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賊

文/香酥饅頭

01

長安城裡突然來了一個奇怪的道姑。

她身材瘦小,穿著過分寬大的道袍,容貌五官也許還是有幾分秀氣好看的。然而,見過她的所有人,都不會在意她的長相。

她只有一隻手,一條腿,半邊臉上有一塊疤痕,看起來,就好像被人毀去了一半身子。

這個道姑說來也有趣,來到長安之後她自是生活樸素,連一間好些的房間也不肯住。然而卻逛遍了長安城所有的古董店,揚言要尋找一樣寶貝。

原本,古玩店的人也沒把她這麼個道姑當回事,然而有一次,她卻當眾戳破了一個老闆把她當作棒槌忽悠的伎倆,末了還冷冷地指責老闆的青銅臂環仿舊做得太差,氣得老闆話都說不利索了。

古玩界的消息傳播向來很快,圈子內很快就傳遍了這個道姑是高手的消息。不少老闆也對她產生了興趣,甚至專門差人來探口風,問道長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那道姑只是坐在一邊,高深莫測地笑著品茶。她的一條腿一隻手都是假肢,不甚靈活,只能用那隻完好的手端著茶杯慢慢啜飲。等到胃口差不多吊足之後,方才慢悠悠地說:「我要尋的,乃是一盞燈,裡面的燈油能燃千年,你們那裡可有這寶貝?」

古董行的人雖然對鬼神十分敬畏,然而卻少有相信神物真存在的人,當時就有人抱有疑問:「哪有燈油可以燃燒上千年的,道長你莫不是哄我們玩吧?」

那道姑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依然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說:「我怎會哄你們?這麼著吧,如果有人幫我找到這麼一盞燈,我願意用這個來換。」

她說完,拿出一個做工精緻的青銅龍紋爵,放在幾個古董商面前。那樣精緻的做工一下子把幾個人都震驚了,其中一個老闆定了定神,將龍紋爵拿在手上,摳摳銅銹,又看了看底座,面色雖然不改,但是眼神卻已經變了。

其他人都是人精,差不多知道了這龍紋爵是千金難求的珍寶,頓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整裝待發,只等著派人到全國各地去打探燈的下落。

「對了,我給你們提個醒。」道姑淡淡地說,「如果走不了官面兒,地面兒也是可以的。」

她不是北方人,兒化音聽著有些突兀,但是其他人卻顧不得這個了,面面相覷間,他們都從對方的眼裡讀出了一點東西。

02

傳聞,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三塊返魂香,獻給漢武帝。

漢武帝當時不甚在意,將其鎖入庫房,數年後他的寵妃李夫人因病去世,漢武帝才想起來被鎖在庫房的返魂香,於是命人取來,在李夫人的靈柩前點燃。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保存不當,返魂香只是凝結出來一個飄渺的影子,很快就消散了,漢武帝心冷如死,鬱鬱而終。

據說,返魂香由於放置太久,有了或多或少的變異,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誰也不知道。

只是無論怎樣,點燃返魂香的人,都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的人。

03

那個年輕人來找道姑的時候,她正修理自己的木頭機關手臂。

那是個非常落拓的年輕人,這年頭,落拓要麼是指猥瑣,要麼是指滄桑,年輕人是第二種。

道姑一邊將機關手臂裝上,一邊問道:「現在長安幾乎人人知我所求,你也就不必賣關子了,說吧,你有什麼相關線索?」

那年輕人也不廢話,直接開口道:「在下人稱宋老二,對於道長提到的東西,倒是曾經有所耳聞,不過,要等到我取出來才可以給道長。」

道姑聞言,挑高了一邊眉毛,略作驚詫道:「哦?此話何解?」

然後她揚手給宋老二倒了一杯茶:「壯士,來慢慢說。」

宋老二將茶水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吹茶沫,方才壓著茶杯邊緣分三次將茶水喝了下去。清了清嗓子,說道:「道長所求之物,我曾經見過,是一盞繪著玉兔賞月的琉璃宮燈,那燈名貴不假,卻不是什麼古董,不過是數年前做的而已。燈雖然不是什麼寶物,裡面的燈油,卻的確是人間至寶。」

