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哲學淺窺(一)

上一篇文章,我們大致了解了王夫之先生的人生經歷。相信通過閱讀,大家都深刻感受到了船山先生生平所遭受的苦難實在是「人也不堪其憂」,而船山先生卻「不改其樂」,時刻保持著樂觀積極、坦然自若、自強不息的精神狀態,這實在是讓人在敬佩之餘也好奇其所以能如此的原因。今天筆者就嘗試對船山先生哲學思想進行粗淺的梳理,帶領大家尋找「船山樂處」。

一、學 問 取 向

世界是什麼?

人是什麼?

人該怎麼樣處世?

對這三個問題的解答構成了中國哲學的主要內容,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大致可以歸類為本體論,心性論和道德修養論,宋明道學也依照這個模式來建構其哲學體系。

這其中,本體論是哲學家思想體系理論的基石,是其哲學殿堂的柱樑,因此本體論也是我們把握、了解一位哲學家思想的關鍵。

什麼是本體論呢?說到底,就是回答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什麼的問題。照張岱年先生的說法,在中國哲學語境下,本體有三義,一是始義,即宇宙萬物之所始;二是究竟所待義,萬物待此而生;三是統攝義,萬物會通,統屬於一。中國哲學講本體,不是說除本體之外都是虛幻的,而是說本體是萬物的本源之義。

宋明道學按照什麼是宇宙究竟本根,大致可分為三派:一為理學,以理則為本根,代表人物為二程和朱熹;一為心學,以心為宇宙的主宰,代表人物為陸九淵和王守仁;一為氣學,以氣為本根,代表人物為張載。

王夫之說自己是「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這是自道其學問所宗乃是張載(橫渠)的氣學,所以我們可以說王夫之是氣學派,而且他是氣學一派里自張載以後的又一個高峰。

那麼什麼是氣學呢?

顧名思義,氣學即是以氣為宇宙的究竟本根。

那麼什麼是「氣」呢?

「氣」便是構成一切有形之物的原始材料。

那麼張載的氣學是什麼內容呢?

張載的氣學,認為宇宙乃一氣之變化歷程;以為空若無物之太虛,並非純然無物,乃氣散而未聚之原始狀態,是氣的本然狀態;氣涵有內在的對立,是氣之能動的本性,由之而發生變化屈伸。一切變化,乃緣於氣所固有之能變之性。

有人說:「我常聽到理學、心學,氣學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是因為氣學一派聲勢較弱。兩漢時期的經學家多藉助「氣」這一概念來講宇宙及萬物誕生的歷程,如鄭玄說宇宙之始的太極是「極中有道,淳和未分之氣也」,然而自魏晉玄學興起,經學衰微,人們也就專註於討論形而上的「道」,鮮有人談論「氣」了。到了北宋時,張載方才構建起宏大精妙的氣學,只是張載之後,氣學一直是人丁單薄,宋明之際排的上號的氣學大家,也就只有王廷相和王夫之了,比不過理學、心學風行天下,大師輩出。

但是要注意的是,氣學自明中後期以來一直呈現一個不斷上升的趨勢,眾多哲學家都意識到了理學、心學自身的問題,紛紛藉助「氣」來修補自己的理論或者再起爐灶,如理學一派的羅欽順在本體論上歸宗張載,陽明後學劉宗周、黃宗羲一脈便借「氣」來解決心學自身的問題,再如明中後期王廷相,明清之際的顏元、李塨,清戴震等都是氣學家。

二、船山「絪縕」本體論概述

筆者認為,王夫之的本體論中最核心的部分便是「絪縕」說。

王夫之在道學諸子中宗師張載,在儒家五經里宗主《周易》。他和張載一樣,以《周易》經傳為材料構建起宏大精深的哲學體系。易學家往往以「太極」這一概念作為其哲學的最高範疇,用以說明世界的本原,船山亦是如此,只是他用「絪縕」這一概念解釋太極的內涵,這是他本體論的一大特色。

那麼什麼是「絪縕」呢?

