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喪屍 我很抱歉【下】

5

裝甲車開進重慶市時已是次日破曉,蒙蒙天光中,雨線之間空氣氤氳,濃霧罩住了遠處的高樓,使我心情陰鬱,神思不寧。

回想我的一生,命運對我不管不顧,我對命運聽之任之。養父的酒氣還飄在的我的生活里,有多少年不見了呢?變成喪屍的他應該無法再喝了吧!遇到小七以前,我以為我是不折不扣的無賴,她撕開了我的表皮,呀!原來還是個小娃娃呢!是的,我常常夢見,她牽著我走在冷夜裡,我的小手緊緊攥著她的拇指。

如果真能再見她一面,切片就切片吧。

裝甲車停在兩棟大樓之間,窗外瘮人的景象打斷了我的思緒——一道由焦屍堆積的城防,密密麻麻的炭黑頭顱與軀幹,堆疊焦纏在一塊。

有個人端著槍從大樓的陰影里走來。

石進讓我趴下,與他點頭致意,從兜里抽出一封信件遞給他,是他出發前在我房間里寫的。「交給林首長,告訴他我們在這裡等待指示。」

石進告訴我這個林首長他以前是個連長,現在是這裡的領導人。

得到指示後,裝甲車才繼續前進,穿過鐵門。這並不是最後一道關卡,隨後的每幾千米,我們就經過一道屍牆。

人類最後的堡壘簡直就是座焦屍之城。

喪屍爆發的第三天,我所在的城市就已覆滅,我的日子太好過了,而這座城裡的人都經歷了怎樣的噩夢呢?我試著想像他們所經歷的五個月的戰鬥是多麼慘烈,有多少人在漫漫長夜裡無休無眠,在喪屍的嘶喊聲里繃緊了神經,在恐懼和思念中苟延殘喘。

我們在嘉陵江上停下,我想橋那頭應該就是人類最後的火種了。

橋上已有人等著,一個穿著筆挺軍裝的中年人站在中央,身後有十來個持槍軍人,從體格上可以看出來,他們是和石進他們不同的正規軍人。石進先下了車向那人敬禮報告,他應該就是那位林首長,然後回來將我帶下車。

「我保證你的安全。」他說。

還能怎麼辦呢!我下了車,望見江邊淺擱淺了許多屍體。也許不用多久,我就會和他們一樣。

唰的一聲響,隔著六七米,那些軍人的槍齊刷刷舉起來對著我倆,石進站在了我的身前。

「搞啥子嘛?放下槍。「林首長發話了,一口川普。我很意外,因為他看上去是個和氣人,不像電影里那些氣魄撼人的領袖,倒像個村鎮上的小領導。

「你可以講話不?」他笑著問,像領導人下訪似的。

我搖了搖頭,他身後的軍人臉綳的更緊了,個個屏息斂氣。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里,只他還笑得出來。

「他能寫字。」石進趕緊說。我跟著搗米一樣的點頭。

「好嘛!很好嘛!」林首長滿意的點頭,又說:「你對我們很重要,你莫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底。」

「只要你能好好底配合我們工作,我們會保護你的。另外,你要找的那個女娃兒嘛,我們也已經安排人去查去咯。這個雖然說希望不大,但是灰心是要不得的,你說四不四。」

我狂點頭,覺得自己交了好運。

「那就好,希望你能好好底配合我們工作。」他揚起手,向左右掃了一圈說,「還等著搞哪樣,先上車,進城裡。」

他們把我帶進了對岸,我偷偷望向窗外,路上不停的有武裝巡邏,但都沒有軍裝,他們蓬頭垢面,面有菜色。有許多看著只有十三四歲,還有幾個看上去幾乎半隻腳已經邁進棺材,可他們就這樣手持著槍,走在同一個隊列里。

一則紅色標語出現在巡邏隊的牆後:「下一秒任何人都可能是喪屍,請立即爆頭!」

我被秘密的帶進了一棟高樓里的一間封閉的房間,擺著一張長桌,兩張凳子。石進被要求只能待在門外。我在桌子上躺了一夜,他們沒有給我床,也沒有給我食物,好像認為這些東西我都不需要。我聽了十幾個小時抽氣扇的嗡嗡聲。

第二天中午,林首長又來了,他帶著石進和他的守衛門進來。石進把紙筆遞給了我,接著我和林首長坐在長桌兩端,他又展示出他那張笑眯眯和氣的面孔。

「好消息啊!我們查咯名單,的確有一個叫做史希芸。她是兩個月前到這邊底,這個女娃兒一路上不容易啊,擺起來是個好長滴龍門陣。但是——他這是怎麼了?」

這一定不是真的,我的臉忍不住抽動起來,又想笑又想哭,可我流不出眼,我難受的整個顫抖起來。我當時的模樣一定很嚇人。

「你怎麼了?」石進問我。

我還能怎麼了,我高興啊!那些拖鞋,毛巾和牙刷知道這消息該有多高興,它們一定哭的更厲害。

但是什麼呢?我用盡周身的氣力才忍住嘴角的抽動,想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但是,你暫時還不能見她。第一,你得先接受檢查,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們可以醫好你底病。我們得保護她底安全。第二,這個你自己肯定也考慮過,你現在這個樣子,她肯定難得接受。我們要做她底思想工作。你看怎麼樣?」