「你繼續說?」道姑又替他添了一杯茶。

「那燈油,其實也談不上是燈油,而是一種用了多種香料和藥物混合製成的,其中不少香料現在已經絕種了……總之,這種東西極少,也是有價無市。目前存在的,也就是從漢朝留傳下的一點。據聞漢朝有個西域商人曾經得到三塊,由於它帶有異香,發出的香味可以使人起死回生,所以被命名為返魂香。張騫出使西域的時候,這個西域商人喜愛大漢的絲綢,用這三塊返魂香換了大量絲綢和陶器,就這樣,返魂香被張騫帶回中原,獻給了漢武帝。」

「後面就如傳說一般,漢武帝為了救活李夫人燒了一塊,可是卻並沒有讓佳人起死回生,這讓他又悲又怒,下令毀掉三塊返魂香,可是下面的小黃門看著這個東西是寶貝,偷偷把另外兩塊換了下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兩塊返魂香都不知所蹤,最後一次據說是在東瀛出現,收藏在東瀛的皇室里。」

道姑擺手打斷他的話,問道:「你的意思是,我需要的燈,裡面的燈油就是返魂香,而返魂香在東瀛?」

「不是。」宋老二果斷地否認了,「不好意思,在下說話總是喜歡說一些廢話。幾年之前我們這裡有一位郡主,她的新婚丈夫被先皇賜死,那時她已經懷孕即將臨盆,聽了消息之後驚懼交加,難產病危。也正是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誰進獻了一塊烏黑溫潤的東西,大家看後都認定那就是一塊返魂香,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怎樣弄過來的。」

「她的父親,也就是現在的皇上眼看公主已經藥石無醫,於是決定死馬當做活馬醫,把這塊返魂香放進長明燈中,一直燃燒在郡主的床前。」

他面前的茶杯又空了,道姑再次幫他續上,還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把山核桃塞在他手裡:「我覺得既然曾經漢武帝沒有用它挽回李夫人的性命,經過了這麼長時間,應該也不會救回郡主的性命吧。」

「是的。」宋老二說道,「這位郡主還是去世了,傷心欲絕的皇帝、皇后把她和駙馬爺安葬在一起,那盞燈也被放進墓穴中,與她陪葬,位分追封公主。」

「所以說,其實故事裡那位郡主,應該是現在皇上的親生女兒,大唐最美的新娘子——永泰公主對嗎?」

04

七月十四,無星無月。山中霧氣瀰漫,鬼氣森森,道姑掂著一把拂塵,跟在宋老二的後面。他們面前是一個剛剛打好的盜洞,一胖一瘦兩個土夫子正站在一邊準備繩索。顯然是走這一行很久了的,這兩人都面色兇狠,長相猙獰。

「說好,這新墳,爺是很少挖的,而且絕對不下去,要下去你自己下去。」胖子一指宋老二,「裡面的東西除了你們說的什麼燈,剩下的我倆和你二八分成,那龍紋爵也要歸我們。」

道姑冷冷地看著,突然扭頭問宋老二:「說起來這件事你也拿不到什麼錢,為什麼要幫我呢?」

宋老二依然皺著眉,好像是不舒服一般用手扶著頭:「我也說不上來,其實之前和你說的有關這盞燈和返魂香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的,甚至包括你……」他的神色迷茫,似乎是真的疑惑,「說實話,挖公主的墓這件事,被抓到是一定會掉腦袋的,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一定要來,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在赴某人的約定一般。」道姑小聲介面道。

「可是,這盞燈是公主的陪葬,你怎麼會知道呢?」宋老二面目疑惑,轉頭看著道姑。

道姑坦然說道:「曾經有人拜託我尋找一個人,而尋找這個人,就需要找到這盞燈。」

她的回答不清不楚,但是宋老二也沒有多問,雖然他如今也落魄到跑江湖為生,可是身上一直有種文人貴族的清俊氣質。

「那你不記得自己從前發生了什麼?」

宋老二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只記得,我曾經受過嚴重的傷,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郊外昏迷三天了。我什麼都不記得,就依稀覺得自己應該是姓宋。後來碰到了這兄弟倆,他們雖有一手倒斗的絕活,但是對於估價不太精通,我正好有幾分掌眼估價的門道,所以就過來幫他們,混口飯吃。」

