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對孔子的千古之謎,人間的哀色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先賢書中,常常有一些人往往不在意的細節。可當我們在意了,讀懂了,心上就會如綿密的針刺,隱隱的痛登時就瀰漫開來。
比如《論語》開篇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似乎誰都懂。可一位老先生卻說,孔子當年說出這話,心中是何等的凄涼啊,因為意味著身邊連個朋友都沒有,非要等到大老遠的人來了,才能開心一下。
假如你了解孔子一生的落魄潦倒,了解那種深重的悲情,你就知道這種說法是可信的。可惜這樣體貼的有心人太少,千年的時光,皆是先賢等待的遠方。
這樣寂寞的人,還有莊子。並且莊子的寂寞還與孔子纏繞在了一起,永世不分。
《莊子》一書中出現最多的人,正是孔子。有多多?匪夷所思的程度。
據台灣道家學者陳鼓應統計,《莊子》33篇里,孔子出現的次數達到了85次。就是在莊子親筆的內七篇里,也達到了10次,這是什麼概念?莊子最推崇的老子只出現3次,次推崇的顏回也是3次,同為道家大咖的列子只出現2次,他的好朋友惠施只出現3次,就是他自己也不過出現了3次。
這要麼是真愛,要麼是真恨。但似乎都不是,也都是。《莊子》書中作為寓言人物的孔子,不堪時是以被批評、嘲諷、教導的對象出現,高妙時則是作為通達大道的道家代言人。莊子究竟為何對孔子如此在意和特別?兩千多年來注意到這點的人很多,卻沒有人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這,是一個千古之謎。
而假如我們能夠像那位老先生那樣體貼進去,這個謎也許就不那麼難解。
莊子眼中和心中,孔子是有著三種面貌的。答案,就在這三種面貌里。我們只說內七篇里的講述,那是莊子最直接和真實的態度。
第一種孔子,站立在莊子的對立面。他是《大宗師》里的「天之戮民」「天之小人」,是《德充符》里受了「天刑」的人,從天的視角看是困在有取捨的人之所謂道德、而不明無取捨的天道的精神殘疾,對《齊物論》里「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的境界,只能「丘也何足以知之!」是沒有水平了解和知道的。這指向的,是歷史上真實的孔子。
第二種孔子,與莊子並肩站在一起。莊子對於修道,曾提出兩個最重要的法門,都是通過孔子提出,都是在孔子與顏回的師徒對話中出現,並且師徒站在同一立場。莊子是很喜歡「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顏回的,但凡提到他都是只有褒沒有貶,孔子則是顏回最尊敬的人。
這兩個法門,一個是《人間世》里的「心齋」,「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心志專一,關閉感官而用心體會,進而再用氣去感應,最終入於大道之氣的本來虛容寂靜而使心空明下來,這就是心齋。
另一個是《大宗師》里的「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在靜坐中,出離肉體與慾望的困牢,罷息分別與算計的羈絆,先忘身再忘心,最終得以入於大通道境,這就是坐忘。
莊子談及修道的話語極少,所以彌足珍貴。而就是這樣珍貴的話語,卻都托孔子而出,並與真實的孔子完全不一致,這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這是莊子所希望的孔子。而之所以會有這樣一份希望,又一定是因為覺得孔子是有可能做到的,至少有這樣的潛質,而不像世間那些愚人一樣無可救藥、根本沒戲。
對於這點,也許當我們想到《論語》中的「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道不行,乘桴游于海」,想到孔子問弟子們的志向,最終深深認同的是曾點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那種與莊子情懷的相似處,也許就釋然了。
而莊子對孔子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之間,似乎還是太跳躍和突兀了。作為中間的過渡的,便是孔子的第三種面貌。那也是最悲情的,是莊子對孔子的動情處。
《人間世》中寫了這樣一則寓言,孔子周遊列國到了楚地,遇到了楚狂人接輿。有學者認為莊子祖上是楚人,因文中多楚語,行文又有著和屈原一樣華彩的想像力,那麼接輿在這裡就不僅是莊子的同鄉,更可能是他的化身和代言人。
接輿路過孔子門前時,對他唱了一首歌: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卻曲卻曲,無傷吾足!
