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室魍事

文/龍偉平

1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妖怪嗎?」我說。

說這句話時,我們幾個人正圍在畫室一角討論那些奇奇怪怪的八卦傳聞,這是漫長而枯燥的學習生活里的一種消遣手段,也是很長一段時間裡讓我們樂此不疲的「經典遊戲」,說不清為什麼會喜歡,原因跟手淫、追女生和談戀愛一樣,很難解釋,只能歸咎為生命初始階段的一種本能反應。

在那個知識和閱歷常常跟不上好奇心的年紀,我們總是無法控制地被那些神秘的事情所吸引,奇聞怪談、八卦傳說,或者離奇事件,一旦有人開了個頭,就像集體喝高了一樣,High得停不下來。

我的話甫一出口,就像一顆石子落入深夜的水塘,周圍嘈嘈切切的蛙聲蟲鳴立刻安靜下來。

見狀,我朝四周掃了一圈,眉飛色舞地說:「你們信嗎?」

2

2010年夏天,當時我正在南方某座小城上高中,為了迎接那個終將到來的節日——高考,父母很有先見之明的替我在學校報了一個美術班。之所以這麼說,因為我偏科蠻嚴重,數理化幾門常年飄紅,潰不成軍,而我的父母顯然不糊塗,他們知道以我的文化成績想要考進重點本科無疑是天方夜譚,與其逼我苦攻數理化,莫不如順著我的愛好(繪畫)培養,興許還有一償夙願的可能。

跟這兩年被越炒越熱的藝考沒法比,那會子學特長的人並不多,加上音樂舞蹈的截流,能跑來學畫畫的就更少了。

我所在的美術班一共七女三男,兩桌麻將嫌多,三桌嫌少,一個不尷不尬的數字,不過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相比動輒五六十人一個班卻畢業後老死不相往來的文化生,我們幾人至今仍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說起那個故事,是在高二暑假的一個晚上。那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在藝考班樓下的館子吃完晚飯,便打打鬧鬧回畫室,準備晚上素描課要用的東西,推開門後發現咱們胖胖的美術老師不在(他往常都會提前到畫室擺靜物或批改作業什麼的),留了張紙條用顏料粘在黑板上,說有事出門,同時布置好了作業——畫一幅牛頭骨素描,並特彆強調,晚點會回來檢查。

跟往常一樣,我們嘻嘻哈哈聊了一陣便各自在紙上捯飭起來,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那隻骨感猙獰的的牛頭逐漸從畫紙里探出大半個身子,按照習慣,這時候我們應該起來互相點評一下彼此的畫作。

我放下筆,帶著頗具玩味的心情打量了一眼四周,這時,我留意到外面起風了,風把半開的窗頁吹得嘎吱作響,窗帘舒捲得像是舞女的裙擺,魅惑的投影燈下,一群走投無路的蛾子在四周遊盪,是夜雨來襲的跡象。

就在一片鉛筆的摩挲聲中,我聽到幾個女生閑聊的聲音。

我隔著畫板,抬頭一看,是陳紅和林小粒她們在聊天,我拿著水杯悄悄走了過去,因為內容吸引人,我站在後面聽了半響都沒出聲,直到陳紅在幾個女生的驚嘆聲中講完了最近流行的那個「挖眼婆婆」的故事,我才回過神來,尷尬的做了個鬼臉嚇她們:「頭呢?你的頭怎麼不見了?」

「什麼頭?」林小粒問。

「當然是胖子(美術老師)要的牛頭啦!」我說。

幾個女生撇了撇嘴,發出一陣「嘁」聲,以表示她們對胖子淫威的不屑。

我突然感到有些沒趣,也許是為了回應陳紅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又或許是那塊牛頭骨的暗示,總之,我把頭湊過去,問出了那句話:「你相信這世界上有妖怪嗎?」

陳紅愣了兩秒,說:「你是在講《新白娘子傳奇》嗎?」

「不是。」我辯解道,「是真的,我親眼所見。」

我觀察到了她們臉上重燃起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像得到某種強有力的回應,於是挑著眉毛又問了一遍:「你們信嗎?」

