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和癌症排查:查的多,查的早就一定好么?
導讀
- 好多醫生和各大醫院都勸我們早做檢查,勤做檢查,這種做法對我們有什麼壞處么?
- 早點知道自己的病情,有什麼壞處?
- 醫藥公司在推出新葯時,背後的動機是什麼?
- 目前比較流行的新科技,基因排查,是真的有價值還是大忽悠?
今天這篇文章,我想從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真實事件說起。那天我母親感到自己的胃不太舒服,於是我陪她去看醫生。做了一番檢查後,醫生表示,有1%的機會,你母親的不適和胃癌有關。有99%的機會,她的胃不適不值得大驚小怪。如果你想求個安穩,把這1%的擔心去除,那麼我建議你去做一個胃鏡和CT掃描檢查。 做完這兩個測試,我看到結果後,才能給出更為準確的判斷。
我相信,絕大部分讀者和家人都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由於現代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我們有越來越多的手段對我們的身體進行各種檢查。最常見的檢查方法包括:X光、乳房影像檢查(Mammography)、超聲波、內視鏡、CT掃描、MRI掃描、等等。這些檢查手段在各大醫院被普遍使用,幫助醫生做出更加準確的診斷,也能夠在早期提前查出病患。
但是在賓夕法尼亞大學(UPenn)教授Robert Aronowitz看來,這些檢查手段完全被濫用了。所謂的癌症基因排查,很可能是一個大忽悠。Aronowitz教授專門寫了一本書,Risky Medicine: Our Quest to Cure Fear and Uncertainty(《危險的藥品》)來解釋其中的道理。
看完這本書,我覺得書中的觀點很新穎,也很有趣,於是我聯繫上了Aronowitz教授,和他進行了一場非常有趣的對話。
首先,向大家介紹一下Aronowitz教授。
Robert Aronowitz教授擁有耶魯大學的醫科博士學位,目前是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醫學教授。他的專業研究領域包括:醫藥歷史,流行病學和大眾醫療。他一共出版了三本書:Risky Medicine, Making sense of illness, 和Unnatural history。
我問Aronowitz教授,您寫的最新的這本書起名為Risky Medicine,翻譯過來就是「危險的藥品」。這個書名的意思是什麼?是指所有的藥品都很危險么?還是某些特定的藥物?
Aronowitz教授回答:書名有兩層意思。
首先,一些預防性的治療手段,帶有很多大眾不理解的風險,對我們造成的傷害大於我們可以獲得的好處。其次,如果我們回顧歷史,就會發現很多藥物的發明和流行,並不是為了治療疾病,而是為了控制風險,或者滿足大眾希望去除風險的一種心理需求。在我的書中,花了不少篇幅來解釋這個道理。
我向Aronowitz教授問到,在您的書中,您提到了1950年代發生的一件趣事。
當時幾家醫藥公司的代表在參加一個業內會議時,開始互相抱怨:我們開發出了新型的抗生素。這種抗生素很有效,很快就能治癒病症。但抗生素不是一個好的商業模式。當病人的病好了以後,他就不需要抗生素了。我們的產品消滅了大家的需求。
Aronowitz教授回答到,是的,醫藥公司開發藥物的動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讓我在這裡和你的聽眾朋友們再分享一個例子。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教幾門醫學類的課程。我們有時候會請我之前的學生回來給年輕人做講座。有一次,一位大型醫藥公司的CEO回來做講座。他向我抱怨,醫藥公司面臨很大的壓力,因為華爾街那些投行和賣方分析師,老是要求醫藥公司每年實現10%的收入增長。問題在於,沒有什麼「神奇」的藥品能夠保證我們每年增長10%。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向大家說明,醫藥公司為了實現收入增長的目標,需要開發出新的藥品。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藥品,是那種每個人,每天都需要吃的葯。不是像抗生素這種生病才吃,病好了就不用吃的葯。什麼樣的葯能夠符合這種標準呢?一般有兩個特徵。
首先,這種葯的主要功能在於減少風險。因此這是一種預防性藥物,旨在減少一個人患上某種病的概率。即使你只有0.1%的機會患上該病,但我們總是樂意為了減少這0.1%的概率而付錢買葯回家吃。
第二,是這種藥物針對大眾最常見的癥狀。比如改善睡眠,減少疲勞,抑制咳嗽,止痛等等。每個人都有這種需求,因此這種葯也最好賣。
舉例來說,有一種葯叫做Vioxx,一開始有止痛功能。後來,該葯被用來應對中風,甚至被用於治療癌症。這就是一個典型的「萬金油」型的預防性藥物的例子。2004年,Vioxx的生產商默克宣布將該藥品下架回收。
我接著問Aronowitz教授,在您的書中,您提到,「降低風險」和「變得更健康」是兩回事。我又想到了我媽媽那個例子。如果她可以藉助一些科技手段提前告訴她病患的可能,及早治療,這不是一樣可以讓她變得更健康?這種想法有什麼不對么?