這個林首長的話雖是打著官腔,但也讓我的心裡咯噔一下,又覺得無望起來,現在我的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麼可能在一起。

我捏著筆在紙上塗:「都聽您得,求您幫幫我。」

「好嘛!很好嘛!那從今天開始,你就要接受檢查,很高興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難熬的日子開始了,他讓醫生給我安裝上了各式各樣的監測儀器。切割了我的皮膚,肌肉和骨骼,抽了我的血。他們掃描了我的大腦,掃描我的骨骼。接著給我注射各式各樣的疫苗,千奇百怪的藥物。

這樣的日子似乎沒有盡頭,每天要被抽兩次血,每星期要提取一次皮膚肌肉和骨骼的樣本。而每回我向林首長要求見小七的時候,都被他三言兩語搪塞回去,再往後他就幾乎不出現了。一眨眼,兩個月的時間飛快的過去。

我寫下字條問石進:他騙我?史沒有活著?

「她活下來了。」石進很誠懇的告訴我,「我自己去查了名單,的確是有她的。但是,你的實驗很不樂觀。實話很你說,給你做實驗的不過是些三流的蹩腳醫生,大部分的醫學家都已經死了。這些人不過是在碰運氣。」

「上面有兩套方案,先建設城防,儘快屠殺喪屍,他們是有可能學會進食的。第二套方案就是研發疫苗,疫苗是需要的,可是重建整個醫學體系也許還要幾年甚是十幾年的時間。你要有耐心,我想他們會讓她來見你的。如果下個月還沒有動靜,我會幫你的。」

石進沒有騙我。

果然,在一個星期之後,他們告知我第二天可以見到小七。

等待見面的那一夜特別漫長,我想起當年在學校的時,一個同樣徹夜難眠的夜晚,那是我第一次把她約出來的頭天晚上。

我要和他說什麼呢?告訴她我有多愛她,求她原諒我這些年的虧欠,告訴她不要等我去找尋新的幸福。

對了,我一定要說:我不該在電話里煩你!

6

我們終於被安排相見了,在同一個房間的兩邊,中間卻隔著道鐵絲網,不知道是誰的安排。

我在那等了很久,努力坐的直一些,用衣服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的。等了很久,她才從鐵絲那頭的門外進來。

這是小七么?

我幾乎認不出她了,她變的如此消瘦,面頰塌陷。我還記得她嘟囔著要減肥減掉小肚腩的樣子,她幾乎夜夜都要抱怨一番。

她的頭髮亂糟糟的,臉也沒洗乾淨。她每天早上不是都要花一個小時打扮自己么,她會說今天皮膚又變差了,你給我買點好的護膚品嘛!

她的腰上配著一把手槍,那可真是一把槍啊!她難道用她打蟑螂么?她有多害怕蟑螂啊!

她看上去好像有三十多歲了。可我不是更糟糕么?

但這一切又能算什麼呢?我終於見到她了,見到我日思夜想的她。

她盯著我,眼眶紅了,我看的出來她很激動。

我來不及等她先開口,在紙上寫了起來

「我很想你」

她仍然盯著我,但那眼神里忽然透露出一絲瘋狂。

我生平沒見過那樣複雜的神情,她一定是害怕了,或是別的什麼。我看的出她竭力剋制住了哭泣。

「想我,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她歇斯底里的喊了起來,終於忍不住慟哭,她用手背頂住了自己的鼻子。

「我去找過你。」

她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很久,我感覺到她正漸漸冷靜下來,感覺到她像一件慢慢鑄成的兵器

她不哭了,她像個男人一樣重重鎚了一下桌子,然後沖牆角的監視器喊:「你們不該把他帶到這裡,地球上僅剩的這十幾萬人不是么。」

「你們也許忘了,但我記得,只要他咬上別人一口,他是怪物,他咬上別人一口,就多一個威脅,我們就難以控制了。你們沒想過他有多危險么?」

她的眼淚裡帶著恐懼,她經歷過什麼呢?她殺過多少喪屍,她是不是也壘過屍牆。

她突然又激動的沖我喊:「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死,為什麼你要出現在這裡。」我聽得出來她有多委屈。

