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癘童

1

柳州,十萬群山,山陽村。

劉犢子是第一個患了病的村民。

怪病在他體內快速繁衍迭代,先是嘴裡的味道變得腐敗,幾天後舌底異癢,忍不住用下齒輕輕刮擦,微有刺痛,之後在他舌底和食道爆發出了連成片的細小膿瘡,顏色猩紅,奇癢難當,輕輕一碰又是炭烙一般疼痛,小泡很快長得熟透,由紅變黃,莫說進食,咽唾沫都像吞了一把針,只能任由口水從嘴邊溢出。

村頭李大夫拿壓舌板挑起他已經無力蜷縮的舌頭,見底下長滿了小眼睛一樣的皰,嚇得手一縮,撤了壓板,舌肉軟軟的塌下,居然擠破了幾粒透亮的皰兒,頜內泛起淡薄的一層黃水,劉犢子痛苦的張著嘴,發出嚯嚯聲,手腳蜷縮,抖得劇烈。

李大夫擦擦汗,交代劉家人準備後事,出門時天色已經晚了。

那一夜黑得並不沉,天空像浸飽了辣椒油的紙,隱隱透出暗色紅光,有些不祥。

從劉犢子家回來第三天,李大夫睡前照例要與婆娘親近,婆娘捂著鼻子問他是不是吃壞了肚腸,李大夫杵在床上思索了會子,只覺得並未吃過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便也不顧婆娘扭頭不願,強將她卷到身下去了。

再隔了幾日,李家婆娘去禽戶家裡換雞蛋,禽戶與她討價時輕輕皺眉撇頭,回家途中覺得舌底喉根有些癢意,便捂著嘴咳了幾下,到家見李大夫一臉惶恐的張大了嘴,手伸到喉嚨里不知在探什麼,突地像被燙到一樣跳了起來,看向婆娘時已是一臉灰白死相。

劉犢子的薄皮棺材停滿七天,從堂屋裡被家裡後生搬出來往墳山走時,李大夫和他婆娘已經疼死在了鋪上。二人皆是張大嘴,狀若嘶吼,手指頭攏在喉嚨處,扭得像乾枯的枝蔓,指甲縫裡全是自己脖頸的皮肉。

路上紙錢紛飛孝幡輕揚,劉家後生慢步緩行,卻不知自家族叔也有了搭夥的路伴。

不出十日,禽戶與那些抬棺後生依次病倒,也是一般詭奇的死狀。

再過不久,山陽村裡開始瀰漫著一股溫潮朽爛的味道,像長久不喝水的病人嘴裡吐出的粘稠氣息。

2

汪瘸子指天發誓,見到一個體型瘦小的白皮孩童一手持白幡,一手掩嘴而笑,拐著腿縱身上了劉犢子家屋頂,李大夫看病回家那晚,那小童也在暗紅夜色下一路竊笑而隨。

這小娃子會不會和這怪病有關。汪瘸子嘟嘟囔囔。

一旁的盧小花拉過被子,遮住脹鼓鼓的兩個奶子,臉頰飛紅,拿手指戳汪瘸子的臉:莫在我面前提小娃子的事情。

你聞聞我嘴裡有沒有什麼味道。汪瘸子拉過盧小花往她臉上哈氣,嘴快罩到她鼻子上。

盧小花搖搖頭:就是剌花煙的味兒,你也聞聞我的。說完也湊過嘴去。

汪瘸子一口叼住白皙女人艷艷的唇,挑出她舌頭含住,盧小花本來想要推開他,哼了一聲,手無力的搭在汪瘸子肩膀,身子軟在他赤裸的懷裡,被子跌落,露出一片細膩溫軟的起伏白肉。