「絪縕」一詞來源於《易傳》:

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易傳》)

本意為圓器密蓋,引申為密相交合;又與「氤氳」通用,有氣盛之貌的意思。

船山賦予了「絪縕」新的哲學規定,包含有「太極」、「太和」、「太虛」等範疇的含義,他說:

天不聽物自然,是故絪縕而化生。(《思問錄》)

這是對「絪縕」表述的總綱。

「絪縕」論包含兩個方面,一是揭示陰陽二氣「合同而不相悖害,渾論無間」的本體存有的規定,二是昭示本體生化不息功能流行的樣態

簡單來說就是揭示宇宙本體是什麼,揭示宇宙運動流行的狀態。

接下來我們分別來看。

(一)、本體存有

什麼是本體存有?

舉個栗子,我們談論一件具體事物,常常通過對顏色、材質、物態等等方式對事物本身進行描述和定義。

而本體存有,即是在哲學上對整個宇宙的本質是怎樣的存在進行描述和定義。

因此我們在論述船山「絪縕」這一概念時,也將從如下三個問題入手:

「絪縕」由什麼構成?

構成「絪縕」的材質有什麼性質?

構成「絪縕」的材質之間是什麼關係?

1.「絪縕」由什麼構成?

船山從其「乾坤並建,錯綜合一為象」的易學觀點出發,認為「絪縕」是由陰陽二氣構成的。他說:

陰陽具於太虛絪縕之中,其一陰一陽,或動或靜,相與摩盪,乘其時位以著其功能。(《張子正蒙注》)

陰陽未分,二氣合一,絪縕太和之真體,非目力所及,不可得而見矣。(同上)

引文所說的「二氣未分」是指二氣交融合一的狀態,而不是說兩者完全沒有差別的混同狀態。

船山以「絪縕」表示宇宙的本體或萬物的本原,因此,我們可以說船山認為天地萬物都是由陰陽二氣構成的。他說:

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亦無間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範圍也。(《張子正蒙注》)

陰陽者太極所有之實也。凡兩間之所有,為形為象,為精為氣,為清為濁,自雷風水火山澤,以至蜎孑萌芽之小,自成形以上以至未成形,相與絪縕以待用之,初皆此二者之充塞無間。而判然各為一物,其性情才質功效皆不可強之同。(《周易內傳》)

天地萬物都是由一陰一陽之氣共同構成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如實體化的理),更是沒有任何間隙(如印度哲學中的「空」)。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說有的事物只由陽氣構成,而有的事物只由陰氣構成呢?

船山的回答是否定的。

合者,陰陽之始本一也,而因動靜分而為兩,迨其成又合陰陽於一也。如男陽也而無非陰,女陰也而亦無非陽,以至於草魚鳥,無孤陽之物,亦無孤陰之物。(《張子正蒙注》)

宇宙間沒有無陰陽的事物,同時更沒有純陽、純陰的事物,萬物都是合陰陽兩端而兼於一體的

既然陰陽二氣充滿宇宙,那麼常人認為沒有事物存在的「虛空」是什麼呢?

在這一點上,船山繼承了張載的學說,他認為「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是氣而非虛,並不存在沒有氣的虛空,「虛函氣,氣充虛,無所謂無」,所謂的「虛空」只是表示「氣」的量,而常人所說的「無」不過是氣的一種存在狀態,這種存在狀態是人無法用感官經驗感知的。

2.構成「絪縕」的材質有什麼性質?

這個問題等同於陰陽二氣的本質屬性為何?

船山以「誠」來回答,什麼是「誠」?

誠也者實也;實有之,固有之也。(《尚書引義》)

「誠」即是實有。陰陽二氣乃客觀存在的物質,非虛無,亦非出於人之虛構。作為實體,本來自足,不依賴於任何東西,其功效或作用皆依存於其實體。

同時,由於宇宙皆是陰陽氣,因此「太虛,一實也」。

故而我們可以說「誠」是宇宙存在的最根本屬性,也是最高的範疇,「是極頂字,更無一字可以代釋,更無一語可以反形」。

在船山以前,對於「氣」的定義尚不能擺脫具體物質,如莊子所說的「生物以息相吹」、「野馬」,船山以「誠」定義氣,將氣變成了標誌物質客觀實在的哲學範疇。

那麼如何確證氣是實有的,由氣構成的天地萬物的本質屬性是「誠」呢?

