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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鄉

雙星,回力,飛躍這類膠鞋對我而言總是帶著點粗糙、野蠻、橫衝直撞的味道。那是一種來自童年時代的熟悉感覺,這懷舊並不在於東西本身,而是來自童年的記憶穿越時空,真切的從你的腳底板傳來的親切感,正好像半夜從夢中醒來,而童年的那些街道,許久未見的老面孔鮮活依然,彷彿時間並未流逝。

現在卻時常在靚妹們腳上看見飛躍或回力,正如兒時的舊物被作為某種「懷舊」元素,裝模做樣的嵌入現代造物中。一開始不免覺得詫異古怪,心中略帶鄙夷,但記憶恰如沙漠中的舊城,在不知不覺中被時間的風沙悄然蝕去,甚至毫無存在的蹤跡,則傷感終於襲來。這時候,懷舊這個詞的意義就變得沉重起來。

對我,或者說我們這一代城市居民而言,我們沒有故鄉。我們的故鄉一處處依次被摧毀成一座座廢墟,舊的街道和店面就此消失不見,嶄新明亮寬闊的新城市從空而降,於是我們永遠失去了故鄉,只留下絲絲殘骸。也有人將這些殘骸拾撿起來,製作成所謂的「懷舊元素」來使用。也許你也有過如我一樣的感受,看見這些「殘骸」誇張的點綴在不三不四的仿製品中,於是產生了憤怒和輕蔑。你知道有些東西,即所謂「真正的」東西,已經由於人們的不珍視而消逝殆盡,等後知後覺的人們驚覺後唯能撿些下腳料來充數,於是憤怒由之而來,失去的已然失去,愚蠢且不恰當的挽回則是另一次褻瀆,那麼對眾人的漫不經心的輕蔑自然必不可免。

我多次站在曾是我舊居的地面上茫然四顧,卻一絲看不見我童年的痕迹,無論是樹木還是樓房都已經完全不同,曾經毗連的矮小磚房被寬闊的馬路取代,曾經空無一物的大河彎處也架起了宏偉的橋樑,河流因此改變了模樣,榕樹下清澈平靜的江水岸被整齊劃一的公園欄杆所取代。我明白故鄉已經永遠消失了,唯存下些許殘瓦斷垣藏在逐漸荒蕪的夢境沙漠中。那麼,是時候把那些東西挖出來,清理乾淨,有條不紊的擺放起來了。固然我的文字並非博物館,但終究好過有意或無意的褻瀆,並且任何人都可以對我的記憶毫不在意,而唯有我自己不可漠然的不置一詞。回首來時路,只看見一片荒茫,真實與夢境交錯,人聲飄渺,人影綽綽,宛如白牆上舊畫的殘痕,連回味都沒有了材料,豈不哀哉。

從哪裡開始呢?一旦閉上雙眼去追憶故鄉,想起來總是凌亂瑣碎的事物,毫無頭緒,譬如說碼頭上生鏽的鐵鏈木橋,還有大橋邊上鋥亮豪華的店面,書店木屋那條街上飄零的花朵被來往的人們踩踏成泥。是啊,正是那條街,我的母親曾經在那裡賣菜補貼家用,我因此得了些零花錢可以去買東西吃。而說到吃,關於舊時食物的味道就鮮活起來,就從這裡開始講吧。

那條街如今看來平平無奇,連像樣的公交站都沒有,然而在小時候,那條街就是我眼中最繁華的地方,大概接近如今城中村附近的城市廣場,而且是唯一的交通工具11路公交車的終點站,擠滿熙熙攘攘從「城裡」來的時髦人物,街這一頭是一家電影院,據說經常半夜放三級片,通宵看一次只要八元錢,但對我來說更吸引人的則是電影院門口的電子遊戲室,那家電子遊戲室應該是我們附近三所小學所有小學生的聖地,每到周末那裡必定接踵摩肩的擠滿了人,玩的人固然不亦樂乎,後面等著看的人也一個個伸長脖子,我總是囊中羞澀站在店門口,不敢貿然踏入,倘若有人在門口遇見了我,與我打招呼,我則羞澀一笑,謊稱是來買葯的。

