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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這面多錢一碗?——吃在紐約

先有「食色性也」,又有「飽暖思淫慾」。飲食,性與暴力,最見異思遷的人也對這三件事抱有長遠的興趣。

慾望和年齡一起增長。垂髫時無欲無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最多不過是看上了有趣的玩意兒,嚷著要買。貪念是歲月加諸於人的一道枷鎖,越年長,精神方面與生理方面的慾念兩面夾擊,枷鎖就越沉重,今日要好書,明日要華服,後日要豪宅。到某個節點,欲求再次變得簡單起來,從求財色權名變成了求命,求健康。如此又一條條地將枷板拋下,直至死去,終於赤條條。

對飲食的追求是測量人類慾念的溫度計。我小的時候不愛吃飯。我媽的手臂上有兩條舉重運動員一樣遒勁的肌肉,那是抱著我在經濟學院的校園裡轉圈時練出來的。為什麼要轉圈呢?為了哄我吃飯。我小時候是個刁鑽姦猾的孩子,有兩個怪癖,第一是不抱著,拍著,唱著就不能入睡,第二是一碗飯能吃上三個小時。每天用膳時,媽媽在前頭抱著講故事,姥姥端著一碗摻了蛋黃的稀飯在後頭吹著。當我被逗樂,龍顏大悅,露出一口小黑牙時,姥姥就穩准狠地舀出一勺稀飯,送進我張開的大嘴裡。我閉上嘴時,一口稀飯已經下肚了,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我少年時期對於飲食的清心寡欲跟姥姥脫不開干係。她是大家族的長女,只會做大鍋飯,每次做米飯以盆計量。我的小朋友來家裡做客,姥姥先笑盈盈地端上一個整瓜,橘子,橙子,草莓,香蕉等五六樣果品,之後才要上菜。

有時一大盤菜端上來,我的小朋友們會覺得我言過其實,發問:「這也沒有多少。這麼多人一起吃呢。我家做的菜比這還多。」我只讓他們稍安勿躁。

不一會,又是三盤一模一樣的菜端進來。原來是一人一盤。

我從八歲開始,每天早上吃一海碗麵條,磕兩個荷包蛋,加一個西紅柿。麵湯每每溢出碗沿。 每天中午吃一樣蓋飯,滿滿的一盤五花肉燉菜澆在飯上。晚餐則比早午飯相加還要豐盛。

對於飲食的要求和慾念在離家求學後才從冬眠中發芽,這也是我生來第一次感到飢餓。

這個道理簡單得很。前十八年,我的嘴從來沒閑下來過,一閑下來,姥姥就會往裡扔些瓜果棗子之類,像她年輕時餵羊那樣,讓那兩片嘴唇重新忙碌起來。不餓又怎麼會要想吃呢?

我最喜歡看作家們談吃。從蘇東坡,張岱,到老舍,梁實秋, 古今不少作家是頂級老饕。狀寫飲食更是汪曾祺先生散文中烘托鄉愁的重要手段之一。他在記述西南聯大的經歷時往往從衣食住行入手,講過雲南的菌子,鄰居嬸子的雞,茶館和大學生的饞。

大學生最饞。

甫一離家,突然有了計劃一日三餐的自由。年輕人精力旺盛,活動量大,胃口最好。加之身上又揣著零用錢,招兩三朋友,吃吃喝喝,一起解饞,不在話下。

在紐約尋找美食,就像在拉斯維加斯尋找賭場,就像在阿拉斯加捕獵鱈魚。

我初來紐約時,住在韓國城旁邊,這下可享了口福了。

吃韓餐最愜意的一點,就是小菜滿桌。我跟我爹去吃過一頓辣牛肉湯,剛點完菜,服務員二話不說,端上來七八碟小菜,有泡菜,有腌黃瓜,有酸蘿蔔丁,有小鹹魚,菜品以清爽開胃為主。最痛快的是一碟糖漬南瓜,兩大塊南瓜浸在麥芽糖里,用筷子一挑,糖絲纏綿,入口卻不覺其甜,只覺其軟糯。這家店我後來又光顧了兩次,由於囊中羞澀,不敢放肆,每次只點一道十五塊錢左右的菜品,分別吃了一次豆腐鍋和排骨湯。豆腐鍋中有白菜,有五花肉,有麵條,配一碗缽子飯,五臟俱全。我吃得暢快淋漓,辣得滿頭是汗,由於跟同學在一起,不好意思像在家裡那樣袒胸露乳。排骨湯卻勝在實惠,四塊大排,把肉挑出來,得有多半碗。骨髓吸飽了湯汁,湊上去一吮,滾燙的鮮味在舌尖炸開。

暑期課程剛開始時,我的摯友艾倫攜其妹專程來紐約探訪我。三人不講究,床上沒空,就和衣睡在地毯上,不用枕頭。室友早上起來去廚房,一開門,看到三個人在地板上打鼾如野豬。

