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生活就整體而言是一場騙局

作者阿圖爾·叔本華 / 節選自《論世間苦難》劉彤 譯/ 中國對外翻譯 / 2010

如果我們生活的直接目的並非受苦,那我們的存在就是世界上與其目的最不相符的東西。世間充斥痛苦,欲求產生痛苦,這樣如影隨形、無窮無盡的悲苦困窘竟然毫無意義、純屬偶然,這樣的設想未免荒謬。的確,個別的不幸是偶發事件,但不幸就總體而言卻是定則。  

正如一條平緩流動、無所遮擋的河,隨順己願的,我們從不注意或覺察,這是人和動物的天性;若我們需注意到什麼,則我們的意志必先遭遇挫折,必先經歷某種震驚。反之,舉凡與意志相違、相妨、相抗,即一切不快不幸之事,總是立刻引起我們重視,清楚直接。周身無恙,我們了無所知;但當方寸之軀被鞋夾痛,我們不去想整體的成功,反倒只想細枝末節,或那些不斷激擾我們的事物。有鑒於此,我常要人注意:安樂幸福是否定性的概念,痛苦則是肯定性的概念

因此,幾乎所有形而上學都把惡解釋成某種否定性的東西,這是我了解到的最荒謬之事。因為惡恰恰是肯定性的,是不言自明的;而善,即幸福安樂,則是否定性的,無非是慾望的停止或痛苦的消除。  

另一個證據是:通常我們感覺,快樂並不像我們所嚮往的那樣強烈,而痛苦要比預料的強烈得多。 有人宣稱,世間快樂多於痛苦,或兩者至少相抵。欲驗其真偽,可作一簡單比較:一隻動物正大嚼獵物,則食肉者與被食者的感受孰強孰弱? 每有悲苦不幸,最有效的安慰即是觀察他人之不幸尤甚於我,此法人人可行。但就人類整體的不幸而言,這又有什麼意義? 歷史向我們展現了列國的存亡,但除戰爭與騷亂以外別無可述,和平年代只是偶爾出現的短暫間隙和插曲。同樣,個體的生命也是無休止的鬥爭,不僅是與譬喻意義上的欲求和無聊的鬥爭,更是與他人實實在在的鬥爭。環顧皆是敵人,爭鬥永無止息,他至死仍劍不離手。  

在糾纏我們的種種苦惱中,時間的逼迫是重要的一個。時間從不容我們喘息片刻,而是執鞭追趕,有如監工。除非我們被交付給無聊,否則時間不會停止迫害。 若無大氣壓力,我們的身體就會炸為碎片;同樣,我們的生活若無欲求、勞役、災禍和挫敗的壓迫,人的自大心理也會膨脹,即便不會爆炸,也會發展為最放肆的愚蠢,乃至瘋狂。甚至可以說,我們時刻需要一些煩惱、悲傷或欲求,正如船隻需要壓艙的貨物使之直線前進。 苦擾悲辛確是貫穿幾乎所有人生活的運命。然而,如果一有慾望即能滿足,問題隨之而來:人該如何填補生活,該如何打發時間?

設想一下:人類遷移到某個世外桃源,那裡萬物自由生長,烤熟的火雞飛來飛去,相愛的人一眼就找到對方,並安安穩穩長相廝守,那麼,一些人會無聊至死或者上吊自殺,一些人會挑起爭鬥,互相殺戮,這樣他們就會人為地製造苦難,比大自然施加給我們的苦難更多。因此對於這樣一個物種來說,現有的生存狀態和生存形式再合適不過了。

如上文重申,滿足和安樂是否定性的,而苦難是肯定性的,因此,衡量一種生活幸福與否,不應根據其中的快樂和滿足有多多,而應根據肯定性因素即苦難有多少。雖然如此,動物的命運要比人的命運更可忍受。讓我們對兩者略加詳查。  

不管人類的苦樂形式如何多樣,如何引誘人們舍此逐彼,苦樂的物質基礎都是肉體的快感和痛苦。這一基礎範圍很窄,包括擁有或沒有健康、食物、不受寒冷和潮濕侵襲的環境,以及性慾的滿足。所以,人並不比動物享有更多的肉體快感,只不過是他更加發達的神經系統強化了每一種快感,如同強化每一種痛感一樣。他心中湧起的情感要比動物強烈多少倍,他的激情要比動物深刻濃烈多少倍,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而最終他得到的無非是同樣的東西:健康、食物、蔽身之所,諸如此類。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顧及未有的和未來的,他的一切都得到了極大的強化,這實際上是煩惱、恐懼和希望的根源。這些情緒一旦激起,對人的影響就會遠遠大於當下的實際苦樂——動物的感官即僅限於此。由於缺少反思能力,在動物身上不會像人那樣,快樂和悲傷通過記憶和預期累積起來。在動物那裡,當下的痛苦不管重複多少次,都和最初時一樣——痛苦不會累加。因此,動物所特有的沉著和冷漠令人羨慕。而在人那裡,從那些與動物相同的苦樂因素中,產生了感官對幸福和苦楚的強化。這種強化能讓幸福瞬間達到極致,有時足以致人死命,也能把苦楚引向生不如死的絕望。

