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就亡啦,父親您就安息吧
第十八章 中華帝國
12月,風沙如刀子般吹來。
北京地方法院門口,兩個少年為了一個女孩兒決鬥。
多羅小郡王一愣神間,光著膀子的秦北洋主動出擊,餓虎撲食般沖向小郡王,卻被小郡王輕巧地躲開,同時使出一記掃堂腿,踢中了秦北洋小腿側面。
「哥哥,小心!」
駱駝旁的阿幽尖叫。秦北洋的下盤紮實,居然只單膝跪地。若是一般人,脛骨恐怕已經折了。兩人開始糾纏,一個用蒙古技,一個用外家拳,誰都占不得便宜。秦北洋的後背鮮血淋漓,小郡王臉上也掛了彩。最後,秦北洋被從側面絆倒。這一跤,摔得他鼻青臉腫,拳頭捶地,只得認輸。
侍從們拔刀要砍秦北洋,卻被小郡王攔住:「想幹嗎?丟不丟人?」
小郡王渾身酸痛,穿好衣服,扶著阿幽上駱駝。他從沒遇到過這樣倔強的對手,擦擦臉上血跡:「喂,你叫什麼名字?」
「秦北洋。」
「好名字,我記住你了,秦北洋。」小郡王騎在駱駝上說,「我叫孛兒只斤·帖木兒!」
少年爬起來,搖搖晃晃,挺身站直:「好好待阿幽!」
「你放心吧,來日必能再會!」
阿幽回頭看著秦北洋,淚水漣漣,揮手作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她張口唱出一首兒歌,凄涼婉轉地迴旋在冬天的京城——
青龍頭,白龍尾,
小兒求雨天歡喜。
麥子麥子焦黃,
起動起動龍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訶薩
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的駱駝隊,從北京地方法院出來,並未急著趕回草原,而是前往北洋政府參政院,參加中國歷史上的的一次重要會議。
西曆1915年12月11日。小郡王作為蒙古貴族代表,參加解決國體總開票。所謂「解決國體」,就是把中華民國的總統共和制,改為中華帝國的君主立憲制。
小郡王早知道所謂「開票」不過是演戲,竟在唱票現場打起瞌睡。各省國民代表1993人,全票通過君主立憲:「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袁世凱卻表示推辭。參政院繼續開會,稱頌他有經武、匡國、開化、靖難、定亂、交鄰六大「功烈」。大總統答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予之愛國,詎在人後?」於是,「世界第二之華盛頓,中國第一之華盛頓」,為了救國救民,只好自己當皇帝了。
洪憲元年,西曆1916年1月1日,京西駱駝村。那時人們還不習慣過西曆元旦,外頭又是一長列的駱駝隊,全是口外的蒙古王公給中華帝國皇帝進貢的賀禮。
傍晚,秦北洋跟父親從房山雲居寺幹活回來。駱駝村口停著一輛馬車,裝著一副巨大的朱紅棺木,散發著濃烈的豬血與大漆味。有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正在等待秦氏父子。
此人自稱家住地安門外大宅,父親做過前清從一品尚書,七日前急病過世,生前未來得及營造墓穴,遺囑要在香山碧雲寺附近選千年吉壤。秦海關說明天一早,他就上香山去尋一方龍穴。但喪家面有難色,說能否今晚就點穴開工,雞叫天明前務必下葬入土。
老秦驚詫問這是為何?對方推三阻四後才吐露實情:「先父在戊戌年判過譚嗣同,也曾親臨菜市口刑場監斬,自那以後便中了邪風,要麼倒地不起,要麼胡言亂語,說的都是維新變法之類的鬼話。我們請茅山道士看過,結論是被仇家冤魂纏上了。思來想去,這所謂仇家,必是被先父監斬的戊戌六君子。這病折騰了先父十多年,七天前吐血而亡。本以為他徹底解脫了,但沒想到入殮在棺材裡的大體,居然發生了屍變!」
「屍變?」
作為營造皇家陵墓的工匠,秦海關知道屍變是怎麼回事。自古以來,有許多屍變記載。有人說是雷電的緣故,也有人說是在無月之夜,陰性之貓恰好跳過遺骸心口所致。屍變有殭屍、血屍、肉屍、行屍、詐屍、毛屍、走屍、醒屍等十八種之多。蒲松齡《聊齋志異》第三篇就叫《屍變》。雲居寺的大和尚說,這是人在生死間的過渡期,所謂「中陰身」。
「秦師父,實在難以啟齒啊!為儘快解決這一問題,我已把棺材運來了。」
秦海關帶著兒子去看馬車上的棺材,果然不時發出轟隆隆的聲響,似乎有人在裡面用腳踢棺材板,馬車夫嚇得遠遠地躲在一邊。死者的兒子也不敢靠近棺材,遠遠地吼一嗓子:「父親大人,請歇息歇息,別瞎折騰啦!大清早就亡啦,如今是中華帝國,袁世凱當皇帝。今晚,您就要入土為安,放心地投胎去吧。」
若真是作祟,聽到這話還不得氣得活過來?秦北洋暗暗想要發笑。
「不會是還沒死吧?」秦北洋問。