艾倫和安娜在我這裡住了兩天,兩天六頓飯,除去兩頓早飯,加上兩頓夜宵,頓頓改善伙食。

第一頓午餐,我們一行去了紐約大學旁的拉麵館一風堂。三人點了三海碗拉麵,又分別在面里卧了一個溏心蛋。此處的拉麵極鮮咸,與我此前吃過的一切日式拉麵都不甚相同。麵條本身乏善可陳,湯底里的動物油脂卻芳香撲鼻。拉麵還不夠,三人又點了一碗海膽拌飯。為什麼三人只點一碗呢?三個窮鬼,錢穿在肋條上,又饞,只好三人分食。

我三人打著飽嗝,又去勘探了鼎鼎大名的Lady M, 來了三塊抹茶千層蛋糕。奶油細而不膩,抹茶粉苦而不澀,說餅皮薄如蟬翼,一點不是誇張。我爹來吃時,卻更喜歡原味的,恨不能帶一大塊回密爾沃基去。

學校旁有家沙拉店,店中有道菜,我且翻譯成「收穫時節」,將羽衣甘藍,羊乳酪,地瓜,杏仁碎,雞胸肉及醋攪拌在一起,再配上一塊雜糧麵包。服務員將所有佐料當面從桶中撈出,丟進一隻大鐵盆里,用夾子攪拌,暢快淋漓。

這道菜,我和室友天天吃,周周吃,到現在也沒吃厭。

窮學生不能總下館子,有時也自己開火做飯。我是不怎麼開火的,晚飯經常湊合過去,用香蕉,甘藍,草莓和杏仁奶榨杯奶昔,或用餅乾就羊乳酪,或干吃海苔。我的室友廚藝精湛,講究就很多了,常燜蝦,煲湯,蒸米飯,我抱住了她的大腿,嘗到不少甜頭。

我們的鄰居雪兒更過分,已經包開餃子了。前兩天做菜切了手,仍下廚不輟。

我愛看人寫吃,自己也愛寫吃。我先前說,對飲食的追求是測量人類慾念的一把尺子,這太憤世嫉俗了,我改一改,且說對飲食的追求是熱愛生活的指標之一。

我愛寫的這種吃,不是窮奢極欲,滿漢全席,山珍海味或米其林。

作者寫食物,真正側重的卻不是食物,而是一種樂趣和情愫,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後的離愁,是「花生米和豆腐乾同嚼有火腿味」的放蕩不羈, 是聊齋《司文郎》中落魄時的一頓糖餡水餃——知音不一定要用高山流水來體現,也可以是一頓餃子。

蘇東坡在黃州時,發現當地人不嗜豬肉,所以豬肉價賤。他大喜過望,於是賣肉來親自烹調,還寫出一首《豬肉賦》: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凈洗鐺,少著水,柴火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時他剛被貶謫,無權,又窮得叮噹響,沒錢,卻仍然能自得其樂,為自己燉一塊好豬肉吃。

梁實秋的《雅舍談吃》中,有一篇叫《饞》,講了一個窮親戚找梨的故事。這個老頭子又窮又饞,兒子得了四隻鴨梨,將其中一隻孝敬給父親。老頭大喜,當下先吭哧吭哧吃了半個梨,然後穿衣出門,「在風雪交加中不見了人影」。一個小時後,老頭子托著小碗回來了,找來了四干、四鮮、四蜜餞和溫桲,竟然給自己做了一道「溫桲拌梨絲」。

李白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又說,千金散盡還復來。

史湘雲窮得要三更半夜做女紅,仍然豪情不減。

人在窘境下仍有自娛自樂的心情,這本身就有一種豁達俠氣在內。

還有兩個故事。

我有一位極尊敬的老師,曾經有把價值連城的好琴,在餓肚子的時候換了幾袋米。

我媽年輕時集郵,有一套極珍貴的豬年郵票,據說在普遍工資百十塊錢的時候就市價一萬。姥爺那時發了點小財,我媽手裡有錢,都換成吃的了。後來姥爺千金散盡,我媽和我爸,那是還在談戀愛,又成了兩個窮學生。我媽一拍桌子:「走,牽頭豬去賣了,我請你吃好的。」

兩人拿了郵票去問價,卻發現人家不要蓋過郵戳的,只好作罷了。

我不懂寧肯餓肚子也要困守些死物的人。

姥爺去世後,我媽說,你姥爺有一點,我是很欽佩的,那就是寬裕時大排筵宴,不亦樂乎,窮困時粗茶淡飯,悠哉悠哉。

我家家訓,可以穿得像叫花子,蓬頭垢面,但一定要吃得像皇帝。

我當然不願落魄,但唯願自己在一切境遇下,都能有一種踏雪尋梨的玩味和興緻。人生在惡道里,生命不過俯仰之間,世俗雜務,身外名聲,他人眼光,去逑,去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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