更進一步考慮,事實情況是,最初人的需求並不比動物的需求更難滿足,但人刻意地去強化自己的需求以強化其快樂,這樣才有了奢侈品、甜點、煙草、鴉片、酒、服飾及相關的一切。

在此之上,同樣由於反思,又加入了一種先是引起快樂,後又招致痛苦,為他所獨有的東西,他對此痴迷不已,遠遠超過此外的一切。這種東西就是野心及榮辱感,簡言之,他認為別人眼中自己的形象。這個形象表現不一,往往千奇百怪,超越肉體的苦樂,成為他一切努力的目標。的確,他比動物更能享受智力的樂趣。這些樂趣程度不一,從簡單的玩笑和交談到思維的最高成就。

但與此相抵消的是,無聊與痛苦相伴而行。動物不知無聊為何物,至少自然狀態的動物是如此,極為聰明的馴養動物對無聊也只略知一二:但對人類來說,無聊卻堪稱苦刑。欲求和無聊確是人生的兩極。最後還要提到的是,人的性慾滿足局限在很偏執的對象上,有時強化成熱烈的愛情;因此對人來說,性帶來的歡樂很短暫,痛苦卻很漫長

令人驚異的是,僅僅有了動物沒有的思想,人本該在動物同樣具有的簡單的苦與樂基礎上,建構起深廣得多的幸福和不幸,本該任由強烈的情緒、激情和戰慄印在他臉上,留下長存的皺紋,但事實卻是,他能得到的動物也能得到,而動物付出的情感代價要小得無法與之相比。不過,因為有了思想,人的痛苦程度遠大於快樂。

人真正懂得死亡是怎麼回事,這更極大地加劇了痛苦,而動物並不真正懂得死亡的意義,所以死亡從不在其視野之內,而不像人類那樣總是想著死,因此只是本能地逃避死亡。  

動物對活著本身要比人類知足得多,植物則完全如此,而人的知足程度取決於他的無聊程度和麻木程度。故此,動物的生命較之人類,包含更少的痛苦,也包含更少的歡樂。直接原因是:一方面,動物不受煩惱和憂慮的影響,也沒有隨之產生的種種折磨;另一方面,動物沒有希望,也就沒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以及相伴而生的想像力的蠱惑——這些都是極苦和至樂之源。動物不去希望也從不憂慮,因為它們的意識局限在清楚直接的東西之上,因此也就局限在現在——動物是現時的化身。不過正因為如此,動物在無憂無慮安享現時這一方面與我們相比堪稱真正的睿智。它們身上這種突出的沉靜讓常常騷動不滿的我們羞愧不已。

如果上述討論證明,人的一生比動物更為痛苦,是因為他們的認知能力更強,那我們現在可以進而推求更普遍的規律,從而形成更為全面的見解。

知識本身永遠是沒有痛苦的。痛苦只對意志產生作用,存在於意志的受阻、受妨或受挫;不過,意志的受挫若被感知為痛苦,必有認識相伴而行。這就是為什麼連生理痛苦也總是受制於神經及其與大腦的連接,因此如果連接肢體與大腦的神經被切斷,或大腦本身受到氯仿的毒害而失去活力,那麼肢體受傷也不會被感覺到。精神痛苦受認識影響自不待言,痛苦隨認識程度而加深也顯而易見。

這樣我們就可以打一個比方形容整個關係:意志是琴弦,意志受挫或受妨是琴弦的振動,認識是共鳴板,痛苦則是發出的聲音。

這意味著不止無機物不能感知痛苦,植物也是如此,不管遭受多少挫折。另一方面,所有動物,包括纖毛蟲,都會體驗到痛苦。這是因為動物的本質特點是認識,無論認識多麼不完善。動物的生命每高一等,痛苦就相應增加一級。但即便是最高級的動物也不可能感知人所感知的痛苦,因為即使最高級的動物也沒有思想和觀念。不錯,痛苦的強度達到頂點時,也可能用理性否定意志——若非如此,那將是毫無意義,殘忍至極

弱冠之時,我們坐在未來的人生前,如同孩子坐在戲院的幕布前,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滿懷欣喜,充滿期待。幸而我們並不知道上演的究竟會是什麼。因為對知道的人來說,孩子們有時就像蒙冤的罪犯,被判處的不是死刑,而是終身監禁,而他們對刑罰的內容還全未覺察。雖然如此,每個人都渴望活到老年,到那時候他就可以說:「今天很糟,還會一天天糟下去,直到最後糟得不可救藥。」  