「父親斷氣那天,中國大夫,外國大夫,全都來看過,確認死得透透的。別看現在寒冬臘月,停屍在家的第一天,就有蒼蠅飛過來了。」來人哭喪著臉,「家門不幸啊,這口棺材,鬧了整整三個晝夜,動靜大得驚動了街坊。」
秦北洋大膽地靠近馬車上的棺材,隱隱聽到裡頭有人高聲吟詩,斷斷續續,竟是譚嗣同遇害前的絕命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駱駝村裡有幾個老湘軍的後代,秦北洋聽出這聲音,竟然有湖南話的腔調,而譚嗣同恰是湖南人。
喪家連連搖頭:「我家是北方人,先父是個京官,怎麼可能會說湖南話?必是戊戌六君子的冤魂不散呢。」
秦海關立刻把兒子拉回來,轉頭問喪家:「請問你為何要來找我們?」
「卸任的內務府大臣,乃是我家世交。他說先父的此種情況,必須儘快尋找合適地點入土埋葬。若是過了頭七,恐怕將釀成大禍。」
「古書上確實有這種說法,說是最可怕的屍變,會爬出棺材殺光全家,還要危害四鄰八鄉,成為一方的妖孽。」
「對啊,內務府大臣說,當今普天之下,唯有建造過皇陵的秦師父才能幫我解決問題。如果埋在普通墳墓之中,根本壓不住這口棺材,恐怕隔天就會破土而出。必須尋覓純陽至剛的龍脈與龍穴才能鎮住。」來人當場掏出五十塊銀圓作為訂金,幾乎要給老秦跪下,「秦師父,我是幾經輾轉,才找到此地。今日是頭七,求您務必在天明前尋到龍穴,讓先父入土為安。」
秦海關接過沉甸甸的五十塊大洋,對方承諾事成之後,再給五十塊大洋。老秦乾死幹活一年,都掙不了這麼多錢。何況年關將近,有了這些錢就可以還清房租,給兒子買幾斤好肉,做兩件好衣裳。等到明天開春,還能張羅著娶兒媳婦了。老秦美美地想著,便接下了這樁生意,也算是行善積德了。至於秦北洋自己嘛,琢磨著要一輩子做工匠了。偶爾,他還會夢見自己親手設計的鎮墓獸「大羿」,願它在光緒帝的崇陵地宮內平安。
遙望香山,冷月隱入寒雲,京郊大雪紛飛。
秦氏父子走在前頭,喪家裹上貂皮襖子,跌跌撞撞地跟隨,最後是馬車夫趕著一輛裝著一口碩大棺材的馬車,趁著暗夜直奔香山而去。
這一帶住著前清健銳營的旗人,原是遠征大小金川的特種部隊,日後世居於此,還有乾隆朝的練武場。清朝滅亡後,這些破落戶的孩子們,仗著世代練習武術,常把駱駝村的少年打得滿地找牙。自從秦北洋來到這兒,就把香山健銳營打了個遍,再也沒人敢惹他了,還交了幾個旗人小朋友。
碧雲寺位於香山北麓,相傳為耶律楚材後裔在元代所建,歷經明清兩朝多次擴建,乾隆年間建成中國最大的金剛寶座塔,五層須彌座上聳立五座漢白玉密檐式塔。日後,孫中山先生在碧雲寺停靈四年,也可佐證此地風水極佳。
不過,從未有人在夜裡尋找過龍脈,黑燈瞎火的如何觀察?也無從探究陽光照射的方向,何況這暗淡無光的雪夜,天上連星星都找不著。若不是為了一百塊大洋,秦海關是斷難從命的。他也對喪家直言相告,這龍穴未必能找準確。但喪家說沒關係,只要是皇家工匠秦師父找的,他就吃了定心丸——重要的不是龍穴對不對,而是造墓的人對不對。
眾人一番輾轉,地上漸漸起了積雪。秦海關放棄了觀察龍脈的企圖,畢竟給皇帝造了一輩子地宮和鎮墓獸,就算閉著眼睛憑感覺,他也能感應到龍穴。
這一圈走到後半夜,人困馬乏,耳朵都要凍僵了,仍一無所獲。
棺材裡,越來越熱鬧,彷彿徹夜不眠的晚宴。要不是馬車夫收了大把銀圓,早就溜之大吉了。秦北洋實在聽不下去,就用拳頭敲了敲棺材板,囑咐裡面的死人消停消停。
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走到金剛寶座塔背後,秦海關遙望雪中潔白閃亮的五座寶塔,低聲問:「令尊遺囑埋在此地,是否與密宗喇嘛教有關?」
「不錯,先父篤信藏密。」
秦北洋拉著父親耳語幾句,兩人商量出了辦法:「先生,若是在白天,我必幫你尋到上等的龍穴,但要趕在今夜,實在無能為力。何況大雪掩蓋地面,難以完成點穴的基本步驟。既然令尊信藏密,何不遵照佛教之俗,一把火燒了乾淨?骨灰罈可就近寄放在碧雲寺,再另覓良辰下葬。難不成,燒成灰了還會屍變?」
「這……說實話,中國人尋覓風水寶地埋葬先人,並非為了逝者,是為保佑子孫後代平安富貴,若是火葬的話……」
「等到雞叫天明,我們父子也無能為力了。」秦海關想想這一百塊大洋也不好掙,乾脆罷了,「今夜,我負責幫你就地焚燒棺材。待明日,雪霽天晴,我再上山為令尊分金點穴。我願只收訂金,不再收取剩餘的五十塊大洋。」
喪家捶胸頓足,跪在雪地給棺材磕了個響頭:「父親大人,孩兒不孝,只能如此,請往西天極樂世界而去吧。」
秦海關拍拍兒子肩膀:「北洋,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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