是的,電影院隔壁是一家醫院,記憶中 第一針就在哪裡挨的。而且由於抗拒的厲害,我曾經掰斷了一個針頭。不過痛苦醫院的隔壁是幸福小賣部,小賣部里賣有桔子汽水,三毛錢一瓶。第一次喝是一年級去秋遊時候吧,小朋友們一個個在老師指揮下排隊,我看見漂亮的玻璃瓶里裝著橙色的液體被站我前面的幾位孩子仰著頭灌進喉嚨,讓他們還發出「啊啊啊」的快樂聲音,我因此而艷羨不已。但我卻忘記了桔子汽水的味道,只記住了小賣部旁邊郵局小小而高傲的鐵窗口,路邊高而漂亮的綠色郵筒,堅固的鐵欄杆,不時飄落樹葉的大樹,還有寬闊的柏油路。還有許許多多和我一樣幸福的小朋友們在排著隊。很多年後我曾經喝過幾乎相近的桔子汽水,但並不好喝。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切快樂都會慢慢褪色吧。

喝汽水大多是在看電影之後,學校老師帶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是童年的一大樂事。我記得看過《狼牙山五壯士》,甚至有一部似乎叫《金鐘罩對鐵布衫》的武打電影,印象深刻的是裡面有位大俠一隻手抓爆兩隻雞蛋並且循環播放許多次,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同學對我用了這招。

後來的某一天,看完電影后大家就不去小賣部外面排隊了,而是擠在電影院門口買可口可樂。可口可樂比桔子汽水貴,而那時候我們家是很窮的,沒有福分喝那麼了不起的黑色液體。我只好悻悻然看著遠處有錢但是考試糟糕的同學對著黑色汽水瓶一飲而盡,有幾次他還免費請幾個「朋友」一起品嘗那芬芳的味道,我自然照例的沒福分。後來他們喝完汽水一起去遊戲廳打遊戲被老師逮到,全部被請了家長,讓我高興了好幾天。

電影院的正對面是一家賣「鍋邊糊」的店鋪,店鋪的左邊是一個用來炸油條的大鍋,大鍋上面擺滿了已經炸好了金黃色的油條,金燦燦的許多根碼在一起頗為壯觀,旁邊還另有小攤,專賣煎好的芋粿和蠣餅。這些都是福州人早餐的心頭好,從我三年級起每天早晨都來這個鋪子買早點,但由於囊中羞澀,至少在讀初中以前,我從來沒有買過鍋邊糊,大多買一根油條,或是一塊芋粿,或是兩塊蠣餅。油條是被扔進油鍋里,用筷子撥弄的,炸芋粿也毫無技巧,直接扔進油鍋,時候到了撈起就是,但炸蠣餅則有意思多了,蠣餅與後來吃的海蠣餅並不是一回事,蠣餅里沒有海蠣,似乎只有韭菜,有時候也炸成圈,那就另有名字,叫韭菜酥。後來我去了別的地方,看見了裡面飽飽的夾滿了海蠣或紫菜甚至還有花生的海蠣餅,則知道我小時候吃的那東西根本算不上蠣餅,我們福州人對於名字這類的東西總是抱有一種糊裡糊塗聽之任之的態度,究竟正宗的福州蠣餅裡面該不該有海蠣這樣的事情他們根本不在乎。沒有海蠣的蠣餅也就亂七八糟這樣存在了下去。看老闆坐在店門口炸韭菜酥是一件有趣的事,油鍋里裝滿了半鍋油已經燒熱了的,老闆鄭重其事的將拌好了韭菜的米糊一勺一勺倒在扁平的圓鏟上,放入油鍋中炸,這時老闆就抽著煙和我閑談,少頃之後將已經炸酥浮起的油餅翻個面,我只是含糊其辭的隨便說,目不轉睛的瞪著油鍋里冒著小泡的米糊,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看老闆炸韭菜酥是件十分有趣的事。炸的好的韭菜酥是淺黃色的,顏色太深則炸的老了,多半是老闆生意太好顧不上,或者閑談忘了。

韭菜酥用醬油蘸了吃就特別香,但我更希望能喝上一碗鍋邊糊, 我站在店外等時總能看見店裡坐滿了人,各自埋著頭大口喝著冒著熱氣的鍋邊糊,有次遇上有錢的親戚,彷彿是我表哥還是姑父,買了一碗給我,之後帶著飽脹的肚子踱回家去甚是得意。而且在我看來,唯有那家店裡賣的才是正宗的鍋邊糊,成年後吃過無數的鍋邊糊無一不是形似神非的贗品。米粉片要麼太厚要麼太粉,湯要麼太稀要麼太咸。放的佐料也千奇百怪,有的放紫菜,則顯得低賤,有的放了花蛤,則不倫不類。至於大蝦魷魚海蠣乾貝這樣東西也全部丟進去的吃法根本就不叫鍋邊糊,更像乾貨燉湯。但即便如此,如果在腸胃得宜時我仍然喜歡端坐清晨街頭的小攤,喝一碗熱騰騰的鍋邊糊,配上韭菜酥或是芋粿蘸醬油,我的外地朋友都說鍋邊糊只是一碗有點鹹味的清水,我依舊樂此不疲。