道姑點點頭,若有所思。

兩人還沒聊上幾句,那邊已經傳來胖子的聲音:「好了,你過來。」

他們順著望過去,那盜洞竟是已經打好。宋老二將繩索纏在自己的身上,最後看了一眼道姑,便順著盜洞鑽了下去。

道姑嘴裡輕聲念著什麼,瘦子用陰冷的眼神瞟了她一眼,她卻恍如未見,雖然是道家打扮,念的卻是佛家的往生咒文。

05

宋老二方一下墓中,就覺得頭有些沉。

彷彿是一股古舊的氣息突然包圍了自己,頭開始一陣陣發疼,眼前竟然浮現出前所未見的富麗堂皇的景色。朱紅的宮牆綿延一片,漢白玉的雕欄和地磚搭成可以跳舞的舞台,兩邊的看台旁邊栽了茂密的桃花。正好是陽春三月,美不勝收。

他默默地看著,不覺有些痴了。

這是什麼景象?竟然如此熟悉?為什麼,又覺得有股痛徹心扉的悲傷呢?

他茫茫然走過看台,走過雕欄迴廊,彷彿那是一條非常熟悉,走過千百遍的道路,一直走到一座宮殿門口。

那宮殿外面種了茂密的梨花,花開之後,滿樹繁華如雪。這時候,一個清麗稚嫩的聲音響起來:「折一支梨花給我好嗎?」

他緩緩回頭,看見一個身著宮裝的少女站在他的身後,巧笑倩兮:「折一枝梨花給我好嗎?」

那眉目如畫,笑眼彎彎,是熟悉極了的模樣。

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樹上一支梨花已經自然彎折、摘下,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執著,送到少女的手中。

「謝謝你啊。」那少女笑道,這時候宋老二才發現,她不是對著自己,而是對著面前的虛空說話,「你叫什麼名字啊,我以前在大明宮看見你好幾次了呢。」

如果雙腿有力氣,他會馬上抽身跑出;如果喉嚨有知覺,他會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彷彿已經是一個廢人一般,默默地聽見虛空有個人,有點害羞地說道:「我……我姓宋,叫宋之閔。」

他甚至可以聽見那虛無的人胸口心臟怦怦加速跳動的聲音,是悸動的聲音。

那少女眼睛如同兩彎新月:「我是李仙蕙。」她完全沒提自己是郡主這個身份,眼底蘊著光,兩頰有些緋紅,似乎是鼓足了很大勇氣才與他說話一般。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熟悉得想要落淚,那是因為,這原本,就是屬於自己的記憶啊……

他隨著少女的腳步一起,看著往昔一幕一幕重新浮現在自己眼前,只是那些亭台樓閣依舊,卻空空蕩蕩,只剩一人。

那是她記憶里的大明宮,是她記憶里的初戀,也是她記憶里的自己,永遠美好地、寂寞地,盛開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墓室中。

他看到了某個下雪的夜裡,他把熱乎乎的糕餅揣在懷裡,跑去永泰郡主的宮殿外面,從小窗把尚有餘溫的糕餅遞過去。宮牆旁邊不知是誰種了一棵白梅,縱橫的枝丫一直伸到牆裡邊,兩個人就這樣隔著一堵宮牆看著梅花聊到深夜;

他看到她去央求看護自己的嬤嬤做槐花蜂蜜,然後含羞又故作勇敢地送給自己;

他看到某次從華清池出來,住在偏殿,她拉了自己去絮絮叨叨說起那些怪談故事——她自幼就喜愛這個——說起山海經裡面奇奇怪怪的走獸飛禽,還有各朝的奇聞異事,他給她講了漢武帝和返魂香的故事。

到最後,她被賜婚給了武延基,那天他在殿外看著滿目凄楚的紅,站了一夜。

第二天他就啟程去往東瀛,想要尋找那流落到東瀛的返魂香,送給她作為新婚賀禮,這一去,就是兩年。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長安城已經傳遍了永泰郡主病危的消息。

他借著哥哥宋之問的能力再次進入大明宮,把返魂香偷偷放在永泰郡主殿外,自己則躲在她的行宮牆角悄悄留意。不久之後返魂香的香氣飄了出來,朦朧之間,他聞著這異香,心緒漸漸亂了,人也失去了知覺。等到宮人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當時正值永泰郡主喪禮,也顧不得這許多,宮人們只當是個猝死在宮中的太監,將他扔到城外。

等他醒來的時候,因著返魂香的香氣,已經忘了前塵舊事,也忘了自己,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