船山以「體用胥有而相胥以實」「依有常生」來論證。

先來看「體用胥有而相胥以實」,船山說: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從其用而知其體之有,豈待疑哉!用有以為功效,體有以為性情。體用胥有而相胥以實,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故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周易外傳》)

「體」就是事物的本質,「用」就是由本質所發生的現象或作用。事物本質的有無,可以從他所發生的現象或作用看出來。從事物現象的角度看,「桐非梓,梓非桐,狐非狸,狸非狐」,從作用看「冬不可使炎,夏不可使寒,參不可使殺,砒不可使活」,由事物現象和作用的不同,可知其本質不同,由現象和作用的實在可知其本質的實在。

天冷時,我們穿上衣服確實能夠抵禦嚴寒,由此可知衣服的實在,但如果我們念咒語,則無法起到保暖的效果,可知咒語的虛妄。

再看「依有生常」,船山說: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無妄而不可謂之妄也。奚以明其然也?既已為人矣,非蟻之仰行,則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則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則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潤,則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飢,依醬已渴。其不然而已於饑渴者,則非人矣。栗依土長,醬依水成。依種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種慄慄不生,以碗取水水不挹。相待而有,無待而無。若夫以粟種粟,以器挹水,楓無柳枝,栗無棗實,成功之退,以生將來,取用不爽,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無毫髮疑似之或欺。(《周易外傳》)

每一個事物都要依靠別的事物方可獲得生機,人類的生活實踐也離不開「假物以為用」,其所依靠的東西是真實不假的,倘若所依靠的事物是虛妄的,便無法生存,比如

望梅雖然能生津止渴,但要是吃不到梅最終還是會渴死,畫餅雖然可以暫忘飢腸,但要是吃不到餅最終還是會餓死。

3.構成「絪縕」的材質之間是什麼關係?

船山說:

陰陽異撰,而其絪縕於太虛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渾淪無間。(《張子正蒙注》)

怎麼理解呢?

首先陰陽二氣是「相峙而並立」的。陽氣舒暢,主運動,其性剛健,陰氣凝結,其性柔順,兩者的性情功效截然不同,各有其特質,不能混同,故稱其為「二物」或「兩體」。兩者性情功效的不同,是「絪縕」得以運動的內在動因:

絪縕之中,陰陽具足,而變易以出。(《張子正蒙注》)

陰陽合於太和,而性情不能不異,惟異生感,故交相?合於既感之後,而法象以著,藉令本無陰陽兩體虛實清濁之異,則無所容其感通。(同上)

其次二氣又是「相倚而不相離」的。陰陽二氣並不是截然分離、各自獨立存在的兩物,二氣的特性在於合一,即相濟相成,融為一體,只有兩者和協為一,陰陽二氣迥異的性情功效方能發揮作用。他說:

兩端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也。實不窒虛,知虛之皆實。靜者靜動,非不動也。聚於此者散於彼,散於此者聚於彼,濁入清而體清,清入濁而妙濁,而後知其一也,非合兩而以一為之紐帶也。(《思問錄》)

此處說的「兩端」皆指陰陽二氣的性能。「一」謂相合相通,相濟相成而不可分離。虛實、動靜、聚散和清濁,總是相合相濟,融為一體,對立的雙方,自身便具有同一性,並沒有一個第三者作為紐帶將兩端聯繫起來。陰陽二氣便是「太極」的內容,而不是在陰陽二氣之外還需要一個「太極」將兩者統一起來。

陰陽相分,並非分開;陰陽相合,亦非混同。分合,只表示陰陽二氣既有區別又相互聯繫,由於相反,所以不能視二者同為一色,抹殺其體殊用異;因為相成,又不能將二者截然分割為對立之物,抹煞其聯繫。

進一步講,我們既不可以單說對立,也不可以獨提統一,相反與相成相互蘊涵,對立與統一也不容分割。在統一中含有對立,絪縕的運動方有動因,對立的雙方只有統一在一起,絪縕的運動方始成為可能。所以他說:

惟兩端迭用,遂成對立之象,於是可知所動所靜,所聚所散,為虛為實,為清為濁,皆取給於太和絪縕之實體。一之體立,故兩之用行。(《張子正蒙注》)

好比分別有了麵粉和水,我們才可能做饅頭,而將麵粉和水和在一起才能做成饅頭。

陰陽二氣這樣一種「不可強同而不相悖害」的狀態,船山稱之為「太和」。

由此,我們可以說:由真實存有的陰陽二氣組成,且兩者對立統一同而不相悖害的「太和絪縕之真體」、「太和絪縕之本然」、「太和絪縕之實體」,便是船山對本體存有的定義。

(二)、功能流行的樣態

什麼是功能流行的樣態?通俗來講就是宇宙的本原本來存在的狀態是靜止的還是運動的?靜止或運動的表現形式又是什麼?在功能論上,船山對絪縕的定義是:

絪縕,二氣交相入而包孕以運動之貌。(《周易內傳》)

他又說:

絪縕不息,為敦化之本。(《張子正蒙注》)

人物之生,皆絪縕一氣之伸聚。(同上)

可見在船山這裡,「絪縕」並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狀態,它是一個不斷運動和變化的狀態

那麼我們就要問到:

「絪縕」運動變化的原因是什麼?

「絪縕」運動變化的形式是什麼?

「絪縕」運動變化有無規律可循?

我們一個個來看。

1.「絪縕」運動變化的原因是什麼?

在前文我們已經提到,絪縕中陰陽二氣間的關係是對立統一的,而這就是絪縕運動的最根本原因。船山說:

絪縕之中,陰陽具足,而變易以出,萬物不相肖而各成形色,並育於其中,隨感而出,無能越此二端。(《張子正蒙注》)

具體來說,就是因為陰陽二氣「體同而用異,則相感而動」,即陰陽二氣雖然同為實有之存在,但因各有體性,有清濁、虛實、健順、動滯之分,二氣因此而相交相感,相摩相盪,攻取、屈伸、往來,進而「乘其時位以著其功能」。好比性情相投者則相互聚在一起,性情迥異者互相疏離,甚而有可能產生衝突。

那麼是否有其他更高的存在指導陰陽二氣的運動呢?例如上帝、天理等等?陰陽二氣自身的運動有是否有目的性呢?

船山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說:

天無心而成化,非有所吝留,有所豐予,斟酌而量用之,乃屈伸時行而變化則成乎象。(《周易內傳》)

天地所以資人用之量者,廣矣,大矣。伸於彼者詘於此,乃以無私;節其過者防其不及,乃以不測。(《周易外傳》)

陰陽二氣造化萬物無有意識和目的,不是按照一定的「設計圖」來的,其屈伸往來之變易,不是出於預謀,而是無心而為,屈伸因時而行。而天地之間除了陰陽二氣之外別無他物,更沒有縫隙,因此也就沒有可以「指導」陰陽二氣生化萬物的天理、鬼神的容身之所。

2.「絪縕」運動變化的形式是什麼?

絪縕氣化運動最為直觀的表現形式,便是萬物的生死衰王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在船山哲學體系中,以二氣的聚散屈伸來概括。

萬物的誕生,由於有形體存在,因此人們可以用感官經驗感知其存在,故人們便以為是實有的;萬物的死亡,由於形體的消散,人們無法感知其死後存在,故以為無。以「有」「無」的方式觀察世界,會認為萬物死去之後,是消滅無餘的,這樣便給了虛無主義以切入點。

船山在這裡繼承了張載的學說,他認為,物之生,是二氣聚而成形,又稱為「來」、「伸」,因能為人所感知,可稱為「顯」;物之死,二氣散而復歸太和絪縕,又稱為「往」、「屈」,因不能為人感知的狀態,則稱為「隱」。因此萬物之生死,不過是氣化的一環,「生非創有而死非消滅」,生死只是氣「顯」、「隱」狀態的變化,但氣仍舊是氣,其「誠」(即實有)的屬性並未改變。

3.「絪縕」運動變化有無規律可循?