對了,「鍋邊糊」事實上應該是「鼎邊糊」,我從小就討厭福州人對名字馬馬虎虎的毛病,就好像這條街的名字叫「輪工」,連電影院上方也堂而皇之的寫著「輪工電影俱樂部」,但我總覺得這裡並不是「輪船工人俱樂部」,這裡沒有工人,也不像「修輪子工作處」,所以我懷疑應該是本地話「龍江」的誤譯。並且街的另外一頭就是「碼頭」,而我後來知道的是,那條江也是有名字的,叫白龍江。

在郵局的對面不遠處,就是公交車下站的地方聚集了一些小攤販,其中一個推著一平方米左右的小推車,上面買的是肉夾餅,茶葉蛋,花生漿這類的玩意。肉夾餅是把光餅用鹹菜或米粉肉夾起來吃。因為窮,小時候大多只能品嘗夾鹹菜的那種,夾米粉肉的高等玩意幾乎一直沒吃過,直至後來還出現了即夾米粉肉又夾鹹菜的豪華版本,對我來說這屬於異端,是哄外地人的玩意兒,並且至今我還認為夾鹹菜其實比夾米粉肉味道正宗,澆上些許蒜頭醬才夠味,大大的咬上一口,既咸又香,還有光餅飽滿的甜味,一個就能讓我吃個飽。

賣肉夾餅的小木車上往往也賣花生漿,與花生湯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一般吃肉夾餅配花生漿才是王道,但因為我們家一貫的貧窮,則要麼吃的飽飽但渴的要命,要麼滿嘴香甜但肚中空空,絕無兩全其美的可能。花生漿是淺褐色的,味道香甜,那是我從小就難得一喝的瓊漿。總是裝在淺綠色的瓶子里,上面蓋著一片質地古怪的草紙,喝時揭開。花生漿總是十分燙嘴,心急是喝不了的,而且由於瓶子必須歸還老闆,你只能站在攤子邊一小口一小口的嘬,我覺得只有喝滾燙的花生漿才能真正品味到花生的香甜滋味。後來我工作後在路邊喝過一次溫的花生漿,仰著頭只需十幾秒就可以一飲而盡,不僅分量少,也不解渴。更糟的是喝完後嘴裡還存了些花生的苦澀滋味,並不如想像中的香甜,當然也許是因為我剛喝過許多可樂的緣故吧。

白天的輪工平靜紛忙,晚上的輪工才魅力十足,因為有夜市。

夜市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並不知道,不過從我五年級開始吧,大約晚上九點多作業做完之後,我就和我母親說肚子餓,要吃「點心」。母親其時一般在打麻將,就隨手塞五角錢說,去吃完拌面吧。

接過了錢我並沒有馬上奔向夜市,而是先跑到樓下鄰居家,那時候我住在一幢名喚「德廬」的大房子里,鄰居就是同住「德廬」的其他人家的小朋友了。「德廬」是傳統福州房子的結構,只有兩層,但卻有前庭、中庭、後庭、偏房這樣的布局。其結構與後來本地仿古景區三坊七巷相似,但在我記憶中,「德廬」應該大的多了,印象中裡面住了約20戶人家。大門口外面有一個極大的院子,後來兩邊各被圍去了一塊,那麼只剩下大門中間的那塊了。進了大門是一個很大的影壁,是兩片木板做的,那應該算是正門了。除了死人或嫁娶,其他時候是不開的,我家飯桌就在影壁前。而且我家就正中間的樓上。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小時候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以為自己在世界的中心,是落魄的貴人,後來被世界敲破了幾次腦殼後才治好了這毛病。並且如今回想起來,無論住左邊還是住右邊總是要麼有幾間房有的甚至還有院子,而唯有我家是只有一間房的,所以是最窮的人無疑了。不過關於這個還有其他話可以說,先回頭說夜市吧。

我總是坐在門口的石凳上靜靜等著我的朋友潘斌。有時等的煩了,就會從廚房的水缸邊翻進一個很小的天井,跑到我鄰居家後邊輕輕敲幾下窗戶,他總是悄悄來到窗邊,不開窗,湊在插銷邊上說:「再等等。」