而另一邊,永泰郡主風光下葬,那返魂香裝在長明燈中被放置在她的墓室里。香氣沒有讓她活過來,卻為她締造了一個與生前一模一樣的夢境,她永遠地,一遍一遍遊盪在夢境中,周而復始,一個人。

「宋之閔……宋之閔啊……」宋老二看著自己蒙塵的粗衣,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

他哆嗦著伸出手去,終於在下一次公主要梨花枝的時候,先一步折下了那支花,放在她的手心。

他必須親手結束這一切。

夢境突然如同水中月一般碎去了,透過滿眼淚水,看到的還是昏暗的墓室,在盡頭,一盞繪著玉兔賞月的宮燈裡面,返魂香在靜靜地燃燒著。

永泰公主的夢醒了,那個徘徊的非人非鬼的永泰公主的殘魂也碎了。只是,到最後,她終於等到了。

06

「你還愣著幹嘛!拿她的首飾啊!」

耳邊突然傳來粗魯的聲音,卻是那個胖子耐不住性子跳了下來,手中抓了大把財寶塞自己的口袋裡。看見棺槨的時候他眼睛一亮,利索地掀開棺材,把她的耳墜扯了下來。

宋老二愣愣地看著,棺木裡面的永泰公主美麗如初,臉頰甚至還如初生嬰兒一般飽滿,在她的旁邊,沉睡著新郎武延基。

不,不行,大唐最美的新娘子,他的小郡主不能沒有首飾。他突然咆哮著,嘶吼著向胖子衝過去,眼睛裡透著瘋狂的光,張嘴就咬在胖子的手上,把鮮血淋漓的耳墜奪了回來。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胖子被他一嚇,罵了一句,劈頭蓋臉就是一刀,「給老子冷靜一點!」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喘著粗氣,身上滴血卻不自知,彷彿是蘇醒過來的鎮獄明王。這般模樣把胖子嚇壞了,可他畢竟是做死人生意的,看著巨額財寶在眼前,依然不服輸地舉著刀子,去扯永泰公主脖子上的項鏈。

宋老二如同鎮墓獸一般撲上去,撕咬著他,那串項鏈被扯斷了,不少珠子散落在漆黑的甬道,還有一些在他的牙齒間化為齏粉。

胖子慌了,哆哆嗦嗦爬了出去,想要封上盜洞,然而,迎面就被拂塵抽了一下,頓時半張臉都腫了起來。外面那個殘廢道姑,此刻如同天神降臨一般,審視般看著他。

07

道姑將一胖一瘦兩個土夫子綁起來,走到盜洞前面,看著那裡探出來一張沾滿血和塵土的臉,以及一盞玉兔賞月的宮燈。

「返魂香,給你,這是我答應你的。」宋老二的聲音已經嘶啞地很難聽清楚在說什麼。

道姑嘆了一口氣,說道:「幾個月前我來到長安,看到此處鬼氣森森,探其原因,卻是有一位公主遊魂徘徊夢中不得解脫。我入了她的夢,發現她在等一個叫做宋之閔的人,後來我在長安城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這個人已經改名,做了一個幫土夫子掌眼估價的平民,所以我就設了個局,將你誆過來,與她重逢,對不起!」

宋之閔笑了,笑容依稀有曾經翩翩公子的瀟洒:「走江湖這幾年,之閔只如行屍走肉,如今道長替我尋到了丟失的三魂七魄,我何來責怪?」

他看向墓室的前方,目光溫柔:「她等我太久了,如今終於可以安歇,換我來守她長眠。」

他說完,一個人走向漆黑的甬道,好像去赴一個溫柔纏綿的約會。

「你……」道姑的呼吸停了一拍。

宋之閔慢慢地走到公主的棺槨前面,掏出被血染紅的一把碎珍珠,放在公主的身邊,血跡將她蒼白的衣服染成鮮紅。然後他拖動著奄奄一息的身體坐到一邊,眼底的光線暗弱了下去。

這一坐,便隔絕了時間,耗盡了生命,封印了愛情。

他身後的壁畫上,永泰公主,拈花一笑。

後記

公元1960年,國家組織對永泰公主陵墓進行考古挖掘工作,在墓道打開之時,人們驚訝地發現,墓中除了公主與駙馬武延基的屍骨以外,還有一骸骨,呈坐態,為男性。專家鑒定之後,認為此人為盜墓賊。

-完-

永泰公主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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