說完,林小粒拿起粘滿顏料的畫筆,作老鴇狀,奸笑道:「再賣關子,你這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可就保不住了。」

我演技浮誇地配合她:「請太后娘娘容小人好好想想,該從何處講起。」

「你就瞎編吧。」她們說。

「真沒瞎編。」我說,「說完你們就信了。」

3

我煞有介事地扯了條凳子坐下,說:「我以前好像跟你們說過,我爺爺奶奶家在桐梓鄉下吧?」

她們點了點頭。

「這件事情就發生在哪裡。」我強調道。

我掃了她們一眼,說:「事情發生在初二那年,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因為第二年還沒到暑假我奶奶就去世了,之後我爸媽就乾脆把我爺爺也接來城裡了,鄉下那房子便再也沒回去過。」

「我要說的這個人姓刁,具體叫什麼我不記得了,只知道大人都叫他刁老三,我那時小嘛,也搞不清輩分,於是就跟其他人一起叫他三伯伯。」

「從我有印象開始,三伯伯就一個人住,他老婆很早就去世了,聽我奶奶說好像是在文革的時候得了什麼怪病一夜暴斃的,她娘家人不知聽了什麼傳聞,說刁老三跟人偷情不成下藥害死的,還抬著他婆娘的屍體過來鬧了幾天,這種捕風捉影的事誰說得清呢?報警都沒人管,最後只能不了了之。」我說,「他們家原住在我奶奶家對門,跟我家關係挺好的,小時候有兩年我沒事就跑去他家裡看電視。他人挺和善的,也不嫌吵,每次看完回去的時候還會分一些水果和糖什麼的讓我帶回去。」

「那時候他家的條件挺寬裕的,吃穿用度也都比別人家裡好,而且還是我們哪兒最先買了自行車和電視機的。不過也沒好多長時間,等我上初中後他們家就開始不行了,往後幾年,周圍人家裡都換上了彩電,他家裡還是那台黑白電視,連那輛老二八自行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當廢鐵賣了。」我說,「本來這種事也挺常見的,不過後來聽我爸媽閑聊說,刁老三家從前之所以過得比別人好,都是因為他兒子刁軍在深圳搞毒品交易,就販毒知道吧?那幾年吧,打擊黃賭毒不像現在這麼嚴,刁軍這人不僅聰明能幹,還挺孝順,每年都能從外面搞好多錢回來,逢年過節還接他爸出去旅個游什麼的,附近知道些內情的人,每次聊到他們家的事都一邊鄙夷,一邊又歆羨不已。其實吧,人都是這個德性,無非是見不得熟人過得比自己好,事實上他們才不會真的管你的錢是血汗錢,還是偷來搶來的呢。」

「這個刁軍以前跟我表姐還是初中同學,我表姐說,他成績非常好,但是沒什麼定性,坐不住,也不喜歡上學,所以初中畢業就跟一班人到外地混去了。上小學那幾年我見到過他蠻多次,每次都開著車,白色的,很拉風,後面還跟著兩個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有一次放學回來,看到他們幾個人蹲在街口的石頭上抽煙,我蠻好奇,就故意挨著他們走,聽到那個黃毛女罵罵咧咧地說,這次損失了多少多少貨什麼的。

「你們可能猜不到,刁軍這人其實跟他爸一樣很謙遜和氣,長得跟最近熱播的那個電視劇里的男二號有點像,反正就是怎麼也沒辦法把他跟毒販聯繫起來。」

「後來吧沒過多久就被抓了,據說是因為分贓不均,被幾個同夥舉報了。警察從他住的屋裡搜出幾大包沒來得及脫手的毒品,證據確鑿,他一農村人,家裡又沒什麼背景,很快就判了死刑。」我擰開蓋子,喝了口水,「消息從外頭傳回來後,刁老三還專門跑深圳去呆了半個多月,錢花了不少,想買通關係把人救出來,不過哪有這麼簡單的事?那是什麼地方?比海還深的地方,關係一層套一層,別說買通了,就是花錢探個監都難,碰了幾次壁後,他可能也知道救人是沒希望了,索性就回來了。」