於是我再做回石凳上,面前的喇叭花開的燦爛,然而在黑暗中我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看見夜空明亮的星星,我仔細的辨認著北斗星,獵戶座,以及其他的星座。那時候門口還有一顆極老極的枯樹,樹心都已經腐朽了。有時上面還長著木耳。我看著星星,支起耳朵聽我朋友家裡的動靜,他家的門很牢靠,所以總是什麼都聽不到。那是一種當時還很時髦的鐵鎖門,能夠啪嗒一聲關上後怎麼都打不開的那種。而我家的門只有一個小木栓,只需一撥就能撥開,後來也弄了幾次鎖,但最後總是把自己鎖在外面,我們家都是這樣馬馬虎虎的人物。總之後來鎖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還是用了一撥就開聊勝於無的木栓子。

我坐在那裡支著耳朵聽朋友家裡的聲音,然而什麼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蟋蟀單調重複的吱吱吱的聲音。我好幾次想搬開石凳,去把下面的蟋蟀抓起來,但最後總是無果,石凳太重了。而且總是有三三兩兩的人從我面前往夜市走去,興高采烈的。也有幾個人往相反方向走去的,雖然黑暗中看不見他們的臉,但總覺得他們是一副吃飽了心滿意足的表情。

我因此變得焦慮起來,但我並不敢單獨去夜市,因為手上只有五毛錢,又是孩子,總是覺得丟面子。只有和朋友一起壯膽才有勇氣走到攤位上,理直氣壯的說:來一碗拌面。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其實應該不久,但對我來說總感覺已經很久很久了。我聽到鞋子摩擦地板的聲音那是他打開了門,用腳在地板上滑來滑去穿拖鞋,然後啪嗒一聲,他家飯桌邊的小燈打開了。他的母親有時還會送出來,看見我就會說:一起去啊,一起去挺好。我挺怕他媽的,雖然她有時會拿東西給我吃,但更多時候是被她從她家裡趕出來。她不允許我進他們家玩,有時玩的正開心,他媽回來了,我不得不鑽窗戶逃跑或者躲在地板下,等候時機開溜,那種感覺並不好受。

我們終於還是肩並肩走在去夜市的路上了。那時候的路燈總是忽明忽暗,我們卻並不會害怕,雖然我們柔弱,又渺小,幾乎沒有自衛能力,卻不害怕黑暗,不害怕魔鬼,不害怕突然衝出來狂吠的狗子,也不怕其他的東西。並不是我們天生勇敢,而是夜市的歡笑與光亮抓走了我們全部的注意力,我們沒有時間去想別的東西,通往輪工的路對我來說是一條漫長卻快樂的路,我們在黑暗裡走著,看見修自行車的店鋪關門了,學校門口的小賣部也關門,小診所也關門了,他們家的那隻大黃狗也沒有在。晚上的世界與白天的世界不同,晚上的世界神秘,寧靜,自由。不需要害怕老師和其他兇惡的大人,我總是會走過昭黃的家,她家門口有一個別有情趣的小園子,很小,比我家門口的院子小了許多,但有趣的是哪裡有一張石桌和四個挪不動的石凳子,雖然上面總是經常有水,但是在夜裡,那個小園子總是看起來生趣盎然,不過我也並不會停留,就那樣歡聲笑語的走過去了,再往前有個小木屋,裡面擺滿了書。書店的一邊就是郵局了,另一面則是神秘莫測的郵局員工宿舍。對我來說拿是一幢高檔至極的房子,像我這樣的窮小孩是沒機會也不可以進去的。

但我還是走到了夜市邊上,從遊戲廳對面開始,整條街上開滿了小吃攤,電燈被掛在竹竿上,挑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半條街上都擺滿了桌子和椅子,白天那些趾高氣揚的店面此時都關了門,郵局也好醫院也好電影院也好都是靜悄悄的,像趴在人腳邊的狗。而夜市是熱鬧的,男人們在高聲談笑,猜拳,或是一個人靜靜坐著喝啤酒。老闆或者老闆娘端著盤子大聲叫嚷,在坐滿人的桌子間走來走去,攤位上總是熱氣騰騰的,香氣四溢,回蕩著滋滋喳喳的炒菜聲音。

潘斌就走了上去,義正言辭的說:老闆,來兩碗拌面。

他年紀比我大,任何時候總是不怯場,而我就不同了,畏畏縮縮的站在一邊,緊緊攥著皺巴巴的五毛錢。總怕老闆說出一個「不」字,或是乾脆把我趕走。

「沒有了。走吧!」他們有時候會這樣說,尤其是只有我一個人來的時候。

但如果潘斌在就不同了,他腰桿挺的筆直,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老闆,有時候老闆會假裝沒有聽到或看到,於是他就稍微等一會兒,再加大一點音量說:老闆,來兩碗拌面。有時候甚至不得不多叫很多次,老闆總是故意走來走去躲著我們,甚至乾脆把我們趕開。但潘斌就那樣勇敢的矗在攤子前面,無論怎麼樣都不走開。

