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西周(五)——從恭王到夷王:盛世傾廈

從穆王去世,到厲王奔彘,這段時期的周王朝像是開啟了墮落的加速跑。這點在《史記》的描述中尤為明顯——簡單地用頗有寓言風格的筆調描述了一下恭王(《史記》作「共王」)滅密國,剩下的懿王、孝王、夷王幾乎是一筆帶過。僅提及了懿王與孝王的「兄終弟及」和孝王將位置傳給了前太子夷王燮。這段本應為後人留下無數遐想的歷史因為敘述過於簡略,簡單粗暴地直接定了調,封殺了不知多少史家的幻想:這就是一個衰落的時代。

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當時知識分子的態度,也是頗為鮮明的。

那我們就來看看這段歷史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或許還能得到意外收穫?

我們先來看看故事性最強的恭王姬繄扈。《史記》畢竟不是純粹的史學著作,更是一部文學著作,還是一本聖賢書。因此,我們在遇到這種故事性、寓言性極強的章節時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太史公真的是在用寫小說、寫思品教材的勁頭修史書啊。

《史記》中關於穆王一些具體年份的記載本身就是有爭議的,這一點我在前文《鳳鳴西周(四)——穆天子傳奇:君威千年》有所提及。加之《竹書紀年》對恭王幾乎沒有詳細的記載,我們除了《史記》中的故事,就只能知道在部分西周銘文里稱其為「龔王」。比如2003年1月19日在陝西眉縣楊家村出土青銅器銘文:

粵朕皇高祖零伯,(上炎下口)明厥心,不墜於服,用辟龔王、懿王。

所以在《史記》中,穆王到恭(根據《謚法》應為「恭王」,共王的說法在《史記》及《竹書紀年》中皆有提及,疑為後人所篡改。在本文中統一做「恭」)王之間的一些歷史都是比較模糊的。只知道恭王是在穆王駕崩之後即位的。接受一個窮兵黷武的大國對古代的繼位者而言是一個不太好的開局,歷史上大多對此類君王評價一般,鮮有好評。對於君王而言他們的選擇也比較狹窄,無非三種:做一個守城之君,能把版圖守住就不錯了;做一個開拓之主,如果經營的好可以得一世英名,但不免會被拿來與先帝作對比;或者前面兩種選擇都玩脫了,那就是千古罵名了。

總而言之,其實那些王子皇孫們但凡聰明點兒,只要自己父輩太雄才大略,都不會對未來的權位抱有太大慾望。在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權威繼承變得程式化的周朝,在強主隕落之時補上或許是一種義務。但恭王顯然是不想單純履行這種義務的。

他滅了密國。這在《史記》的記載中,非常合法。

共王游於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餎之。其母曰:「必致之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不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之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康公不獻,一年,共王滅密。——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在司馬遷的眼中,穆王的西征是非正義的,而恭王滅密國卻是正義的。這點很值得我們深思。我們在評價一個衰落的王朝時總想找到衰落的節點和誘因。但現在看來,似乎不能說穆王是一個下滑的節點,因為恭王用武力消滅密國維護帝王威儀的行為,怎麼看都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王做的事情。

最詭異的是,對於穆王那樣一個敗家君主大書特書的《竹書紀年》,對恭王竟然一筆帶過。就像是一個命中注定的過客,其實讀到這裡,一直篤信《竹書紀年》真實性的筆者,也覺得牽強附會之作的成分是不能忽略的。

其他古籍中還有對恭王的評價嗎?有。不僅有,還給出了「恭」的來歷。

周恭王能庇昭穆之闕而為」。——左丘明,《國語》

令人驚嘆的評價——恭王竟是一個能補缺漏,對外征戰的雄才大略之君!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使如此重要的一位君王在歷史的存在感中被如此弱化?

還是要回到《史記》中去看。司馬遷的《史記》有較強的文學性,剝開作為論據的外衣,我們可以看到這一事件的某些本質。

我們看看被滅掉的密國是個怎樣的國家。

密國在古籍中出現,大約都是密康公亡國的事件里存在的。密康公被滅的緣由是收留了三個美女,而德行承受不住。故恭王滅之,是天經地義。從這裡我們就能看出,密康公的罪名,是犯了禮樂。天子為這個罪名殺諸侯,只要殺得起,就在平常不過了。

但這樣講就太籠統了,也太像是寓言故事。這段明顯是照搬《國語》的(除了那個頗具爭議的「共王」的「共」字)。在《國語》的時代,因「不獻三女」而滅國就成為了客觀事實,而非為了說明一個道理而討論的素材。

可見,這個故事中每一個細節都非常值得探討。

在這裡我們需要討論一下密國的性質——是屬於戎狄國家還是姬姓的封國。我認為是屬於前者的。很多人將商末時期的密須與密國混為一談,這個不能太絕對。因為周朝重新進行了分封,密須氏與密國雖然在地點上非常相似,但依然不能認為是同一國。我們在《左傳》中看到的解釋是密國為姞姓國,是一個與軒轅黃帝姬姓相併列的古老姓氏。《詩經》當中有記載:

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周祜,以對天下。——《詩經·大雅·皇矣》

能看出來,這個部族國家或許像傳說中的那樣不強,但絕不弱。若像是多數學者猜測的那樣,密國起源於密須氏,那其古老程度可能要遠於周族。畢竟「周族祖先為后稷」只是周人的說辭,他們是婦好西征時被發現的。

如此看來,我們看低了密國被滅的歷史地位。這應該是一場大規模的華夏民族對西方諸部的戰役。在戰役爆發的中間出現了穆王去世的轉折點,恭王接替了先王的遺志,繼續對西方開戰。