有味,香味,香得老子雞巴饞。汪瘸子嘴裡兩條舌頭,說得含混,撩開被子,將女人渾圓的小腿架得老高,一手挽起她臀,腰猛地只一沉。

盧小花腦袋昂起,掙脫汪瘸子的嘴,幽幽的嘆了一聲:冤家,還來。

汪瘸子身子用力聳動,如同拉犁的耕牛:我再給你個娃子。

3

瘟疫爆發得異常猛烈,且越來越暴虐,一開始,患病的人還能抗幾天,到得後來,身子骨弱些的,早上才聞見自己嘴裡有味,晚上就會暴亡。

盧小花也死了,不過是死在她那位出了名的窩囊的丈夫手裡。

她丈夫趴在她雪白的肚皮上,聳動了三兩下就耿著脖子打了個哆嗦,盧小花嘟囔著埋怨,想要起身去夠絹子,卻被丈夫伸手扼住了脖子,他屁股一縮拔出屌來,騎到盧小花胸口,膝蓋壓住她胳膊:反正老子也要死了,非得帶你個偷人生野種的婊子一同走。

盧小花聽聞野種二字,滿臉驚惶,張大了嘴嘶啞著說:孩子是你殺的。

她丈夫抬起屁股,將身體重量全部壓在手上,嘴臉扭曲:李大夫說我一世不可生育,誰的野種?

盧小花想喊,聲音卻被死死堵在了喉頭,只得不住拍打床板,發出砰砰的悶響。枯瘦的窩囊丈夫表現出了生平第一次男子氣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大口呼出腐魚味的潮氣,將盧小花牢牢釘住,直到她眼珠里的血絲一條一條爆出,嘴角溢滿粉色的細沫,再不動彈,他才緊緊抱著逐漸冷去的豐潤女人,不住親吻,哭得涕淚橫流。

汪瘸子後來又見過幾次那個蒼白皮膚的孩童,哪裡出沒,都會死人,便越發確認那孩童與瘟疫有關係,四處宣講,開始沒人相信,後來人死得多了,大家才半信半疑,滿山去找那個古怪孩童,沒人見到它的蹤影。

村裡人逐漸一個個都病倒了,躺在地上、床上,捂著喉嚨翻滾,發出嚯嚯的聲音,卻再爬不起來,過不久,村子成死村,只剩下汪瘸子一個活人。

死的人太多,他埋不完,只能任屍體在床上、埂頭、井邊發黑、膨脹、肚子炸開、內臟化為粘稠的膿液。

人油深深的沁透了泥巴,野草看得見的瘋長。

村裡風變得緩慢沉重,那股味道日漸濃稠,混合了嗆人熏眼的屍臭,像夏天烈日晒化的松油,包裹了小村。

4

汪瘸子第一個埋得就是盧小花。

他埋葬的不僅僅是情人,還是自己早夭孩子的母親。

他和盧小花曾有過一個男娃,出生時汪瘸子又驚又喜,喜得是自己一個天殘之人竟然有了後人,驚的是怕盧小花丈夫發現孩子不是自己的種,盧小花母子受苦捱難。

未曾想孩子才生下來不出幾日,就死在了襁褓里。他不敢當眾前去弔喪,只有遠遠地站著,望著盧小花家屋棚抹眼淚。

夭折的孩子,入不得祖墳,盧小花不忍心孩子暴屍荒野,便趁夜色,偷偷抱著孩子屍體,撬開宗廟的青石地板,將孩子埋在廟裡,只求祖宗護佑,苦命的孩子來世能投個良胎。

婦人死後,自然沒了生前的鮮活,瞪大的眼珠有一種皮革的暗淡反光,幾隻蒼蠅停在她眼珠上,細長的嘴不住彈出,吮吸殘留的汁液。

她曾與他日日尋歡,為他生下了唯一的孩子,最終卻光著屁股死在了同樣赤裸的丈夫身邊,這讓他有超越悲傷的莫名憤恨。

他先拿起盧小花家裡的磨刀石,哭嚎著用尖銳的稜角一下一下把她丈夫的下身砸得稀碎,紅紅白白筋筋腦惱糊了半床,才用被褥裹了盧小花的屍體,抱到院里挖坑埋了,堆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村落處於柳州十萬群山之中,自古就與世隔絕,村民極少出山,不知當今皇帝是誰,幾年都難見一個外鄉人。如今村民們都死光了,就剩汪瘸子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去哪,只能挨家敲掉銅鎖,搜刮米糧。為了吃得久些,就混野草煮粥喝,小鋸子一樣的葉子拉得嗓子刺痛。