Aronowitz教授說道,有時候,更多的信息並不一定是好事。如果只是提早知道你身體裡面可能正在發生的變化,它並不一定會幫助你,甚至可能對你有害。我們很多人以為如果在身體里發現了癌細胞,它就一定會不斷長大並最終要了你的命。這種認識並不正確。
以乳腺癌為例,沒有任何證據表面,早發現乳腺癌能降低患癌病人的死亡率。在19世紀的英國和美國,乳腺癌(Breast Cancer)最早被稱為乳房中的癌(Cancer in breast)。當時的外科醫生髮明了這樣一種概念,即癌症一開始會在乳房中像一顆種子一樣慢慢長大。當它長大到一定程度時,會產生致命的結果。因此,只要開刀把這個癌細胞去除(註:在乳腺癌手術中,乳房會被割除),病人就安全了。照這套邏輯,越早發現乳腺癌越好,這樣就可以早點開刀割除病變的乳房。
問題在於,這些機理都只是外科醫生憑空想出來的一套理論。這套邏輯,在我們對癌症有任何研究和理解之前,就被發明了出來。它們並不是基於證據,而是基於方便和「想當然」被提了出來,為的是讓醫生對他們做的摘除手術有個合理的解釋。
隨著我們的科技越來越發達,當我們用精密的儀器來掃描身體時,會在不同的器官中發現各種細胞群。而這些細胞群看起來都可能像癌細胞。照這種邏輯,我們會把自己身體上各種器官都摘除掉。但這顯然是一個瘋狂的想法。沒人會同意這麼做的。
我向Aronowitz教授提出挑戰:現在各大醫院普遍使用乳房影像檢查(Mammography)來確診早期乳腺癌。但是您在書中提到,乳房影像檢查帶來的危害比好處大。在我看來,乳房影像檢查只是一門科技手段而已。不管你去不去查,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乳腺癌不會因為你查了以後就從無到有生出來。為什麼您要去指責這樣一種科技手段呢?
Aronowitz教授回答道:在1930~1990年期間(60年),由於乳房影像檢查技術的普及,被查出患有乳腺癌的人數數量大幅度上升。由於更多的婦女被確診乳腺癌,通過癌症手術摘除乳房的病例數量也大幅度上升。但同期,乳腺癌造成的死亡率幾乎沒有怎麼變化。
在和Aronowitz教授通話後,我特地去查了一下相關數據。
比如上圖顯示,女性乳腺癌的發現率(上圖右綠線)呈現出明顯的上升趨勢。
同時上圖顯示,女性由乳腺癌導致的死亡率(上圖粉線)在1930~1990年間確實沒有什麼變化。一直到1990年以後,女性乳腺癌導致的死亡率才開始有明顯下降。
Aronowitz教授說到,如何解釋乳腺癌症發現率快速上升,同時伴以更多的癌症手術摘除乳房,但是死亡率卻不變這樣的現象?