最後,老闆妥協了,他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我們才可以找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不一會兒拌面就端上來了。福州的拌面總是裝在一個淺淺碗里,沒有拌之;前的麵條細細薄薄的,呈現一種近乎半透明的淺黃色。上面撒著一點點蔥花,下面是一點點花生醬和醬油。福州的拌面不像沙縣拌面那樣肥厚,更沒有尚干拌面那樣勁道的嚼勁。福州的拌面大約總是在一種將糊而未糊的狀態,分量也總是少的可憐。但是如果你有幸吃到福州的拌面,就知道那是一種極好的味道,作為被醬油和花生醬充分拌勻了的麵條卻有一種奇怪的清甜味道,並不甜膩厚重,麵條很軟,似乎剛剛含進嘴裡就馬上要化了。而且只要撒上一點點蔥花,那香味就在口腔里四撞著。更妙的是那一小碗清清的高湯,咋看之下與白水近乎無益,但入口之後卻香甜鮮美。那是我這樣的窮孩子從小就沒怎麼吃過的味道。我的父母如果有機會燉肉湯,總是恨不得把湯水熬的肥油四溢,是一丁點油花都捨不得丟棄的,這樣說吧,直至我工作以後,我們家燉肉湯才有過水這一道工序,如果在90年代初我告訴我父親,燉肉湯要先把第一道水倒掉去除腥味,我父親大概會笑我瘋了。

但拌面的分量即使是對四五年級的我來說都不夠,我們風捲殘雲的吃完了麵條,戀戀不捨的站起來。環顧四面,則大人們依然熱火朝天的大吃大喝著,似乎從來沒有人離開過,並且永遠也不會有人離開,直至太陽升起,這神奇的魔法突然消失為止。他們自顧自的快樂吃喝,面前放著總是一盤又一盤美食,其中大多數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但我只覺得那一定很好吃。

有一次,當我們倆吃完了,正給錢的時候,攤子邊一張桌子上的男人卻叫住了我們。

「喂,你們!」他說。

我們倆站住了。

「來,過來。」他揮舞著筷子說。他三十歲左右,我與他不熟,看著像在附近的一位鄰居。

「叔叔。」潘斌走過去說。我則跟在他後面,小聲的跟了一句:「叔叔。」

「來,不要走。」他說。「陪我喝點酒。」

「我不會喝酒的。」潘斌說。

「那沒關係,吃菜,陪我吃菜。」他大聲叫起來:「老闆,再來兩雙筷子。」

我不敢說話,只是看著潘斌,我的朋友依然大大方方。他坐了下來,接過了筷子,我自然坐在旁邊,那盤菜已經被吃了一半多了。

「吃!」他喝著啤酒說。「隨便吃。」

他已經喝的醉醺醺了,連說話都說不大清楚。而且我和他不熟,其實嚴格意義上說,我和任何大人都不怎麼熟。但潘斌不一樣,他轉過頭小聲對我說:「沒關係,我們就吃吃菜。」

我們一起開始吃青菜,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一盤芥藍,用本地老酒炒的。最奇妙的是菜根紅紅的,我們家沒吃過有紅色菜根的菜。我曾經以為那是菠菜,但菠菜沒有那樣寬大的葉子,我吃的菠菜總是綿綿軟軟,沒什麼嚼勁的。但那盤青菜……是的,直至二十多年後的今日,我依然記得那幾根青菜,有類似芥末那樣奇妙香氣的青菜,有寬大的葉子和咬起來咔嚓咔嚓的菜根,用老酒和猛火炒出來的青菜。我以前從沒有吃過那樣的炒青菜。我們家夏天總是吃空心菜,冬天吃白菜,包菜。除此之外就是什麼絲瓜,冬瓜,蘿蔔那樣的東西。後來我好幾次吵著叫我媽媽給我炒那樣的青菜吃,她還賣菜呢!可她總是說:「沒有,沒有那樣的菜。」

那一小盤剩下的青菜我們倆很快吃完了。但我不敢走,我抬眼看著醉醺醺的那個叔叔。潘斌放下筷子,彬彬有禮的說:「我們吃完了,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我跟著說。

「好。」他似乎已經醉的不行了。「要不要再陪我喝點酒。」

「不用了,叔叔。」潘斌說。

我們就起身離開,從熱鬧,明亮,充滿誘惑的夜市向溫暖,寧靜的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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