天殘之人必有異能,汪瘸子性慾極其旺盛,本錢也是異於常人。

盧小花是被他堵在柴房,用強之下半推半就成的好事,第一下就頂得她捂著肚子翻了白眼,這才願意跟他這村裡獨獨的殘廢光棍日日廝混。

如今盧小花死了,汪瘸子無處洩慾,每天都到盧小花墳前自瀆,射在她墳頭,眼前浮現的是她白綢子一樣的肚皮和豐碩的雪臀。

我再給你個娃子。汪瘸子抬頭閉眼,淚水滑落。

5

這一日,汪瘸子正在盧小花墳頭忙碌,卻聽見身後有個暗啞的聲音:堪忍穢土,多受眾苦,可親眼見得地獄光景,幸甚。

汪瘸子嚇了一大跳,急急將貨塞進襠里,轉身一看卻是個僧人。

這和尚個子矮壯,頭顱似虎,濃眉大眼,鬍子硬扎扎往外戳著,一副金剛面相。

阿彌陀佛,貧僧遠處觀氣,此處鬼氣森森,死氣瀰漫,你們村怕是來了癘童。和尚一手拿著伏魔鈴,晃了一晃,響得清脆。

癘童是啥我不曉得,倒是見著個古怪孩子,像個剝了皮的猴,手裡還拿了個慘白的幡。汪瘸子忙著扎褲腰帶,有些臉紅,望著和尚手裡的鈴鐺,這鈴兒黑黝黝,油亮亮,銘了古樸紋路,暗暗的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青色。

那幡是收魂用的。老和尚好奇的看著汪瘸子:這東西不是天生天養,乃是怨氣借肉體凝化,施主能看見?

汪瘸子把胸口拍得空響,像是拍一個木箱:我親眼見著,吹牛逼不是帶把的,這玩意兒還會咧著嘴笑,操他娘,瘮人得緊。

和尚面目嚴肅:還是莫操他娘,施主還知道這東西會笑,看來是真的,尋常人瞧不見癘童,你卻能瞧見,全村人都死了,就你活著,這場暴疾,或許與施主有關。

汪瘸子抖了一下,像冬天尿完最後一滴尿:大師傅你別嚇唬人,我一個清白光棍,與那鬼物會有什麼關係。

和尚搖了搖伏魔鈴:貧僧來此死地,是發了大願的,怎麼會嚇唬你。

汪瘸子看著和尚的眼睛,像望進一個無底的黑井:這兒人都死光啦,大師傅還來幹嘛。

和尚回望汪瘸子,目光幽遠沉靜:癘童不除,整村百姓橫死,怨氣更盛,以怨養怨,這孽障便可走出大山,以大災患禍害世間,那個時候可就來不及了,我來,是先收怨氣鬼,再度橫死人。

汪瘸子咽了口唾沫,感覺自己咽喉並無異狀,才放下心來:那大師傅你說該怎麼收這鬼娃娃。

和尚一撩僧衣,坐到了地上:癘童最見不得生人,貧僧入此村落,他定會來取我魂魄,無需刻意去尋。

汪瘸子見和尚舉動放浪不羈,心生好感,也隨他坐下:你是說你也會患病?

大和尚點點頭:會,貧僧看不見它,你卻瞧得見,到時候你告訴貧僧它的方位,貧僧自有佛家神通能夠收它。

6

汪瘸子陪和尚坐著,只覺得面前景象頗為虛幻。自己今生今世唯一經歷過的女人埋在土裡,或許正在腐爛,墳邊卻坐了個不知道哪來的虎頭和尚,搖著伏魔鈴,嘴裡言語全是怪力亂神。

汪瘸子問:大師傅,你說這鬼物是怨氣借肉體凝化,可否說得更細些。

和尚伏魔鈴一搖:但凡橫死人,皆有怨氣在,大戰、饑荒、災患之時死人太多,怨氣鬱結於未經世事的嬰孩屍身,便會有癘童橫行,滋生瘟疫。

汪瘸子奇道:我們村子沒打過仗,土地也肥,沒餓死過人,災患更加沒有,卻怎麼也出了癘童。

和尚站起身來,拍拍身上土:有泉必有源,需尋到根,方能徹除此物。你們村的風物誌在何處?