一般來說,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有越來越多的乳腺癌被發現,同時治療乳腺癌的科技手段也越來越高明,因此兩相抵消,正好導致死亡率不變。這種解釋的邏輯漏洞在於,乳腺癌手術的原理在幾十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把乳房割除而已。同時,乳腺癌被發現確診的增加是非常迅速的。治療方法的優化速度恰好趕上發現數量的增長速度,並導致最終的死亡率不變,需要滿足精確度非常高的巧合,這種巧合發生的概率非常小。
還有一種更有說服力的解釋,是我們發現的這些乳腺癌,並不足以致命。同時,對付乳腺癌的治療方法,也沒有那麼有效。就是說,無論你有沒有發現並確診這些乳腺癌,不管你有沒有動手術,這些科技和醫療干涉(Medical intervention)對於乳腺癌病患最終的死亡率沒有任何影響。
換句話說,沒有證據表明,早發現乳腺癌並且進行干預(手術),對於病人來說有任何好處。相反,由於過多的干預,很多病人本來可能不需要割除乳房而選擇動手術,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早發現反而造成了傷害。
由於注意到1990年以後乳腺癌死亡率的下降趨勢,我在訪談後再次聯繫上Aronowitz教授,向他核實這一數據。我問Aronowitz教授:雖然1930~1990年間的乳腺癌死亡率沒有變化,但是90年以後的死亡率有明顯下降,這個下降的趨勢能否歸功於乳房影像檢查技術的普及?
Aronowitz教授的回答是:90年以後乳腺癌死亡率下降的原因,在醫學界有相當多的爭論。目前為止沒有公認的解釋。他自己的猜測是,乳房影像檢查技術的普及可能有一定作用,更大的原因應該是在癌細胞還沒有轉移之前,治療手段更加有效。
乳腺癌只是一個例子。Aronowitz教授想要強調的是,很多時候,通過科技手段檢驗到一個人身上存在的癌細胞,並不一定會越變越大最終成為致命的惡性腫瘤。人的身體機能是一個很複雜的系統。目前的科技,能夠探測到的很多東西只是冰山一角。這種檢查在醫學上叫做「過度診斷(Over diagnosis and over treatment)」。過度診斷和過度治療對於人體是有害的。
我向Aronowitz教授提到,我能夠理解您想要表達的意思,但是說老實話,這種邏輯不容易被大家理解和接受。
我想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另一個親身經歷。幾年前,我的一位阿姨被診斷出肺癌。在確診前,阿姨沒有感到任何胸部不適,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可能得肺癌的可能性。由於在發現時,她就已經是肺癌晚期,因此沒過多久,我阿姨就去世了。
我們全家親戚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同時我們都覺得,如果可以早點發現她的病症,在早期就做出確診並且開始治療,也許她就不會如此年紀輕輕就離開我們了。
很多政府的醫療部門,以及醫院,都鼓勵大家在40~45歲以後每年進行體檢,因為隨著年紀的增加,一個人患上絕症的概率也大大上升。
我問Aronowitz教授,照您的邏輯,我們是否應該忽略醫院和醫生的建議,沒有必要每年再花金錢和時間去做各種體檢和排查?