這也就不難理解《史記》將周朝衰弱的描述放到恭王之後了。畢竟恭王還漂亮地打完了這場戰爭。雖然勞民傷財,周王朝的衰落已成定局,只等時間去驗證了。

可是這麼大的事,《竹書紀年》為何隻字未提呢?有一種可能性:《竹書紀年》講滅密州之戰融入進其他歷史事件中了。在這裡我們做一個大膽的猜想——密國被滅的時間點,可能在穆王駕崩之前,並且當時尚未稱王的恭王參與了這件事情。在恭王登基後,作為恭王的主要戰績被記錄了下來。我個人認為,此事可能發生於穆王十七年西征的那一次,僅為猜測。

恭王駕崩後,懿王囏即位。懿王在歷史上描述不多,但有個非常關鍵事件:

懿王元年,天再旦於鄭。——《竹書紀年》

這是一次有具體文字記載的日全食。夏商周斷代工程以此為依據,認為懿王在為時間為前899年~前892年。雖然這個數據是頗有爭議的,但這種將天文學、考古學與史學結合在一起的思路卻在漸漸成為一種主流(武王伐紂為前1046年的斷代方式即出於此)。

懿王囏退位後,理應由太子姬燮即位。但其叔父姬辟方奪位,是為孝王(逨盤作「考王」)。

紅圈內為西周逨盤中出現的「考(孝)王」。

孝王死後,諸侯擁立原太子姬燮即位,是為夷王。

這段在《史記》中被一帶而過了。嗯,又是一段不太正常的「一帶而過」。這種叔父把侄子位奪了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上是非常常見的,被奪了權的侄子大多又是一副「懦弱無能」的樣子。其實我們仔細讀讀史書,那些「侄子們」倒也並非都懦弱無能,甚至有很多是先動手的。但有一點,史書里,特別是司馬遷的筆下,歷史事件大多要分正義與非正義。一個非正義的篡權事件,司馬遷一般會大書特書以警示後人的。但這裡司馬遷卻隻字未提,只有一種可能:他認為這種不符合儒家宗法的行為,是正義的。他希望讓這一段史料消失掉。

當然,史料是不會消失的。《竹書紀年》中的幾條關於夷王燮的記載,能讓我們看到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夷王二年,蜀人、呂人來獻瓊玉,賓於河,用介珪。——《竹書紀年》

這一段還算正常。夷王二年,【蜀】為古代部族,分布在今四川西部、陝西南部地區。【呂】亦為古代部族,分布於今河南南陽西部地區。

所謂【介】為「大」的意思。

介,大也。——《爾雅·釋詁》

所謂【珪】為一種玉制禮器。

「圭大尺二寸,謂之介。」蓋此猶夏後芒以玄珪賓於河。——《爾雅·釋器》

從這段描述,我們能看出夷王初期對地方還是有很強的控制力的。但下一條史料,就開始有些刺激了:

三年,致諸侯,烹齊哀公於鼎。——《竹書紀年》

這條史料在《史記》中得到了證實。

癸公卒,子哀公不辰立。哀公時,紀侯譖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靜,是為胡公。——《史記·齊太公世家》

有人說我們的先民比較喜歡用鼎來燉人,這是古代的一種刑罰。齊哀公在歷史上名聲是不太好的,又有記載有小人(紀侯)進讒言。齊哀公呂不辰死後即位的是齊胡公呂靜,這是後話。對於這段史料的看法,理解為是對地方的強硬控制力是沒有問題的,但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昏君的味道。

所以為什麼姬辟方的奪位行為會被隱晦地評價為「正義」。並不是因為太子的懦弱,而是太子的殘暴。天下諸侯在姬辟方退位之後不得已擁立姬燮等位,期間有多少威逼利誘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夷王獵於杜林,得一犀牛。

夷王衰弱,荒服不朝,乃名虢公率六師伐太原之戎,至於俞泉,獲馬千匹。——《竹書紀年》

夷王時期周王室的衰弱已經是定局,但這裡要講一個程度的問題。【荒服】有兩種解釋方式,一種可由《史記·夏本紀》:「要服外五百里荒服。」亦可由《國語·周語》:「戎、狄荒服。」竊以為最容易在中原王朝衰弱時發生動亂的還是邊遠地區的游牧民族。從門後面的「太原之戎」也能夠看到這一點。這裡「虢公」指北虢公,率兵至俞泉一帶後擊敗戎狄,獲馬千匹。

總結我們在本文中提及的幾位君王,我們會發現西周時期對戎狄的戰爭頻率處於一種不正常地高。不難推測出戰爭對於西周王朝不是一種問題,而是一種手段;禮樂崩壞不是一種現象,而是一種借口;戰利品不是一種獲利,而是一個表象。《竹書紀年》雖然記載看上去很像是事實,卻沒有《史記》來得客觀實在。周王朝失掉了作為天下正統的自信,要通過一些浮躁、暴力的手段維護自己脆弱的自尊。

這時候,最容易構成威脅的,不是外敵,而是內患。

夷王七年,冬雨雹,大如礪。——《竹書紀年》

夷王七年,就在西周沉浸在虛偽的勝利中時,冬日的天空突然降下如同磨刀石一般大的冰雹。似乎預示著一個混亂時代的到來。南方楚國也變得不安寧,從政治、軍事等多個方面挑戰者天子的權威。

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史記·楚世家第十》

周王朝,猶如一艘彷徨的船,在歷史的海浪之中,漂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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