這個問題需分開論述。

首先,「絪縕」的運動變化有一定規律可循。

自有生物以來,迄於終古,榮枯生死,屈伸變化之無常,而不爽其利,有物也,必有其則。利於物者皆貞也。(《周易內傳》)

萬物得陽剛之氣而屈伸變化,總是處於榮枯生死的過程,但其變化,有其規律。

感遇則聚,聚已必散,皆升降飛揚自然之理勢。風雨,雪霜,山川,人物,象之顯藏,形之成毀,屢遷而已結者,雖遲久而必歸其原,條理不迷,誠信不爽,理在其中矣。(《張子正蒙注》)

陰陽二氣交感而成象成形為氣之聚,但聚久必散,有升必有降,此為「自然之理勢」。故天象和人物,雖象有顯隱,形有成毀,其變化終歸於二氣之屈伸,其聚散屈伸有必然性,不容懷疑。這種規律不是出於人的臆想或虛構,乃是實際存在的,因此人不能「不能強無心者以聽我」。但是人可以認識到規律,他說:

神化者,氣之聚散不測之妙,然而有跡可見。(《張子正蒙注》)

理有其定,合則應,或求而不得,或不求而得,人見其不測,不知其有定而謂之神。(同上)

人們可以通過氣化之跡,認識、把握氣化的規律,若我們的所作所為符合其定理,則有「回應」。

其次,陰陽變易沒有固定的模式,唯變所適,其變化具有不測性。

他說:

不測者,乘時因變,初無定體。(《周易內傳》)

成變化而行鬼神者,以不測而神,人固不能測也。故其聚而一二,散而九十者,非人智力之所及知,而陰陽之聚散實有之。(《周易內傳》)

陰陽二氣和事物的變易,因時間、地點、條件的不同而不同,而且其變易過程又無止境,所以其變化沒有固定不變的格式或程序。

日月寒暑之兩行,一陰一陽之殊建,人以覩其明,定其歲,而謂之為方體,實則無方無體,陰陽不測,合同於絪緼而任其變化,乃神易陰陽之固然也。(《張子正蒙注》)

「方」指方向,「體」指固定模式。我們在觀察事物變化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定的規律,如日月寒暑的運行周期,於是我們將一年規定為365天和春夏秋冬四季,將一天規定為24個小時,這是用「方」和「體」來把握事物變化的規律,但如果以為事物就是完全按照我們所制定的模式來運行的,那就是可笑的了,這就好比鞋子是根據腳來做的,而不應是「削足適履」。絪縕的運動變化是「無方無體」的:

無方者,無方而非其方;無體者,無體而非其體,不居以為體也。吉凶之數,成物之功,晝夜之道,皆天地已然之跡,有方者也。而所以變化屈伸、知太始而作成物者,其神也。絪緼之和,肇有於無,而無方之不行者也。易之陰陽六位,有體者也。而錯綜參伍,消息盈虛,則無心成化,周流六虛,無體之不立者也。(《周易內傳》)

無方乃無固定的方向,「無方之不行」,以一切方向為其方向。「無體」謂屈伸盈虛之變化無固定不變的形式,即「不據以為體」,而以一切變化的形式為其體制。船山認為,「方」和「體」,如氣化萬物而有形,晝夜往來而有序,都是陰陽變化的「已然之跡」。至於其變化之「所以然」,即絪緼不息之神,無有形跡,不主故常,此即「神無方而易無體」。

在船山看來,事物的存在及其變易的基本原則是一陰一陽。至於依此原則而展開的具體變化形態,則多種多樣,千變萬化,其中任何一種形式,都不能代表陰陽變易之大經和乾坤易簡之至理。企圖以一種圖式或公式規定事物的變化,那是荒謬的。

綜合上述兩點,船山說:

有定在謂之居,變動不居,其變動無定在也。陰陽之氣絪緼而化醇,雖有大成之序,而實無序。以天化言之,寒暑之變有定矣,而由寒之暑,由暑之寒,風雨陰晴,遞變其間,非日日漸寒,日日漸暑,刻期不爽也。以人物言之,少老之變有定矣,而修短無期,衰王無恆,其間血氣之消長,非王之中無偶衰,衰之後不再王,漸王漸衰,以趨於消滅,可刻期而數也。………易之為道本如是,以體天化,以盡物理,以日新而富有。故占者學者不可執一凝滯之法,如後世京房、邵子之說,以為之典要。(《周易內傳》)