Aronowitz教授回答道:正確的答案是,這取決於個人的實際情況。我的建議是,如果有明顯的不適和癥狀,或者個人屬於某種癌症的高危病發人群(比如吸煙人士),再去進行體檢和排查。
在很多癌症中,早點發現,對於癌症病人的存活率沒有任何影響。既然你提到了肺癌,讓我給你舉一個真實的案例。
在多年以前,有研究顯示,那些去接受X光檢查的肺癌病人,其存活率要高於那些沒有接受X光檢查的肺癌病人。該研究結果被廣泛援引,支持各大醫院對更多的病人進行X光檢查,以圖早點發現肺癌的存在。
但後來,另外一組研究人員對上述研究做了更加細緻的分析,發現那些結論完全站不住腳。早點通過X光檢查發現肺癌的病人,和晚些發現肺癌的病人,他們的死亡率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對於那些早發現肺癌的病人來說,他們活的歲數和那些沒有經過X光發現自己病患的病人差不多,同時受到更多的關於自己病症的困擾。
我們很多人想當然的認為,早發現癌,就能活的更長些,但這種認識未必正確。在醫學上,有一種概念叫做領先時間偏倚(lead time bias)。說的就是這種統計誤差。
可能有些讀者對「領先時間偏倚」這個概念不太熟悉,讓我在這裡給大家解釋一下。
領先時間偏倚,指的是在對兩組研究對象進行追蹤觀察時,因接受觀察的時間無嚴格的可比性而產生的系統誤差。尤其當其中一組在疾病早期階段診斷出的病例所組成,而另一組是由疾病在較晚期階段診斷出的病例所組成,就可能產生這種偏差。
舉例來說,上圖中上面那根線,代表病人在早期通過體檢確診患癌。而下面那根線,則代表病人在後來通過病症確診患癌。兩個病人從患上癌症,到最後死亡的時間一樣長,因此早點發現他患癌並不能延長病人的壽命。但是如果我們從確診開始算,到病人死亡,可能會得出結論,早點發現癌症的病人活的更長。這是一種錯覺,因此被稱為領先時間偏倚。
Aronowitz教授說到,你的節目不是叫「證據主義」么?我也是一個「證據主義者」,我只看證據。目前的研究證據顯示,早發現患癌,並不能延長病人的壽命,你只是讓他提早知道他患癌而已。在早期介入(intervention),並不能讓病人變得更健康。
所以回到你阿姨那個案例。我們提倡的是,在有明顯的病症以後再去進行針對性的體檢和排查(即上圖中顯示的通過病症確診癌症),而不是罔顧一切條件盲目的進行排查。
這麼多年來做各種病理研究,我看到的證據是,過度診斷和過度治療對於病人沒有任何好處,反而造成各種傷害,這就是我寫Risky Medicine這本書的目的之一。
我再次挑戰Aronowitz教授:很多人在對待癌症排查這件事上,採取的態度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花點錢做個檢查,費用在我可以承擔的範圍內,就好像買個保險。如果查出來沒事,我會舒一口氣。如果查出來有問題,我會更加感到慶幸:幸好我去查了。在您看來,這種邏輯有什麼問題?
Aronowitz教授說到:市場上的很多東西,是基於「恐懼」賣給消費者的。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應對消費者的「恐懼心理」,而不是真正改善消費者的健康程度。各種體檢和排查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當大家都開始去做了體檢以後,會有更多的人被查出患癌,因此大家看到的患癌率統計數據就會上升。當大家都看到患癌率上升以後,會有更多的人被嚇到,選擇去體檢。於是,這就造成一種基於「恐懼」的惡性循環。有一個名詞叫做「自我實現(self fulfilling prophecy)」,說的就是這種現象。
以乳房影像檢查技術為例。很多證據表明,50歲以下的女性,沒有必要每年對乳房進行影像檢查。很多醫生,醫院和女性對這個數據非常熟悉。但是她們還是選擇每年進行乳房檢查。你去問她們為什麼,她們會告訴你: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很怕自己患上癌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早做檢查,多做檢查。
問題在於,這種普遍的恐懼,恰恰來自於類似乳房影像檢查的體檢。正是這些體檢製造了恐懼,而恐懼又讓更多人去進行體檢。
最後的結果,是更多的人花金錢和時間去做各種檢查,更多的人對癌症產生更大的恐懼,而我們的健康狀況卻沒有得到改善,甚至變得更糟。
