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木偶(二)

那年,鄰近的幾個村子爆發了瘟疫,木偶所在的村未能倖免,村子裡被這場瘟疫帶走了近一半的人,木偶的朋友也病倒在床。而郎中只是說,春天到時瘟疫的情況也許會好起來。

但恐慌與飢餓仍舊在村子裡蔓延,許多村民見到木偶在老木匠走後一夜之間生長了十歲,愈發地覺得恐懼。有人說木偶是妖是魔,有人道是木偶奪走了老木匠的壽命,讓自己生長,更有人說是木偶帶來了這場瘟疫。村民無人敢走近他,木偶也不被准許去探望村那頭的年輕人,不知為何,他是木頭的事也被村民們知曉,在村子裡瘋傳。木偶無處可去,沒有柴火與食物過冬,他不肯去燒那些老木匠留下的木材取暖,一個人住在木屋裡,喝冰冷的河水。

春天來臨時什麼也沒好起來。村子裡尚活著的人又病倒了一大半,田裡也看不見幾個播種的人。村民們把這一切歸結到木偶身上,怨恨與憤怒也全都轉移給了他。

木偶再見到自己朋友時是一個暴動的夜晚,那天那個已瘦得皮包骨臉色發青的病人跌跌撞撞地跑進老木匠留下的小屋,搖醒了睡熟了的木偶。他比舉著火把決心要燒掉帶來瘟疫的怪物與木屋的村民早到半步,木偶被他從床上拉起時,叫嚷聲與火苗已開始從屋底蔓延。

借著風勢火燒得又快又猛,濃煙和熱浪讓木偶難受至極,與朋友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往後門走去。老木匠留下的木材在烈火中燃燒發出「啪啪」的爆裂聲,與屋外的喧囂融成一片,木偶回過頭去再沒有看見什麼,濃黑的煙霧中他覺得自己似乎也在掙扎著燃燒。到後門時木屋已經開始傾斜,後門門梁塌下來砸出一片火光,木偶感到自己被人狠推了一把,也不知那個垂死之人哪來這麼大的力氣,一把將木偶推得跌出門外,接著木屋在巨大的轟聲中崩塌,火光衝天,把黑夜燒成了白晝。

木偶跌坐在泛著火星的草坪上,清新順暢的空氣湧入他的胸腔,他生生落下淚來,變成了會哭的木偶,二十八九歲的青年暮然老去,臉上平添了幾道皺紋。

木偶再沒有見過他的朋友。

衣衫襤褸的木偶流落到一個小鎮,那時小鎮里的人正興緻勃勃地談論著一個木妖的故事,木偶蹲坐在路邊聽人們議論著木妖被燒掉後,那場瘟疫怎樣地好轉了起來,餓,痛,冷,且落下淚來。他坐在牆角,動也沒想動過。他在牆角蹲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個小孩為他端來了一碗熱粥。

木偶白手起家,先是在街頭賣賣雕刻的小木偶,後在結尾開了一家店。他手藝不錯又精通各類木材,為人低調可靠,不用幾年時間便在小鎮里闖出了名氣,不少人都把自家孩子送到木偶處學藝,被木偶一一拒絕,只收了當年那個為他送粥的孩子,做他唯一的學徒。孩子聰明且懂事,木偶教給他的東西他學的又快又好,幾年後便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少年,木偶也就把自己店內大大小小的事全交給他出面,自己在院子里專心雕木頭,做著各式木質傢具,一整年也難得露上幾面,鎮里的人與聞名而來鎮外的人都誇這孩子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

徒弟出師時木偶贈他一整套細細磨過的刻刀與一塊櫻桃木,徒弟滿眼儘是為出門闖蕩而興奮熱切的光芒,他順著鎮外的河離開小鎮,一去便是好幾年,回來時面黃肌瘦步履踉蹌,當初的興奮早已泯滅,木偶送他的櫻桃木也只剩了一小塊,竟是把什麼都丟了。木偶歸來後去拜訪了木偶,向他籌錢來在街頭開了一家小店,但生意總是冷淡,有時一周也等不到一樁生意,還不夠勉強糊口。父親在他離去時因病重去世,母親也悲傷過度隨之而去,家族的人也嫌他是個沒有作為的子孫,只有木偶還常常接濟他,讓他來家裡吃晚飯,徒弟也是以此維生。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徒弟開始躲著木偶,有時在街上看見木偶掉頭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個。街坊猜測這是徒弟做賊心虛,在外散布了詆毀木偶的話,不敢見木偶,木偶也曾聽過那些說自己打罵壓榨學徒的謠言,但從未說過什麼,他在鎮里生活了十多年,算得上是德高望重,鎮子里的人不信木偶會做出什麼卑劣的事,都說是徒弟想要毀掉師傅的名譽,擠走師傅的店鋪,方便自己營生,對他鄙夷有加,徒弟的日子過得更是凄苦。木偶去過幾趟徒弟的店鋪,敲門總是無人答應,也不知道徒弟到底是在不在。