「好可惜,感覺他應該長得很帥哎。」林小粒說。

「靠,這你也能YY?」我鄙視了她一眼,說,「至於刁軍究竟是死是活,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不過從那之後,刁老三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大概是在為刁軍的事情著急吧?每次看到他都神神叨叨的,跟個遊魂一樣,搞得小孩都很怕他。私下裡我奶奶也叫我別再去他家玩,說他們家裡不幹凈,會粘霉氣回來。沒過多久,我家也買電視機了,在自己家就能看電視了,還去別人家幹嘛呢?」

陳紅說:「後來怎麼了?瘋了嗎?」

「不是,比這邪門多了。」我說,「後來我不是上初中了嘛,學校在縣城,由於隔得很遠,通常情況只在周末回來一次。」

「有一次回來,看到刁老三坐在街口的石頭上,懷裡抱著一隻少半隻耳朵的黃毛土狗,樣子極其親昵,跟抱孫子一樣。我好奇,就去問我奶奶,我奶奶說那是他幾個禮拜前在後山上撿的,估計是得了狗虱病,所以就被主人給扔出來了。他撿回來的時候,那狗病得奄奄一息,渾身上下被虱子咬得沒剩下一塊好毛。刁老三這人素來喜歡這些貓啊狗啊啥的,不僅不嫌棄它,還把它抱回來,倒了半瓶藥酒給它洗澡,又用剃頭推子給那狗剃了毛。

「那狗可能也是命不該絕,在刁老三細心照顧下,沒過多久就恢復過來了,毛也長齊了,除了耳朵有點破相,乍看起來,倒是十分神氣,跟電影里那些威武的緝毒犬似的,一雙黃眼,溫馴、機靈,好像通了人性。它不僅幫刁老三看家護院,給他作伴,還隔三差五從後山上去叼一些兔子、野雞啥的回來,有時候打多了吃不完,刁老三也不拿去賣,就全分給周圍的鄰居。」

4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我初二那個暑假。」我說,「有天半夜,大伙兒都睡著了,忽然聽到一陣狗叫聲。我天生膽子小,怕鬼,加上我奶奶又迷信,怕我嚇到,所以就帶著我睡在南邊那間卧室里,那間屋子在下風向,臨過道,有點風吹草動就聽很清楚,那晚,我聽到聲音就推了我爺爺一把,我爺爺醒來後打著手電筒開門一看,呵,原來是刁老三家的狗,那狗一看到我爺爺就興奮得跳起來,啃著我爺爺的外衣,嘴裡嗚嗚狂吠,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說。

「那天晚上正好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像個銀盤一樣掛在天上,我爺爺一輩子生在農村,也是個迷信人,思忖片刻便跟著那狗往屋外走,沒走了幾步,就看到刁老三家的屋頂冒出滾滾濃煙,直逼天際,我爺爺一看,瞬間就明白那狗的意圖了。」

「原來那晚刁老三喝醉了酒,忘了熄灶火就爬床上睡覺去了,結果灶里的火沿著柴堆從廚房一直燒到卧室,那狗多聰明啊,準是知道事情不妙,就從窗戶里跳出來搬救兵來了。

我說:「這事還好發現得早,也沒釀成大禍,只是可惜了那條好狗,救刁老三的時候被一根橫樑攔腰砸死了。」

「第二天酒醒了,屋子燒了,狗也死了。跟祥林嫂似的,要多慘有多慘。鄰居怕他尋短見,紛紛過去安慰他,誰知刁老三比那些旁觀的人還看得開,拎著狗屍到後山挖了個坑埋了,回來拍拍手,跟個沒事人似的。」我說,「周圍鄰居看他可憐,於是湊了些錢幫他在老宅不遠的地方蓋了一間小平房子,他平時吃穿用度啥的,也全靠鄰居接濟。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小半年,在大家都快忘了有這麼個人的時候,一天早上,給他送早飯的人發現他躺在床上動也不動,送飯那人覺得不對勁,於是跑去叫人,等醫生趕到時,都已經咽氣多時了。

