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奇幻之旅｜16. 施暴的征服者，亞歷山大與阿提拉
我們坑了嗎？並沒有！開學了開學了大家拿出精神來好好學習好好乾活啊！
在遙遠的上一期（忘了的話點這裡點這裡複習，看我多麼貼心），我們講到維老師和但丁二人來到了地獄第七層的第一環，血河之獄。在這裡受刑的，都是對他人犯下暴力的大魔頭們。
這一環，看門的是牛頭怪米諾陶，獄卒則是眾多高大強健的半人馬——肯陶爾。他們看管著血水河中那些殺人越貨的大魔頭，這些魔頭根據罪行的輕重，沒在血水中的深淺也不同，但只要有誰試圖從這煮沸的血水中逃出，躲避應有的煎熬，肯陶爾就放出箭去，將他射回原處！
《神曲地獄篇》第12首 Canto XII, Illustrated by Gustave Doré, 1857
不過，但丁還是活人，無法像維老師那樣從血河水上「凌波微步」。為了幫助但丁通過血河，肯陶爾中的一位首領將詩人馱在身上，沿著血河一邊尋找淺的地方渡河，一邊給他介紹起罪人們的底細來：
「這個血水沒了眉毛的，算是惡貫滿盈了，你們管他叫亞歷山大大帝。他也不孤單，前面有個叫阿提拉的，據說也是個一直打仗的國王？不管你們人類有多崇拜他們，在我們看來，所有征戰討伐都是一樣，不管扯多大的借口，都是為了一己私慾導致生靈塗炭。害死了這麼多無辜平民，活該他們在這裡永遠都被血水煮沸。你聽，他們的慘叫聲中，有多少悔恨！可當時自以為是地欺壓人民時，可曾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
不得不說，身處中世紀末期的但丁能有這個思想境界，真是令人動容。就像剛剛結束第七季的《權力的遊戲》，推動狗血劇情的，都是女王和龍，騎士與城主，威風凜凜，群雄逐鹿，有鬥爭也有勾結，稍微顧了下良心就把自己感動得不行，每個人都自以為能在權力的遊戲中站到頂端，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而劇中閃過那些平凡人的片段——他們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啊，可卻被不得不被這世事裹挾，就像獵狗恩將仇報的那對父女，最終只能化為一捧蛛網遍布的白骨，就像艾麗亞路上偶遇的士兵們那一點點溫情，唱歌喝酒想念家人，而自古征戰又有幾人能回呢？
其實，就算征服者本人，就真的享受這種生活嗎？
話說我們對亞歷山大形象的想像，基本上來自於這幅創作於公元前1世紀的馬賽克作品中，與波斯君主大流士三世作戰的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馬賽克（局部）：亞歷山大大帝，c.100BC. 龐貝出土
而在看到他第一眼時，誰免不了都會產生一絲疑問：這樣清秀而又稍有青澀的少年，就是傳說中征服三大洲的傳奇君主？
是的。亞歷山大在他父親馬其頓國王腓力遇刺時，年方20歲，即位後十年征戰，一路征服了波斯帝國、埃及和西亞諸國，甚至揮師印度，征服了旁遮普地區。
他將馬其頓王國從一個希臘半島的霸主，拓展成西至巴爾幹半島，東至印度河平原，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龐大帝國，也讓後世無數吃瓜群眾給他賦予了無比的榮耀，甚至當他是神一般的存在。
公元前334-323年的亞歷山大征服圖示，黑色箭頭為遠征方向及時間。BC. 334隻是左上角那一點土黃，BC.323已經是整幅貫穿東西的龐然大物了。
然而，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從印度班師回朝，卻在巴比倫意外病倒，高燒幾天後死去，時值33歲盛年。
這距離他曾經的親密戰友和同性愛侶，赫菲斯提昂的死只有8個月而已。他們二人從少年時就彼此友愛，長大後，更是成為了志同道合的親密愛人，一起出征，形影不離。
儘管亞歷山大又寵愛過其他男男女女，也痴迷於妻子羅克珊娜的美貌，但赫菲斯提昂對他的意義永遠是非凡的。
傳說亞歷山大在伊蘇斯之戰勝利後，接見了被俘的波斯太后，太后見到青年中最美最高大的赫菲斯提昂，還以為他就是亞歷山大本尊，竟然直接向他跪下請命。當她知道拜錯了人，嚇得不知所措，但亞歷山大卻並沒生氣，而是扶起她來，告訴她也告訴所有人：
「您沒有錯，他和我一樣，都是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與戰敗的波斯人（著紅斗篷者為亞歷山大的密友赫菲斯提昂） Alexander and Porus， by Charles Le Brun, 1673.
