,莫非我們需要談論的目標物體有更大的概率是暖色調的?

微軟有一套2萬張照片的圖庫(原被用來訓練識別物體的計算機視覺系統),每張圖中物體與背景分明。MIT的研究團隊為圖庫中的每張圖劃定物體與背景之間的界線,並將圖中出現的顏色與前文中提到的80色柵格進行映射比對,發現圖中的物體的確更可能是暖色調的,而背景則更可能是冷色調的。如果圖中某個像素落在物體上,那麼很有可能它對應著一種更方便溝通的顏色。

與前文的色彩溝通效率排行表對照看,物體的顏色更有可能落在靠左的位置,而背景的顏色更可能靠右。

想想看,這一結論似乎並不違反常識。生活中常見的背景,比如天空、水域、草地、樹林,都是冷色調的。而我們想要與別人談起的那些目標物體,人、動物、水果等等,則多是暖色調的。

還記得柏林和凱伊還有他們的先天視覺論(色彩辭彙的出現基於對應色彩的顯著性)嗎?先天視覺論無法解釋為什麼工業化帶來了更多色彩辭彙,而溝通效率論可以。隨著技術進步,凈化顏料、製作新顏色的方法也得到提升,彩色顯示器也更精準逼真了。於是我們能製造出除了顏色之外別無二致的物品,就像iPhone的「土豪金」和「玫瑰金」,這時候為顏色命名就很有幫助了。

柏拉圖的顏色我不懂

古希臘人似乎生活在一個顏色的平行宇宙。荷馬用「烙鐵、青銅似的顏色」(of iron or bronze)來描述天空,還說大海的顏色「似三色堇」(pansy-like)、「如酒一般」(wine-like)。而在柏拉圖看來,基本顏色包括了白、黑、紅、燦爛閃耀。

什麼?「燦爛閃耀」竟然是一種顏色嗎?

你不是第一個被古希臘人在描述顏色時的任性震驚的人。尼采就曾專門寫了一篇箴言 「吐槽」這種「思想者的色盲」:

希臘人眼中的世界是多麼不同啊,他們看不見綠色或藍色,前者在他們看來是深棕色,後者則是黃色(比如他們會用同一個詞來描述深色秀髮、矢車菊和海洋的顏色,用同樣的詞描述嫰苗和肌膚,用同樣的詞描述蜜糖和樹脂——最偉大的希臘畫家用黑、白、紅、黃來呈現他們生活的世界)。

歌德也發現了古希臘人所使用的萬能色彩辭彙中奇異的流動性:他們似乎對色相不感興趣。古希臘哲學家們(比如恩培多克勒、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們的視覺器官在色彩認知中起著活躍作用:眼中發出的光與外界的日光相互作用,由此產生全部的顏色。於是當時的色彩理論家總是從黑與白(即明與暗)的兩極之間攝取「顏色」。

牛頓以三稜鏡分解日光的實驗影響深遠,白是色譜上所有色度相加得到的無色光、黑是一切色光的缺席,這已成為現今大多數人默認的常識。相較之下,古希臘人將黑白之間的不同明暗程度稱為「顏色」,就顯得不同尋常了。

古希臘人已經明白色彩認知有很大的主觀因素,在這一點上也許比今天的我們要開放得多。就像歌德說的:「如果眼睛不像太陽那樣,那它怎麼能看到太陽?」

粉紅心理學

人們在給未出生的寶寶準備衣物時,總是給小女孩買粉色,小男孩買藍色,不確定性別時買黃色。小朋友們很小就知道粉紅色是女孩的顏色,藍色是男孩的顏色。當小男孩有了性別意識,他就不願意喜歡粉紅色了,似乎喜歡這種「女孩子氣」的顏色是件令人羞恥的事。從何時起,粉紅被與「女孩」、「甜美柔軟」、「小公主」綁定了?

粉紅色並不是一向來就專屬於女孩。據馬里蘭大學的Jo Paoletti教授說,直到19世紀,小男孩和小女孩通常都穿白色衣服,因為染料不經洗。當彩色衣物漸漸普及,色彩的性別歸屬,與今日恰好相反,其中緣由一樣理直氣壯。1918年出版的一本商業刊物寫道:「廣為接受的規則是,粉紅色給男孩,藍色給女孩。原因在於,粉紅色是一種更堅定果決的顏色,更適合男孩;而藍色更柔和秀麗,女孩穿來更漂亮。」

當代盛行的色彩性別歸屬規則始於1940年代,又在70年代有所減退(當時的女權主義風潮幫助推廣了一種男女皆宜的風格),直到80年代中期,市場開始推廣帶有強烈性別差異的服裝、尿布、嬰兒床和玩具。

特定顏色攜帶著「審美規範」,而由此產生的解讀與評判強勢滲透了風格、性格、文化和階層。人們對粉紅色的固有印象是個絕佳的例子。深深淺淺的粉色里透著厚重的文化信息。桃紅色(hot pink)搭配條紋和銀色小星星,芭蕾柔粉(ballerina pink)搭配薄紗和小愛心,灰玫瑰色(dusty rose)搭配格紋和新藝術風格(Art Nouveau)小碎花。而這些風格在又分別搭配不同的性格:活潑,甜美,優雅。

有些時候,在各種粉紅之間的好惡還帶著「勢利」。一些人反感桃紅色,因為它關聯著某種心理程式:少女時代、紙杯蛋糕、獅子狗,美甲和購物被作為娛樂消遣和自我實現的方式。對他們來說,灰玫瑰色所暗示的程式則更易於接受:花園、茶和鬆餅、樹林中的精靈。

在顏色之間的偏好、甚至在同種顏色的細分色調之間的偏好(比如桃紅色和灰玫瑰色之間的暗暗對立)與偏好背後隱隱透出的購物習慣和家庭背景的堆疊,陰險地叫囂著階級差異。


綜合自:

《色彩命名體現色彩使用》(「Color Naming Across Languages Reflects Color Use」),2017年9月18日在線發表於PNAS(doi:10.1073/pnas.1619666114),作者Edward Gibson, Richard Futrell, Julian Jara-Ettinger, Kyle Mahowald, Leon Bergen, Sivalogeswaran Ratnasingam, Mitchell Gibson, Steven T. Piantadosi, Bevil R. Conway

《解析色彩語言》(「Analyzing the Language of Color」),原文發佈於NeuroscienceNews.com

《世上的顏色百萬計,你卻只能說出十來種?》(「The World Has Millions of Colors. Why Do We Only Name a Few?」),作者Ted Gibson及Bevil R. Conway,原文發表於The Conversation

《大海從來不是藍色》(「The Sea Was Never Blue」),作者Maria Michela Sassi是比薩大學(Pisa University)古典哲學教授。原文發表於Aeon

《恩肖嬰兒用品部》(「Earnshaw『s Infants Department」)。Earnshaw』s Magazine是一份專註於兒童時尚的雜誌,至今仍在運營。

《粉色穿著好看》(「Pretty in Pink」),作者Elisabeth Camp是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哲學副教授。原文發表於Aeon

編譯:周一晴,校對:巧醬 ,編輯:EO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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