Aronowitz教授說到,我明白,大家想當然的是,早點檢查,早點發現某個病症,即使沒有好處,也不會有什麼壞處。在今天這個節目中,你已經問了我好幾次了:早點掌握更多的信息,有什麼錯?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對這種「想當然」的想法進行反思。有沒有證據表明早發現對我們的健康更有利?有沒有證據表明早干預能夠延長壽命?如果證據表明它們只會帶來更多的壞處,那麼我們就應該停下來,做更多的研究來收集證據。在大眾中普及體檢排查這樣的做法,其前提應該是有充分證據表明這樣做是有益處的。
我對Aronowitz教授表示同意。我提到,事實上我為節目起名「證據主義」,其目的之一就是要挑戰大家的常識。如果有靠譜的證據顯示,我們絕大部分人的想法是錯誤的,即使這種研究發現有違常識,也值得我們拿出來和大家一起討論思考。
Aronowitz教授說道,在醫學界,有非常多這樣的例子。在很多年前,有一種新的測試前列腺癌的方法,前列腺特定抗原測試(PSA測試)問世。這種測試可以幫助確診男性的前列腺癌。
當時有不少像我這樣的學者,表示我們應該先收集證據,然後再決定是否推行這種測試方法。但我們的意見被另一種聲音壓蓋。那種聲音告訴大家:每年美國有24,000人左右死於前列腺癌。現在我們有了這麼一個神奇的方法,可以幫助大家早點發現前列腺癌,因此它可以被用來拯救很多人的生命。為什麼要等到證據收集完再決定是否推行?我們應該馬上普及這種技術,讓更多的醫院和醫生使用它。
結果你看,現在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通過PSA確診早期前列腺癌,對於降低病人的死亡率沒有任何作用。這讓我想起紐約前市長魯迪·朱利安尼的那個例子。
在一次電視採訪中,朱利安尼告訴公眾,他做了前列腺癌手術,已經健康痊癒。他提到,美國前列腺癌病人的存活率為99%,而古巴的前列腺癌病人的存活率僅為95%,因此美國的醫療水平和質量相當高。
朱利安尼並沒有撒謊,他援引的數據是正確的,但是他的結論錯了。存活率就是還活著的病人數量除以病人總數量。在美國的例子中,由於PSA技術,查出確診的病患更多,因此存活率自然更高(分子更大)。但這並不表明美國的治療技術更先進。事實上,前列腺癌的治癒率,在美國,中國,古巴等世界各國都是差不多的。
我向Aronowitz教授提到,現在有一種比較時髦的概念,叫做「預測性癌症基因測試」。根據美國癌症協會(American Cancer Society)官方網站的介紹,「癌症基因測試」,可以幫助尋找並確認人體體內遺傳的突變基因。這些突變基因可能會增加我們患上某種癌症的概率。我問Aronowitz教授,像這種測試,值得我們去嘗試么?還是應該等待更多的研究證據?
Aronowitz教授提到,在接受任何新的技術或者測試前,我們都應該先去研究了解一下,明白這種測試的大致原理和潛在風險,然後再做決定。
美國癌症協會,以前叫做美國癌症控制協會,其管理層主要是一些醫院裡的醫生大夫。在多年以前,美國癌症協會曾經發起過一個非常大的癌症排查運動,鼓勵美國人做各種體檢,提早發現潛在的癌症。現在我們回頭看,該協會當時發起的這場運動,有一部分的利益驅動動機(醫院裡的醫生能夠看到更多的病人),同時其提出的倡議並沒有得到可靠的證據支持。
當然,這給我們廣大消費者帶來了一個非常難解的困境:如果像美國癌症協會這樣的職業權威組織,告訴我們應該早查勤查,我們很難對這樣的建議說不。畢竟我們絕大多數人都不是醫生,沒有經過醫學方面的專業培訓,因此我們只能去聽「專家」的意見。
我的建議是,我們還是應該堅守「證據」。在我們相信任何一個新的測試,或者方法前,先去查詢一下,這方面相關的研究結論是什麼?有沒有證據表明它們有效,還是有相反的證據?讓我在這裡和你分享一個真實的案例:
Francis Collins博士是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的院長。他去做了個基因測試,該測試顯示,Collins博士患上糖尿病的概率是普通人的2倍。在得到測試結果後,Collins博士痛下決心進行減肥,成功減掉16公斤體重。他和很多人分享這個故事,告訴大家基因測試的好處。
這件真人真事給人的啟發是什麼?肥胖人群本來就是糖尿病的高危群體。由於不健康的飲食習慣,缺乏運動,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患上糖尿病。因此要想降低自己患上糖尿病的風險,我們應該保持飲食健康,多加鍛煉,早睡早起,這些知識不需要通過基因測試獲得。
讓人覺得可笑的是,即使有些測試並不準確,給出錯誤的測試結果,大家還是對這樣的測試樂此不疲。讓我在這裡再和你分享一個真實案例:
幾年前一個研究小組做了一個跟蹤調查,詢問美國人對於體檢的態度。和中國人一樣,很多美國人非常喜歡體檢,因此對體檢的評價很高。但是有時候體檢會得出錯誤的結論。比如你本來很健康,體檢誤診你患上癌症。讓人意外的是,那些經歷體檢誤診的病人,對於體檢的評分比那些沒有經歷誤診的病人給出的分數更高!