亞歷山大和羅克珊娜的婚姻 Marriage of Alexander and Roxana，Villa Farnesina，c 1517
有這樣的感情，赫菲斯提昂在出征中染病而死後，亞歷山大當然五內俱焚，悲痛欲絕。
公元1世紀，曾任雅典執政官的歷史學家阿里安在他的《亞歷山大遠征記》中，記述了亞歷山大當時種種不理智的行為。比如一整天一整夜都伏在死去好友的屍體上哭泣，三天滴水未進；比如處死了當時開藥方的醫生；比如開始興建一個巨大豪華前所未有的火葬台；以及向太陽神阿蒙祈求神諭，問可否將赫菲斯提昂當作神來祭祀——神諭拒絕了他！
而這些記載都或多或少地暗示，亞歷山大的情緒和精神，彷彿進入了一個下滑的軌道，直到他自己末日的到來。
他的死因眾說紛紜，希臘八卦第一人，寫下《希臘羅馬名人傳》的普魯塔克說他是得了瘧疾；公元前1世紀的歷史學家，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則認為他是被人下毒而死；公元1世紀寫下《亞歷山大遠征記》的阿里安，記錄了當時多方猜測，包括有些演義中的「亞歷山大為了證明自己是從神而來，還要向神而去」的自殺說，阿里安本人認為這些都不足採信，但他自己也並沒有給出定論。
總之2300年來，亞力山大的死因仍是個謎，甚至在21世紀的醫學雜誌上，還有專家提出了亞歷山大是死於尼羅河病毒的假說。
儘管病因不明，亞歷山大卻不是暴斃而亡。但在高燒後的幾天里，他並沒有決定帝國的繼承人。在他臨死前，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留給最強的人。」就撒手人寰了。
這語焉不詳的遺言，使得他創立的宏大國度猶如一朵煙花，絢麗是絢麗，卻只綻放了頃刻就不可避免地分崩離析了。
亞歷山大死後，神一般的信仰就此崩塌。權力真空中，他的親屬、部下群雄逐鹿，帝國叛亂頻傳，充斥著爭鬥、權術、陰謀和背叛。歷時20年的4次繼業者戰爭，終於在公元前301年落下帷幕——4位曾經的將領瓜分了亞歷山大的偉大帝國。
想想看，這是多麼滑稽啊！
為了一個君主的好奇心和貪婪，戰火遍地，民不聊生，最後這個充滿征服慾望的戰爭狂人卻贏得了英雄的美名。即使到了臨死之際，他也無視需要休養生息的人民，也許，他還更想「死後洪水滔天」，索性毫不在乎地將民眾又裹挾進了新的戰亂。
從這個角度，我非常贊同但丁把亞歷山大扔進血河。如果說落入凡間的神祗都是亞歷山大這個風格，那還是在天上好好獃著吧，請勿輕易下凡禍害人間。
當然，必須承認，希臘文明也正是隨著亞歷山大的征服與殖民而滲透到東方國家，暫時主宰了地中海沿岸文明，使得這些被征服的領土進入了所謂「希臘化」時代。希臘藝術甚至在印度次大陸也留下了清楚的印記，比如希臘化的佛像。後來隨著大乘佛教的傳播以及絲綢之路的交流，這種風格也影響到了東亞，比如我們最熟悉最珍愛的莫高窟，就不無希臘-印度藝術的痕迹。追根溯源，也算是這戰爭狂人留下的一點美的遺產吧。
也有觀點認為，此處血河中的「亞歷山大」並不是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而是他的舅舅，摩羅西亞的亞歷山大一世。
亞歷山大一世頭像的金幣 KINGS of EPEIROS. Alexander. 350-330 BC
話說這位舅舅國王，也是一代梟雄。妹妹奧林匹亞嫁給了篡位奪權登上寶座的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嗯，就是亞歷山大大帝的父親）後，他對這位妹夫百般奉承，終於得到了妹夫的支持，出兵協助他推翻了親叔叔，篡權成功當上了國王。
後來，性情剛烈的奧林匹亞與腓力二世產生矛盾，腓力二世休妻再娶，奧林匹亞無奈之下帶著兒子亞歷山大回到了娘家哥哥的宮廷中。所以，小亞歷山大的童年時光並不快樂——父母不和，寄人籬下，因為與母親相依為命，終其一生也沒能擺脫她的操控。還有傳言說亞歷山大即位後的遠征，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了遠離他充滿控制欲的母親。
但即使如此，亞歷山大的舅舅與腓力二世的軍事同盟也並未受影響，他們的實力對彼此非常重要，以至於腓力二世後來還將自己的親女兒、亞歷山大的親妹妹許配給了女兒的親舅舅——摩羅西亞的亞歷山大一世。
在那個年代，這種我們看來算是亂倫的行為其實很常見，不算破例，倒是親上加親了，力量聯合了呢。所以你們看雪諾和龍媽的不可描述也不要太激動，古代這都是太正常的。