「我不認識你,你不是王枝節。」接著,她就往門外走。

林首長這時進來攔住了她。

「我讓你問他的問題你怎麼一個都沒有問?也許還有像他這樣的喪屍,他的同黨。你要聽我的命令。你違背我的命令,我可以槍斃你的。「

他說的很小聲,但他說的太急,我全都聽見了。

小七推開了他沖了出去。

我不能讓她就這樣離開,我也沖了出去,把門撞開了。外面有一大群人,林首長的警衛和石進的隊員都舉槍要攔住我。

我的失落使我失去了理智,我跳的高竄的快。

「攔住他。」他們叫嚷著。

「別傷害他。」石進大喊起來。

「不能打死他。」首長命令道。

小七沒有回頭,她一直往前跑。

我往前追。

這時背後有人在喊:」他們變成喪屍了,快開槍。「我回頭看,兩個軍人已經變成了喪屍,我只是手指抓撓到他們,他們就被感染了。

他們也跳了起來。

很快他們又感染到一個人。我得幫他們,我跳過去緊緊抱住了一隻喪屍。子彈就在他腦袋打出兩個窟窿。

我放下了屍體,這時又有一堆槍口頂著我。

在槍與槍之間我看見了小七不遠處的剪影,她站在光線的入口。

她也拿槍指著我。

她看我被制服了,就慢慢放下槍,轉身消失甬道盡頭的光芒之中。

「把他捆起來,注意他的手。」

我聽著首長的命令,感覺自己落入了無盡的深淵裡去。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被方腮押進了一間黑漆漆的房間。

「我說過。我們會把你片成片的。」他兇惡的說,往我臉上猛踹猛替,我感覺自己的鼻骨已經裸露在外面了,在臨走之前,他又掏出槍往我身體里打進三四顆子彈。

一切幻夢都已經破滅,過去不過是泡影。

他們也不再是人類了,或者,他們才是最真實的人類,拋棄了花里胡哨的外衣而已。

而這身衣服我還穿著,我還想著小說電影和愛情呢!我他媽真是個大傻子。

我在黑暗中待了很久,久到忘記自己的存在。

有時候我有清醒過來。緩緩的呼吸著,努力著入睡。我多希望我能入睡,希望入睡其是醒來,然後驚訝的發現:這原來不過是一場夢。

我的眼睛一直閉著,沒有夢。

「起來。」

是石進,我睜開了眼。

「我來帶你走。外面鬧起來了,你女朋友把你的事告訴其他倖存的人了,他們集體要求殺了你。正在前面鬧呢?首長讓我來看著你,他需要你來研究疫苗,還懷疑你有同夥,我早就看出來他沒文化了。我要把你送出城。」

說著,石進已經把我拉起來了。

「使點勁,我送你離開這裡,從後面走,他們都在前門,沒人會發現,你救過我一命。現在我還你。出去以後,你就找個遠些的城市躲起來。我們會讓這場噩夢結束的。」

我們已經走出了房間,外面傳來混亂嘈雜的喊叫聲。

他們群情激憤,叫囂著要殺我。

是小七把他們帶來的!我怎麼也想不到。

其實我應該想到的,我想起辭職後的我們的那些爭吵,我以前似乎刻意迴避了這些記憶。

這個世界最後的善意,來自身邊的這個年輕人。

石進開槍打壞了鐵門的鎖,推開,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有一輛車,我們過去。」他說,

「相信我,這個世界一定會重回正軌。到時候我會找到你。明白么?」他抓著我的肩望著我的眼睛,我看出來了,這話是他對自己說的。

我試著相信他。

血!

鮮紅的血

鮮紅的血和連串的槍響。

他的血濺在了我的胸口,子彈也穿過他落在我身上。他倒在了我身上,槍還繼續在響。

舉著槍的是個小孩,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他打光了左輪槍的子彈,又開始往裡頭填。

我把石進拖回屋裡,他身上得好幾個窟窿都在冒著血。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他掙扎著舉起手又掉下去,失去了知覺。

我不能就這樣讓他死去。好吧,就讓一切都下地獄去吧。

我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一秒

兩秒

三秒

他深吸一口氣直挺挺的坐了起來。

我期待他能看我,我緊緊鎖住他的眼睛。

看我這裡,認出我!

上帝再一次拒絕了我,他沒有看我,頭迅速的一擺,往那小孩衝過去。

我沒有阻止他。

看來只能大家一起下地獄了。

群情激憤的人群沒有發現背後的危險,他們飛速的被感染,如同被潮水淹過乾燥的沙灘。我爬到一處高樓看著眼前整個城市的圖景,我把曹操說到沒做到的事給做到了。

三天以後,重慶淪陷了。

又三天,我在茫茫屍海中找到了小七。

她的眼神和別的殭屍一樣空洞無物,似乎在望天。

天上飄起了雨絲。

七年前的天也飄著雨絲,那時她問我。

你為什麼喜歡我啊?

「喜歡就喜歡唄,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那如果我有一天變了,你還會愛我嘛!」

「當然會啊!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愛你。你呢?」

我也是。

想到這些,我忍不住緊緊的將她摟進了懷裡,恍惚間感到一絲溫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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