「剛才說了,刁老三婆娘死得早,就刁軍一個兒子,刁軍不知所蹤後,就成了名副其實的五保戶。這下莫名其妙死了,喪葬事宜就只能靠鄉政府和鄰居幫忙了。沒有後人嘛,喪事自然是能簡則簡,棺材壽衣都是大傢伙湊錢買的,吹吹打打那套也就省了。」

說到這兒,幾個女生髮出一陣唏噓。

我停下來看了她們一眼,吞了口氣說:「最邪門的事情來了。」

「原本這個事大家都以為隨著刁老三入土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道到了出殯那天早上,打外面回來了一個年輕人,三十來歲的樣子,面目清瘦,衣裳樸素,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那人剛出現沒一會兒,立馬就有眼尖的村人認出來了,怪叫一聲說,你們看,那不是刁老三的兒子嗎?

「怎麼回事?」陳紅打斷我說,「刁軍沒槍斃嗎?」

「對啊。」我說,「那些人想的跟你一樣。一個本來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突然一下出現在大夥面前,這實在是叫人有些難以接受。」

「當然啦。接不接受是你的事,當一個既能動又能呼吸的大活人擺在面前,即使再離譜,那你也只能相信這是真的。而且說到底,誰也沒有親眼見到刁軍被槍斃,所以大家只好打個哈哈,說主家兒子來了,事情有人牽頭了,那些原本主事的人也可以心安理得的退居次位了。」

「不過被刁軍這事這麼一鬧,原本定在上午出殯的事,一直拖到傍晚才進行。後來應刁軍的要求,幾個幫忙的人又臨時跑去請了一隊喪葬班子過來。村裡不興火葬,土葬沒有喪葬班子過來吹吹打打,那是很不吉利的事兒。」我說,「刁軍這事雖然讓大夥如鯁在喉,不過誰都知道,死者為大,眼下刁老三出殯的事更重要,所以只能按照常理進行著,叩頭啊、起靈啊、抬棺啊,這些都再正常不過,但在場的人總感覺有些怪異,想來想去,這怪還是出在刁軍身上。」

「刁老三下葬的地方在村對面的一座荒山上,那山海拔不高,遍植松柏,是專門用來安葬亡者的。有人說笑道,不管活多少歲,官居多高,這遲早有一天也要埋到這裡。」

「我天生好奇心強,是絕對不願錯過這樣的熱鬧的,所以也跟著我奶奶她們一起過去了。」我說,「那下葬的坑在山南一塊荒地上,是地仙看過之後,再請人提前挖好的。」

「出殯後,在刁軍的要求下,送靈的隊伍圍著那山繞了近一個小時(農村習俗出殯隊伍繞得越遠越好)才到了葬坑附近,那時,已經是傍晚了。」

我說:「下葬的時候煞氣大,按照習俗,只能留主家後人和幾個移棺填土的成年男人在場,女人和小孩都被請到了山腳下等著,所以後面發生的那一幕,都是那天填土的人回來說的。」

聽到這,林小粒屏住呼吸說:「別吊胃口了行不行。」

這時,我朝四周看了一眼,那幾個本來還在趕作業的也湊了過來,都認真的聽著。

我停了一下,說:「後面發生的事有點出乎常人經驗,信不信由你們。」

「據那天在場的人說,他們剛用吊繩把刁老三的棺材放下去,刁軍就情緒不受控制的撲過去大哭起來,這原也沒什麼,畢竟做了半輩子父子,這幾抔土下去,就徹底陰陽兩隔了,情緒失控也正常。」我說,「那幾個幫忙的人看他哭得很傷心,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眼看太陽又要下山了,再不填土就不合規矩了,於是就過去勸他,但他不聽,依然抱著墳土哭個不休,現場都是幾個糙老爺們,心眼大,也沒多想,就走過去拉他,誰知這一拉沒拉好,把刁軍身上穿的那件外套給拽下來了,接下來的那一幕,當場嚇得那幾個填土的男人尿濕了褲襠——那沒有衣服遮擋的後背上長滿了一身黃灰色的毛,密密匝匝,一直連到頸部,說不清是什麼動物,但是個正常人都清楚——這絕對不是人類的後背!」