街尾的木匠店十餘年來第一次停業歇息,木偶把店鋪里里外外仔細打掃一番,掃盡院子里的木屑,擺好各式木料。幾天後在木桌上擺上幾道簡單的小菜與一碗熱粥,託人去找來徒弟。徒弟到時,菜與粥都已經涼了,木偶又重去熱過。吃飯時木偶說自己要回鄉去,要把這木匠店交付給徒弟。那是除夕將近,街上的小孩在木匠店外點起炮竹,火光與聲響悠悠走進店內。徒弟放下根本沒動過的筷子,半響不語。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緩緩起身,重重地跪下對木偶磕了幾個響頭,離店而去,從進門到離去沒有過半點言語。自那天起,鎮上的人再沒有看見過徒弟。

徒弟失蹤了三天後,鎮子下游的村莊里的幾個洗衣婦在河邊發現了他,他像是走累了枕著河裡的石頭合眼休息,等到村子裡的其他人來時,浸骨的河水又帶著他去了更遠的地方。洗衣婦告訴恰好途徑那裡的鎮上的人,那個穿青布衣裳消瘦的年輕人被發現時,手裡還攥著一小塊好像是櫻桃木的木頭。

新的一年在那三天後來到。

木偶大病一場,卧床三月不起。

鎮上的人勸木匠莫太過悲傷,卻分明瞧見那個德高望重的木匠為一個背信棄義的徒弟一夜白頭

木偶的病在來年春季有了好轉,慢慢能下床走動,但身子骨究竟是虛弱了,大不如從前。春季要結束時,木偶不顧人們的勸阻,執意要回到最初的村莊。因為店與病他耽擱了一段時候,載著他與行李的馬車在夏季一個炎熱的日子離去,木偶沒有告訴別人要走的日子,也沒有人知道來送他,只有滾燙的沙石路與濃郁的陰影一路相隨。

馬車嗒嗒地向南行駛了五個月,從夏天走到秋天,跨過河澤與田野,回到最初的村莊去。

熟悉的鄉音在二十餘年後再次回到了木偶耳邊。村子依舊是那個村子,不過舊了些,老了些。村子裡的人都沒認出當年那個遠行歸來的木偶,更沒人想到二十年的時間會讓一個木偶蒼老至此。他們熱情地接待了一個年老的木匠,幫木匠收拾打理出一個木匠店,並為村子裡終於來了木匠而高興不已。

村裡人向木匠講起一個二十餘年前的故事,說在那年的一個清晨,一個農夫在森林裡最老的樹下拾到了一個會動會說話的木偶,木偶雕得栩栩如生,不用吃飯,也不會冷不會痛,木偶在那年春季的最後幾天從小孩變成少年,出發去尋找一個木匠。他走後,村子二十年來風調雨順,老人們說這是因為他們收留了木偶,老天保佑,說這木偶來歷非凡,要去做的也不會是什麼尋常之事,他們一直等著木偶回來。

村子裡的孩子愛聽這故事,總是纏著大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講給他們聽,大人們都說,這故事以後一定會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

木匠聽完,只是笑,笑完之後一個人回到店裡去,愣愣地望著滿院的木材與木屑。

日子依然緩緩流淌下去,沒發生什麼傳奇也沒有什麼透頂了的壞事,日子又好像凝結在了空氣里,一遍遍回味著昨天。村裡的老木匠有時會關門慢騰騰地走上一上午的時間,到森林裡最老的樹下,待上一會兒,又慢騰騰地走回村子裡。村裡人關切地說他年紀不小了還這麼瞎折騰,他依舊是笑,卻總是一副安不下心來的樣子。

天氣一天天冷下去,人們穿上棉衣棉鞋,忙碌地準備著過年,木匠沒什麼好準備的,只是打掃了一下院子,除夕夜裡用村裡人送來的臘肉做了點菜。

那天村子裡熱鬧地放著鞭炮吵鬧聲不絕於耳,木匠坐在昏暗的屋子裡,忽然想起了一個姑娘紅著眼眶的樣子,然後他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老木匠與一個開朗的年輕人,想起冰冷的河水與滾燙的濃煙,想起在一個鎮上街尾的木匠店,一個消瘦的年輕人鄭重地沖他跪下,離去,最後是村子裡流傳的故事。他感到痛,冷,他落下淚來,咳著嗽。

屋子裡有一盆早些時候打來的水,老木匠走到盆邊,把手浸進冰冷的水裡。窗外不知有誰點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引出一串火光,然後又有更多的鞭炮亮了起來,連成響亮的一片。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老木匠看見自己的臉映在盆中,一張滿是皺紋的,孤獨的,老木匠的臉。

那張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疲憊的神情,老木匠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胸腔里久久回蕩著心跳動的聲音。

他終於明白,現在的自己,便是一個木偶找尋了一生的木匠。

老木匠緩緩捧出水來,仔細洗了一把臉。他打開房門,站在一片越來越響,越來越亮的鞭炮聲與火光中,等待著新的一年的來臨。

往後,木匠年復一年地老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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