汪瘸子沉吟一會兒,說:在宗廟中,正西牆下的柜子里。

和尚手一揚,狀若出征將軍:走,你我宗廟走一遭。

二人沿小徑走,路變野草及腰,偶見荒野曝屍,皮肉爛去大半,半凝的膏脂掛在雪白的骨頭上,大和尚眼含悲憫,手中伏魔鈴晃得叮噹驟響,沿途只是誦經不停。

宗廟已經朽敗,屋頂上瓦片縫裡長出荒草,門與柱子上的漆褪色乾裂,翹起銳利的邊角,水磨石台階中間被磨得發亮,和尚推開朝東建造的宗廟大門,汪瘸子緊跟其後,空蕩蕩的大廳揚起一陣細塵。

山陽村宗廟與別處宗廟不同,祖宗牌位並非供在桌上,卻掛滿了四面土牆,中間一塊大板子方桌,上面放滿了已經腐爛生蛆的貢品。汪瘸子一指西牆下的柜子,和尚高聲道一聲得罪,撬開汪瘸子所指的雙門櫃,搬出一摞卷宗,拿袖子拂去厚厚一層灰土,放在貢品桌上,一邊搖鈴一邊細細翻閱。

汪瘸子站在和尚對面,同和尚一起看,他識的字少,看得一會兒也就累了,和尚鈴聲清脆,聽得久了,只覺一下一下恰與自己心跳相合,不由得犯起困來,歪著腦袋沖瞌睡.。

7

正迷糊間,卻聽見和尚一拍桌子:有了,這地方風物誌里說,山陽村太過偏僻,外人極少,村內人丁不旺,常有近親成家,若生下天殘孩童,便會由村長老將嬰童殺死。村裡人怕鬼嬰尋仇,殺畸嬰時便用沸水自嘴灌入體內,死後還要將屍體煉化成灰,骨殖搗碎,自古至今,畸嬰不下千人。

和尚搖了搖虎頭,嘆道:愚不可及,怨氣豈是沸水澆得滅、凡火燒得盡的。

汪瘸子望向和尚,和尚也抬頭望向汪瘸子,滿眼疑惑,王瘸子抓抓頭:大師傅,你說的規矩我也知道,我雖是天殘,但生下來時手足強健,長到十二歲時有些長短腿,到了三十歲才瘸的,那時節要殺也晚了。

和尚沉吟一會兒:孩童枉死,怨氣最毒,定是累世枉死的娃娃凝化的這猛厲鬼物,只是怨氣有了,但都燒化成了灰,尚缺能夠鬱結怨氣、興風作浪的嬰童屍身。

汪瘸子靈光一閃,猛地打了個冷戰:我......我或許知道。

和尚看著汪瘸子:施主請說。

汪瘸子說:我與盧小花,就是我的......相好,有過一個孩子,但是生下來不久,就死了,因這孩子並非天殘,便沒有沸水灌喉、煉屍為灰。

和尚面色肅然:那孩子埋葬何處?

汪瘸子指了指地板:按祖宗規矩,早夭孩童不可葬於祖墳,我那相好就將他悄悄埋在宗廟,求先祖護佑。

和尚沉著臉,點點頭,卷宗翻得刷刷響動:畸形嬰童煉化之後,骨灰拌在米漿之中,塗抹於…………宗廟四牆,以祖宗牌位相鎮,也是此處。

二人四目相對,汪瘸子額頭流淌下一行清汗,問道:這鬼物,莫不是我苦命的孩子所化?