這樣的發現,是很讓人感到不解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那些經歷體檢誤診的病人,感到鳳凰涅磐,獲得重生!他們對自己說:謝天謝地,原來我沒有患癌,這只不過是虛驚一場!
這個例子,完美的體現了我們的人性弱點:每個人都覺得信息越多越好,檢查越多越好,查出來沒事最好,查出來有病的話幸虧查了,甚至一開始查錯也沒關係,到後面還能撿回一條小命!
在節目的最後,我問Aronowitz教授,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和中國的讀者和聽眾分享?
Aronowitz教授說到,絕大多數人想當然的認為:早檢查,早治療,總是好的。這種想當然的邏輯,導致了目前普遍存在的過度治療現象。我們應該嚴格要求自己,堅持用證據說話。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不要輕易下結論。具有公信力的專業和官方機構,更需要把證據做為唯一的準繩。在推出影響千千萬萬大眾的醫療政策前,確保有充分的證據支持其利大於弊。
後記
和Aronowitz教授的對話,是我做過的播客訪談中比較特別的一期節目。他要想告訴大家的道理,在一開始不容易理解。拿我自己為例,在訪談結束後我和父母分享了我們討論的內容。他們表示無法認同Aronowitz教授的邏輯。兩位老人堅持認為,早點知道自己的病情,獲得更多的信息,怎麼會對自己有壞處呢?
這恰恰是我要想和大家分享Aronowitz教授的研究的原因所在。他所擅長的醫學研究領域,和我專註的金融投資領域,乍一看好像風馬牛不相及,但兩者之間有一個共通之處,即很多人都會順著自己「想當然」的觀點做出決策,而這些「想當然」的邏輯,在冷冰冰的證據前會受到挑戰。
「證據主義」所要強調的,就是我們應該認識到自己主觀判斷的局限性,理解自己的想法可能會有盲點。因此,我們應該「逼迫」自己拋棄喜怒哀樂,盡最大的努力基於客觀的證據做出更為理性的決策。
很多時候,要克服自己的思維慣性,是非常難的一件事。40年前,很多人甚至覺得吸煙對健康有好處。一直到今天,可能還有少數人持有此觀點。但隨著研究人員發現越來越多的證據,大眾的受教育程度得到不斷提高,大家的認知程度也變得日趨理性。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知識的普及,和基於證據研究的辯論,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證據主義,是和「迷信權威」完全相反的。就如本文中所示,當我看到不一樣的數據(比如90年以後乳腺癌死亡率的下降)時,我會及時向行業專家提出質疑,而Aronowitz教授也如實回答。
證據主義,並不代表你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才是更加值得尊敬的研究態度。不管在醫學行業,還是金融投資行業,我們都應該提倡這樣的嚴謹態度。
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伍治堅是《小烏龜投資智慧:如何在投資中以弱勝強》的作者。
數據來源:
Ahmedin Jemal, Rebecca Siegel,Elizabeth Ward, Yongping Hao, Jiaquan Xu, Taylor Murray, Michael J. Thun, Cancer Statistics, 2008
https://medicalxpress.com/news/2017-08-science-dna-results-health-habit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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