陰陽之變易,從天道到人事,一方面存在著必然的進程,如從寒到暑,從少到老,有其一定的程序;但另一方面有存在著偶然的因素和突然的變易,有其不穩定的一面。也就是說,事物在其變化過程中,一方面是不定中有定,一方面又是定中有不定。

因此人們一方面要掌握陰陽變易的法則,另一方面又不可以固執已知的程序,在觀察事物變化的過程中既要善於利用已經發現的規律又要摒棄成心與成見,隨時準備讓實踐來修正我們的理論。

這種以必然性和偶然性相統一的方法來描述變易的過程無疑充滿了辯證法的光輝。

4.「新故相推,日生不滯」

氣的屈伸往來是一種較為抽象地運動方式,從萬物具體的表現來說,「絪縕生化」的內容主要表現在「新故相推,日生不滯」上。

首先,一切具體的事務在形式上雖然沒有變化,但內容卻時刻在變化創新。比如自古以來江河中流淌的都是水,但今天的江水必然不是古代的江水,今天燈燭的光芒和昨天在形式上並無區別,但「非昨火之即今火」,人的指甲頭髮每天都在生長,人的肌肉也是不斷地更新,「今日之風雷非昨日之風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萬物都是「質日代而形如一,無恆器而有恆道」。

其次,從天地萬物整體運行的過程來說,萬物死亡後散歸太虛正是下一次聚而成物的起點,為新事物的誕生提供了物質資料。死是故物的去,唯有故去,才別有生之新來,「榮枯相代而彌見其新」,由始生到化終,是由新到故的過程;由化終到新的始生,是由故到新的過程。這裡要注意的是,如果新的事物只是故物的重現,那就未能超出輪迴說與循環論的藩籬,船山認為故物之往則散歸於太虛,被分解為「無形無色」的渾論之氣,待到其生而來時則經過重新的分劑與聚合,成為新生之體。如此「新故相推,日生不滯」以致「天地之化日新」,整個世界是在不斷創新、不斷前進的。

而溝通「新」和「故」的關鍵,就在於「當下」。他說:

天地之生亦大矣。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惟其日生,故前無不生,後無不至。(《周易外傳》)

無論未生和已生,都取決於現在之生,故說「今日是也」。

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終者,今日也。(《周易外傳》)

天地之始不在邃古之前,其終結也不在滅盡之日,因為天地本無始無終。

所謂始終,只意味著今日生出新的即是始,同時又揚棄舊的便是終,即天地之化,日新月異,生生不息。

綜 論

綜合而論,「絪縕」作為本體,首先規定了天地萬物的本質屬性是實有,世間沒有虛妄的物,只有虛妄的理論;其次表明天地萬物都是陰陽二氣構成的,因此宇宙可以說宇宙整體上就只有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的關係是對立統一的,對立,是運動唯一的原因,統一,使得對立的兩方得以真正發揮功效。天地萬物實際上是處於一個不斷運動、變化的狀態的,萬物的種類的不同和萬物生死衰王的變化過程,都是氣的不同形態而已,宇宙是氣的變化歷程,整個宇宙都是在不斷變化,不斷前進的,不斷創造,充滿生機的。這種不斷運動,不斷前進的狀態,在易學上被稱為「易」,而這種不斷「新故相推」、不斷創造的狀態,便是「生生不息」。

與程朱理學將「天理」當做獨立於現實世界的實體不同,船山的「絪縕」不是獨立於萬物的實體,不是先有「絪縕」而後有萬物,「絪縕」只是對萬物整體存在狀態的描述。

由此,我們可以用一句俗語來概括船山的本體論,那就是「唯一不變的是變化本身」。船山學最核心的精神,就在於「生」,在於「動」。把握了這一點,就能把握船山學的整個脈絡。

限於篇幅以及筆者學力,在這篇文章中只能簡述王夫之絪縕本體論的概況,因行文倉促,不免有不當之處,還請各位多提點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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