和尚不再言語,丟下卷宗,盤腿坐下,口誦佛經,伏魔鈴重新響動。

8

突然,和尚鈴聲不再清脆,有鏗鏘兵戈聲,汪瘸子餘光見門外有個小小的蒼白身影一閃而入,驚慌的低聲道:來了來了。

和尚手攏住自己口鼻,哈了口氣聞了一聞,肅然道:來了。

那小童提了幡,竊笑著站在面前,和尚卻看他不見,四處搜尋。

此前都是遠遠瞧見,頭一次離得這麼近,汪瘸子仔細去看,見那小孩雙眼青黃,色如死魚,白皙皮膚上斑斑綠痕,陰藍色的血管暴凸如同蛛網。

我的孩子居然成了這麼一個害人魔頭。汪瘸子心裡萬分恐懼,又驚又懼。

小童揚起手裡的慘白小幡,沖大和尚招了一招,大和尚身子猛的一震,神情痛楚,嘶啞著嗓子高聲誦經,將伏魔鈴重重搖了幾下,往上一拋,那鈴兒便懸在半空,兀自搖晃不休。

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讚歎釋迦牟尼佛,能於五濁惡世,現不可思議大智慧神通之力,調伏剛強眾生,知苦樂法。

孩童見到伏魔玲,止住了笑,黯然無神的眼睛盯著鈴看,那鈴忽地迎風變為水桶大小,飛向癘童,癘童將幡一丟,咧嘴大哭,哭聲如同鏟刮鍋底,刺得汪瘸子捂住了耳朵,噹啷一聲,癘童被鈴鐺罩得嚴實。

雖被罩住,癘童卻仍然在鈴下左右衝撞,巨大的鈴兒晃動不停,和尚站起身來,從懷裡摸出一道黃符貼上,鈴下這才安靜下來。

成了嗎?汪瘸子擦了擦汗,問和尚。

和尚搖了搖頭,脫下僧袍,露出一身虯結筋肉,低喝一聲,胸腹肌肉如同大海怒濤塊塊起伏,他將粗壯手指咬破,以血在胸口倒寫經文,對汪瘸子說:提起鈴來。

汪瘸子戰戰兢兢,將大銅鈴提了起來,往裡面一看,癘童被囚在鈴中,面色萎頓,如同底部有個透明蓋子一般,也掉不出來。

大和尚寫完經文,緊閉雙眼將血抹在眼皮上,如同畫了山夷戰妝,一片殺氣,再睜眼時,眸子中金光四射,晴天朗日。

孽障!大和尚怒喝一聲,撕下黃符,伸手入鈴,將癘童倒提出來,此時他以血經換命,開了天眼通,才瞧得見癘童,汪瘸子見癘童張大了嘴,恐它嘶啼,忙捂住耳朵,那和尚卻虎目圓張,眉骨凸起,口中爆出獠牙,晃晃腦袋,頭顱變得大若水缸,將那鬼物一口吞下。

9

汪瘸子看得目瞪口呆,這和尚只怕比癘童還要兇殘百倍,癘童或許念及血肉之情,未曾害過自己,這和尚可就拿不準了。

和尚又晃晃腦袋,化為原型,對汪瘸子鞠了一鞠,道:施主受驚了。

汪瘸子連連擺手,說不出話來。

和尚穿上僧袍,撿起伏魔鈴晃了一晃,說道:收了怨氣鬼,該度枉死人,方可根除癘童,護佑一方。施主,度人既是度己,可願與貧僧一道。

汪瘸子不知如何是好,張嘴結舌道:大師傅,你別吃我。

和尚哈哈笑道:施主說笑了,貧僧乃是地藏王坐下攝毒鬼僧,專食害人之物,行仁恕之事,並不會加害於你,施主不必擔心。

汪瘸子半信半疑,點了點頭:只要大師傅不吃我,什麼都好說。

和尚拍了拍肚子:除魔需除根,這癘童起初依憑的定然就是宗廟之中的嬰童怨氣,咱們就先除了此根。

汪瘸子點了點頭,問和尚:大師傅,需要我做什麼?