若有可能,想像一下陽光普照之處的一切困窘、痛苦和磨難你就會承認,假如太陽為地球帶來的生命跡象像月球上那樣少,地球和月球一樣還處在結晶狀態,那情況將要好得多。

你也可將我們的生命視為一段不和諧的插曲,打亂了天賜的虛無寧靜。無論何時何地,即便是認為生活尚可忍受的人,活得越久,越會清楚地了解,生活就整體而言是一個挫敗,不,是一場騙局。如果年輕時的好友多年後重逢,過去時光猶在眼前,那相見時兩人心中湧起的最強烈的感覺是對人生徹底的失望。在青春歲月玫瑰色的黎明裡,人生曾顯得那麼美好,它許諾的那麼多,兌現的又那麼少。這種感覺會牢牢地抓住他們,以致他們甚至覺得不值一提,只是默默地將它作為談話的基調。

若生殖行為不是慾望的產物,也不伴隨快感,而是一件純由理性決定的事情,人類是否還會繼續存在?我們每個人是否會對未來一代充滿悲憫,乃至寧願讓他們不至背負生活的重擔,或希望至少不是自己將重擔無情地壓在下一代身上? 因為世界是地獄,人一方面是受苦的靈魂,另一方面又是地獄裡的魔鬼。

據說梵天因忽然墮落或因錯誤而創造世界,為贖清此罪惡或錯誤,不得不存於世界當中,直到他將自身從世界中解救出去。說得非常好!依佛教說,涅盤狀態勝妙湛然,長久寧靜之後,不知何故受到染污,世界由此生成。因此,世界起源出於定數,這一點應主要從道德意義上理解——雖然物質世界的起源與此完全相同,太古時期不知何故產生霧帶,太陽由此產生。

儘管如此,因為世界由罪而成,所以物質世界不斷變壞,直至今日這可悲的境地。說得妙極了!對希臘人來說,世界及諸神受造於不可解的必然性,這聊備一說。阿胡拉·瑪茲達與安格拉·曼紐征戰不斷,這也值得思考一下。但像耶和華這樣的神主動自願地創造這樣一個充滿慾望和苦痛的世界,甚而以此為榮,稱此為善,這就未免讓人難以接受了。

即便萊布尼茨的論證是對的,在所有可能產生的世界中,現在的世界是最好的,這仍舊不能證明神愛世人。因為造物主不僅創造世界,也創造了可能性本身,因此他本可以創造出更好世界的可能。

不過總的說來,世界是一個至慧、至善且有至高權能的存在的成功之作,這個觀點會遭到兩件事實的大聲反對:世界充滿苦難,並且世界上最高級的現象——人——明顯是不完美的,人實則是怪誕的漫畫人物。這是一種無法解決的矛盾。恰恰相反,正是這些事例支持我們剛才說的,證明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是正確的:世界是我們自身罪惡的產物,因此最好壓根就不存在。根據上述的推理,這些實例成了對造物主的有力控訴,為憤世嫉俗提供了素材;而根據我們的推理,這些實例成了對我們自己本性和意志的控訴,並集合起來教會我們謙卑。因為這些事例引導我們達到這樣一個觀點:

我們就像浪蕩兒所生的孩子,來到世界上已經負罪累累,正因為我們必須不斷贖清此罪,我們的存在才會這樣卑微,存在的終點才會是死亡。

總的說來,正是世間之罪導致了多種多樣、深重難耐的世間之苦,這一點再明確不過,此處所說不是物質—經驗的聯繫,而是形而上的聯繫。亞當夏娃墮落的故事因此是唯一能讓我接受《舊約》的東西,我甚至認為這是《舊約》中唯一的形而上的真實,儘管它披著寓言的外衣——因為我們的存在最像是惡行的苦果,對禁忌之欲的懲罰。

要有效地指引我們生活方向,最有用的是調整自己,把世界當作贖罪之所,流放之地。這樣做,你就會根據事物的本質規範自己的期望,充分了解到我們每個人都在此間為自己的存在而受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受罰方式,而不再把生活中的苦痛禍亂當作不正常的東西而希望它們並不存在,而是覺得它們都是適當、合理的。

這樣的觀點能讓我們不驚奇,當然也不憤慨地看待大多數人所謂的弊端,如道德和智力的缺點,以及由此表現出來的現象——因為我們應該時刻記住我們的位置,並由此首先把生存著的每個人看作是罪孽的產物,被生下來是一種罪孽,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對這種罪孽的補償。

相信世界本不該存在,因而人也不該存在,事實上會教會我們彼此寬容:置身我們這樣的處境,又能對他人做何希求?因此真該考慮一下,人們見面時的問候不應該是「先生」,而應是「同病相憐的兄弟」。這聽起來雖很古怪,但切合現實,讓我們看清他人,提醒我們最必要之事:寬容、耐心、忍耐和慈悲,這些是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也都應當給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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