聽到這裡,林小粒發出一身驚呼:「黃色的皮。難道他兒子是黃鼠狼變的?」

「對啊。要不然明明失蹤的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呢?」幾個女生開始七嘴八舌起來。

這時,一個男生提醒道:「你們忘了刁老三之前養的那條土狗了嗎?」

「哦,對對對。」她們又開始瞎猜起來,「難道刁軍是那條狗變的?」

「不知道啊。所以才問你們信不信嘛。」我說。

「不過據那天填土的人說,他並沒有聞到黃鼠狼的氣味,倒是看到刁軍(或者是『它』)的後背上有幾塊皮毛深淺不一,那些人轉頭一想,之前刁老三撿的那條狗得了很嚴重的狗虱病,好了之後不就是這樣嗎。」我說,「但這事太離奇了,沒有人能確定那天回來給刁老三送葬的,究竟刁軍還是那條狗。」

「葬禮結束後,刁軍出錢請大家在鎮上的飯館裡吃了一頓,事後又給了一筆錢給那些在葬禮中幫忙的人。」我說,「刁軍走的那天,單獨見了我爺爺一面,最後拿了些錢塞給我爺爺,但我爺爺說什麼也不肯收,推讓幾次後,他笑了笑,也沒再勸我爺爺收下,背著一個行李袋子往村口走了。」

「這一走,我就真的再沒見過『他』了。」我說,「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我奶奶第二年生病去世後,我爸媽就把我爺爺也接過來了,那個地方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倒是這個故事一直留在了目睹這件事情的人的心裡,成了大家夜裡心有戚戚的存在。」

我笑了笑說:「後來我媽總拿這事說我,要是以後不孝敬她和我爸,那就真的連狗都不如。」

5

正說著,「門突然響了,幾個女生頓時發出一陣驚呼,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噼里啪啦,像一個巨人用指節叩擊著窗戶,電光雷火間,一個人影推門走了進來,我扭頭一看,嗨,原來是胖子回來了,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胖子收了雨傘擱在雜物架上,像只水獺一樣抖了抖衣服上的水,說:「好大的雨啊。」

接著又朝我們走來,把手裡提著的塑料袋放在凳子上,說:「寶貝們,畫的怎麼樣了?買了宵夜哦,誰要過來吃點?」

胖子就是這樣,雖然是老師,卻一點老師的架子都沒有,常常和我們打成一片,因此很招畫室女生寵愛。他綽號叫胖子,但其實他一點也不胖,不僅不胖,還老愛跟我們三男生炫耀他的六塊腹肌。

好吧,不得不說,這種赤裸裸的炫「腹」行為,曾讓他多次遭到我們男生的鄙視。

你知道的,那晚我們完全沉迷在故事裡,作業自然沒法按時交,因為這事,我們所有人被胖子留在畫室畫到了半夜三點,當然了,這傢伙很仗義,是絕對不會單獨開溜的,即使雙眼通紅也陪我們熬著。

第二天一覺睡到中午,趕著起來吃了個中飯,接著又畫了一下午水粉,到傍晚的時候,雨停了,畫室樓下的幾株老樟抽芽吐翠,宛若新生。點評完作業後,胖子突然說要帶我們出去逛逛,感受一下這座城市的夜景。他就是這麼一人,思維跳躍,經常冒出許多怪想法,我們早見怪不怪了。

那時大暑剛過,天熱得不像話,胖子開車送我們到步行街,接著沿著步行街一直走到了護城河邊,那一塊是個頗有歷史的景點,為方便市民散步,因此並沒有建圍欄,仰頭就能看到對面那座森然的閣樓,這時,有人提議到閣樓上坐坐。