和尚搖了搖頭,晃了晃伏魔鈴,鈴聲恢復清脆之聲,和尚踏著鈴聲韻律,大步在宗廟之中走動起來,每一步都踏得大有講究,如同古老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詞,誦經不止。

只一盞酒時分,宗廟中就隱隱有顫動之聲自四面湧來,初始輕如蚊蠅振翅,細不可聞,霎時便是尖銳磅礴,刺耳欲聾,祖宗牌位一塊塊被抖落在地上,牆上的土灰塊塊剝落,露出築牆的青磚,殘餘的土灰漸漸顯現出一張張猙獰嬰孩面孔。

他們張大了嘴,雙眼瞪圓,似乎在無聲的咆哮詛咒,和尚大汗淋漓,手中伏魔鈴搖得更加用力,腳步慢了下來,每一步都踏得辛苦而堅實。

直到牆上土灰不在落下,嬰兒面容清晰,和尚才怒喝一聲,晃晃腦袋又變成方才吞噬癘童的模樣,大口一吸,牆上的嬰兒面孔嘴中便有一股股灰色煙塵噴薄而出,被他吞入腹中。

汪瘸子在一旁看著,他瞧見哪一股灰煙被和尚吸干,勾勒出那個嬰孩面孔的土灰便會碎為粉末,宗廟中煙塵瀰漫,圍繞著和尚旋轉飛揚,斗室中如同起了颶風,颳得汪瘸子睜不開眼睛。

和尚額角青筋暴起,胸腹高高隆起,吸入所有灰煙、牆上只剩青磚之後,一拍山一樣隆起的肚子,瞬間又變得平坦如初,容貌也變回了原樣。

和尚一搖伏魔鈴,說:得了,咱們去村裡除怨。說罷昂首闊步走出門去,汪瘸子忙隨其後。

才出宗廟,和尚眉頭一皺,捂著肚子倒在道旁,渾身顫抖,大汗淋漓,汪瘸子要去攙扶,卻被和尚一把推開:不好,這癘童執念太強,在我腹中殘而未亡,此時我吸入怨氣太足,它已然藉此重生,我再降他不住。

話才說話,和尚雙眼一翻,背脊僵直,鋼針鬍鬚根根脫落,身上筋肉逐漸乾癟慘白,他掙扎著將一張黃符丟向汪瘸子:貼於鈴上。

說罷掏出伏魔鈴,朝天一拋,鈴鐺驟響如風,旋轉著變得如同小塔,將他罩在鈴下,汪瘸子忙將黃紙貼好,又怕吹風落雨損毀黃紙,便使力抱起大鈴,入手卻不甚重,往鈴中瞧去,和尚已經化為癘童樣貌,身形卻大了幾圈,趴在鈴底,面目猙獰,朝汪瘸子齜出森森白牙,汪瘸子驚得抖了一抖,將鈴放入宗廟正中,拜了一拜,瘸著腿飛也似的逃走,此生再未歸山。

10

1899年,朱紅燈豎起大旗,天下義和拳興清滅洋,清政府派袁世敦率兵鎮壓,於森羅殿大敗拳民,馬金敘活捉義和拳首領朱紅燈、心誠和尚,一股拳民往柳州逃竄,遁入了十萬群山。按柳州志所載,來到荒蕪的山陽古村,只圖尋得片瓦遮雨避寒,也存了卧薪嘗膽、養精蓄銳,來年出山再掀波瀾的念想。

村中只剩宗廟還未完全腐朽,眾人推門而入,見一口大鐘罩在地上,銘文古樸,色作黝黑,隱有暗青,在滿是灰土的宗廟中瑩瑩閃亮,沒半點落塵。眾人嘖嘖稱奇,圍住觀瞧,卻見鈴上貼了黃符一張,一人伸手撕下符紙來看,旁人慾阻,卻已晚了。

只聽得宗廟內鈴聲大作,古鈴猛地晃蕩起來。

眾拳民面面相覷,瞠目結舌。

己亥歲,柳州天行大疫,朝發夕死,十室九病,死者七八,城郭邑居為之空虛,而存者無食,亡者無棺殯悲哀之送。大抵雖其父母妻子也啖其肉,而棄其骸於田野,由是道路積骨相支撐枕藉者彌二千里,白骨蔽野。春秋以來不書。——《柳州通志》

PS:朋友們,柳州這個地名是我架空世界觀里的一個地名,跟現實中的螺螄粉之鄉無關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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