果然，娶了外甥女沒多久，摩羅西亞的亞歷山大一世感到實力大增，聲稱得到了位於義大利半島的大希臘城市塔蘭托的求助，出兵義大利，與多個義大利部族作戰，當然也是燒殺搶掠無數，殺人如麻，勝仗不少，最終戰死沙場，也算死得其所了。
所以，從這個殺害無數義大利人的角度來說，但丁也有可能選的是這位亞歷山大舅舅，誰知道呢？舅舅外甥，總之沒一個不配進血河的。
說回但丁這邊，血河中的除了亞歷山大，肯陶爾還給但丁指認了另一個罪惡滔天的人：阿提拉。
匈人國王阿提拉，他在西方世界的認知中被稱為「上帝的鞭子」，代表著令人恐懼的草原野蠻力量。
野蠻人或曰匈人接近羅馬，首領即為阿提拉 Invasion of the Barbarians or The Huns approaching Rome，by Ulpiano checa，1887
但實際上，生於公元406年的阿提拉，少年時作為人質在羅馬宮廷被教育長大。當時國家間都和我國春秋時代的諸侯國一樣，為了取信於彼此，常會將王子送到彼此的宮廷中作人質加養子，是除了通婚外一種重要的連結紐帶。可參考在狼家長大的席恩。
總之，阿提拉在羅馬學到了很多先進知識和社會文化，長大後繼承叔叔的王位，率領草原民族匈人揮師西進橫掃歐洲，一路燒殺搶掠，包圍過東羅馬的君士坦丁堡，也攻陷過西羅馬首都拉文納，令當時的羅馬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倉皇出逃，奠定了西羅馬最終覆滅的基礎。
說來也是奇妙，阿提拉在很多方面都和亞歷山大非常類似，彷彿是一個鏡子的兩面，比如少年時都曾流落異鄉，而即位後都對征戰有著無比的興趣，都將自己國家的版圖擴展得盛極一時，也都在盛年突然死亡——死後的帝國也全都迅速瓦解。
當然，還有他們對普羅大眾犯下的暴力之罪，所以泡在一條血河中，也就合情合理了。
除了這些頂級征服者，但丁也在血河中看到了敘拉古僭主老迪奧尼西奧斯、神聖羅馬皇帝腓特烈二世的女婿阿佐利諾伯爵，還有費拉拉侯爵奧庇佐二世，他們全是慘無人道的暴君的典範。還有阿喀琉斯的兒子皮魯斯、羅馬大將龐培的兒子塞克斯圖斯等等……這些惡名遠揚的人，一個也沒落下，全都在滾燙的血河中被煮得滿臉痛苦，淚流滿面。
神曲地獄第12章，但丁在肯陶爾背上。Inferno, Canto XII,Dante on the Back of Nessus,by Joseph Anton Koch,1808
終於，肯陶爾找到了一處淺水，他馱著但丁渡過河，只見對岸是一座黝黑繁茂的森林，遮天蔽日，深不可測……
維老師和但丁在這裡又會遇到什麼樣的異景呢？
嗯吶，我們下次再說！
題圖： 亞歷山大在大流士的遺體旁 Alexander at the Corpse of the Dead Darius，by Giovanni Antonio Pellegrini，1708
但丁的奇幻之旅——目錄
1. 但丁為什麼要寫《神曲》？地獄和天堂到底什麼樣？
2.《神曲》一開篇，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為什麼要做但丁的導遊？但丁的女神又為何給他安排這場旅行？
3. 埃涅阿斯是誰？為什麼他也曾以肉身到過地獄？奧德賽和他有著怎樣的糾葛？
4. 天使為什麼會變成魔鬼？冥河之外的那些靈魂為什麼連地獄都不配進？
5. 地獄第一層：林勃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在這裡並不會受苦？
6. 地獄第二層：犯淫邪罪者，以及地獄判官。
7. 地獄第三層：貪食者，以及妖怪家族，還有星巴克。
8. 地獄第四層：守財奴，敗家子，以及財神和冥王家族。
9. 地獄第五層之一：憤怒者，以及命運女神。
10. 地獄第五層之二：憤怒者，跋扈者，以及沼澤船夫和阿波羅的愛恨糾葛。
11. 地獄第六層之一：狄斯城，復仇女神與美杜莎。
12. 地獄第六層之二：伊壁鳩魯是誰？他是異端還是小清新？
13. 地獄第六層之三：異端邪說，還是政治傾軋？教皇黨與皇帝黨。
14. 地獄第七層之一：暴力犯的三種形式，以及索多瑪城。
15. 地獄第七層之二：迷宮中的忒修斯與米諾陶，與酒神和少女的童話。
謝謝觀看，我是@珊珊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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