嚴格來說,那其實並不是閣樓,而是一座軍用的瞭望台,為方便遊人休息,便又在此基礎上加蓋一座兩層的木樓。

那樓臨河而建,視野開闊,正好能看到這座城市夜間最撲朔迷離的一面,是個極好的觀景點。

我們沿著城牆逛了一圈,正商量著改天來這邊寫生啥的,這時,胖子跑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袋子零食和啤酒提上來,選了塊乾淨的石板,坐著和我們邊吃邊聊。

那晚風很大,他很開心,拉著我們喝了不少酒,到後邊又聊到了自己學生時代的一些事,開心的喪氣的都有,又趁機激勵我們考個好學校,他說,別讓那些人看輕,我知道他說的那些人指的是學校那些人,其中不儘是學生,還包括一些老師,他們認為畫畫是沒有未來的,只有成績差的才去學藝術。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前一天晚上胖子有事出去,是因為那晚是他女朋友的生日,他們從大學開始相識相戀,那天正好十二年,就在彼此都覺得結不結婚都能像親人一樣過一輩子時,他向他女朋友求婚了。

聊到興起時,我突然想起了昨天講的那個故事,於是便問胖子對此有什麼看法。

聽完,他笑著看了我一眼,說:「她們肯定都不信是吧?沒人會信的。不過這沒什麼,在超出常理的事情面前,選擇做鴕鳥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信就行了。」

6

到了11年下半夜,我們集體升到了高三,距美考的日期掰指可數,為了提前適應考試氛圍,我們離開了小城,跟隨大部隊來到長沙接受為其五個月的強化訓練。

時間一晃而過,聖誕節前後,那場如達摩克里斯之劍一般懸在頭頂的考試終於在鋪天蓋地的習作和無數被掏空了身體的顏料瓶中過去了,分數、成績、命運,這些辛辣又刺激的字眼在收拾畫袋離開考場時,便成了打開盒子的薛定諤之貓,一目了然。

往後半個月,浩浩蕩蕩的藝考大軍在經歷了長達半年的會師(聯考)後,陸續撤回原籍繼續攻讀文化課,那時,我和陳紅林小粒因為十幾場日期不一的外省考試(省外美術高校招生考試),依然逗留在長沙。

那是冰災過後的第三年,長沙破天荒地下了一場大雪,一腳踩下去要半天才能拔出來,南方的冬天依舊冷得讓人懷疑人生。我們一邊吐槽那些奇葩的試題和考試場所,一邊背著污跡斑駁的畫袋,以火車站拉閘後搶座人群的勁頭參加那些規模浩大又費用昂貴的考試,一場場下來,不敢有絲毫懈怠,無他,不過報考費讓人肉疼而已。

那段時間,也只有胖子會隔三差五打電話過來問我們考試情況,過得咋樣,末了又說在學校的畫室里準備了牌局和火鍋,等著我們回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他因為招新的事和校長大吵了一架,日子也並不好過。

幾十天後,那場如非洲野牛遷徙似的藝考終於隨著除夕鐘聲的敲響,徹底過去了,第二年開春不久,聯考(省內高校美術招生考試)成績就出來了,那天中午,我們一群人窩在胖子租在學校附近的公寓里,守著他筆記本電腦逐一查詢成績,結果應了那句老話,皇天不負苦心人,十人全部順利通過了聯考。

很假是不是?

我也知道很假,但結果就是這樣,我也有沒辦法。

成績出來後,校領導很高興,扯了條橫幅書上我們幾個人的名字和慶賀的話,掛在教學樓進出的外牆上,在一片唏噓聲中,我們成了提前半年把一隻腳踏進大學校園的人。

7

那天正好是周六,第二天學校統一放假,晚上下了課,胖子把我們叫出來,開車帶我們去附近一家KTV慶祝,那晚月朗星疏,雲淡風輕,喜悅之情如烈酒灼喉,杯盞碰撞的聲音一直回蕩至今。

當晚,我們喝酒划拳到半夜,胖子在那群女生的威逼利誘下喝了個爛醉,從KTV出來時,已經是凌晨兩點,陳紅和林小粒她們商量後打的去了附近一個女生家裡過夜,反正放假,也不用擔心上課遲到。

最後只剩我們兩男生和胖子站在KTV門口,我扶著胖子和劉余商量一陣,最終決定由他開胖子的車,送我們回胖子的公寓。

小城的夜裡人不算多,車也不多,沒過多久,車子便循著夜色開到了公寓樓下。

劉余打開車門,拿著鑰匙去開門,我扶著胖子,踉蹌著往樓上走去,幾分鐘後,我們來到了胖子的出租屋裡。

我把胖子扶在沙發上,劉余先前扶胖子的時候被胖子吐了一身,進屋後便到浴室沖涼去了。我坐在沙發上,因為酒精作祟,大腦依然處在興奮狀態,三點多了,卻一點睡覺的想法都沒有,在等劉余沖涼出來的過程中,被無聊催使的我,打開胖子的電腦看起了電影。

那是一部新出的古裝奇幻電影,講的是一個書生遇見狐女的故事,題材很老,我卻看得津津有味,正起勁時,我不自覺地向後一坐,感覺屁股壓到了什麼東西,順手一摸,圓圓的,毛茸茸的,像是什麼動物的尾巴,我以為是胖子養的貓跳上來了,扭過頭一看,發現並不是貓——而是一根真正的大尾巴,棕黃色的,布滿了一截一截花紋,有我胳膊那麼粗,就在這時,胖子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我清晰的看到——那毛茸茸的物事是從胖子屁股後面長出來的,就在我傻愣愣地盯著「它」看的時候,它在空中打了個卷,就蜷縮起來消失在沙發後面。

我猛地晃了晃腦袋,順著那根「尾巴」看過去,這時胖子的臉也變了,五官輪廓變得圓潤憨厚起來,眼眶深凹,嘴唇外凸,狹窄的臉孔上布滿細細絨毛——天吶,這分明就是什麼動物的臉。

我徹底驚呆了,像《桃花源記》里那個撞破天機的漁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浴室傳來一陣響聲,劉余穿好衣服從裡面出來,我猛然醒悟過來,大叫了一聲。

「怎麼了?」劉余問我,「傻了你。」

我捧著電腦,死死盯著他。

見狀,劉余笑了一聲,走了過來掃了我和胖子一眼,說:「你怎麼了?」

我回過神,呼出口氣,再看胖子,他已經恢復了原樣,靠在沙發上鼾聲如雷。

「沒什麼。」我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連忙放下電腦,說,「我們回學校吧。」

「現在?」

「嗯。」

「都幾點了,宿舍都關門了。」

我沒說話,也不再管他,起身拉開門走了出來。

我能怎麼說?難道告訴他,我剛才看到胖子變成了一隻圓臉長尾的動物?他不僅不會信,肯定還會說我酒喝多了,產生了幻覺。

下樓的時候,我逐漸清醒過來,身體也不再發抖,想起這幾年的點點滴滴,我想,就算胖子真的是只什麼動物,他也不會傷害我們吧。

畢竟,他一直都是個有著柔軟的心臟的胖子啊。

8

暑假過後,因為不俗的專業成績,我如願以償的被一所心儀的大學錄取了,而我的父母,一對平凡又勤快的夫妻,也因為自己當年的明智之舉,成了為數不多嘗到甜頭的人。因為招新的事,胖子和校長產生了齟齬,終究還是在幾個月後離開了那所學校,很顯然,這也是一個明智之舉。

嗯,我為他感到高興。

至於胖子那晚的事,我一直藏在心裡,誰也沒說,一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也逐漸喪失了那樣蓬勃旺盛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就如胖子自己所說,在超出常理的事情面前,選擇做鴕鳥的人多了去了,你不能怪他們。

所以,說出來也沒人會信的。

包括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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