鳳啊鳳啊,你的德行為什麼衰敗!來世是不可期待的,往世是不可追回的。天下有道,聖人可以成就事業;天下無道,聖人只能保全性命。當今之時,只能求免於刑害。幸福比羽毛還輕,不知怎樣摘取;災禍比大地還重,不知怎樣迴避。算了吧算了吧,別再跟人講什麼德行!危險啊危險啊,再這樣走下去!荊棘啊荊棘啊,不要阻礙自己的行走!轉彎吧轉彎吧,不要刺傷自己的腳!
這就是周遊列國推銷仁道禮樂的孔子,希望重現三皇五帝的聖王時代,重興夏商周三代之盛德,並傳之千秋萬世,卻一無所得、落魄如喪家之犬的一生真實的寫照。孔子的一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他的人生只是灰敗,他的心境只是落寞,卻九死而未悔。一直對電影《孔子》中老子與孔子的一段對話念念不忘,那洞穿了孔子那顆哀傷卻堅忍的心:
老子:孔丘啊,當今之世,王綱失序,天下紛亂,可你還是要一意孤行,推行禮樂仁義嗎?
孔子:丘慚愧,一無所成。
老子:那就索性放棄吧。名爵者,公器也,不可久居。
孔子:那弟子何去何從,畢竟不能像葫蘆一樣,掛在門楣上,無用於世。
老子:無用,安知不是大用。弱則生,柔則存,天下莫弱於水,而攻堅者莫之能勝,上善若水啊。
孔子:先生微言大義,吾道一以貫之。先生的道是大象無形,超然物外,不限於世間。而我的道,則在人間。
老子:那就不要在意天下的誤解吧。富人贈人以金,我沒有金子,就送你這幾句話吧。
莊子對孔子,也有著和老子一樣深深的同情,與真摯的規勸。「楚狂接輿歌」出現在《人間世》即將結尾時,人間世的意思即是人間處世,結尾是什麼呢?「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山木、膏油、桂樹、漆樹皆因有用於人,而招致砍伐、煎熬、食用、刀割,正如求有用於世的孔子真實的遭遇,「無用之用」則就是老子「弱則生,柔則存」的真諦。
可是凜冽冷峻的莊子,為何要對孔子動這樣一份情?因為孔子所面臨的,也正是他所面臨的啊!都在禮崩樂壞、殺伐不斷、生靈塗炭的時代,欲有用於世而不得。孔子選擇了「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迎難而上,莊子卻選擇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托不得已以養中」的無奈退避,他的內求逍遙於心,本是被時代逼出來的,只能在心中求自己的桃花源,其中多少難言的苦痛。
也許不是莊子與老子願意退,而是時代如此,照他們的心性和理想,而不得不退。那個時代的人,不論儒還是道,都註定面受同樣的無奈和悲情,孔子的不可而為更是悲壯。所以,莊子和老子又如何不會對孔子抱有一份感同身受的哀憐?
最有意味的是莊子借接輿之口稱孔子為「鳳」。鳳意味著什麼呢?《史記》載孔子見老子,回來後與弟子說「老子猶龍」,見首而不見尾,而龍與鳳本是相對,有如陰陽。莊子《秋水》中又說鳳:「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是一種能跨越於南北之極,非梧桐樹不棲、非竹子的果實不食、非甘泉不飲的鳥。老子是莊子的師承,鳳又是莊子心中高潔的象徵,這還不足以說明莊子的態度嗎?
所以莊子對孔子,心底里至少是當做朋友的。他的有貶有捧,有罵有贊,不過是他的脾氣,是情之所至的真實而發。他對朋友,本就是這樣的。
比如對他唯一的朋友惠施,從開篇的《逍遙遊》就嘲笑他「拙於用大」,到《德充符》里對他只知名相思辨、而不知開發心靈境界的「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的嚴厲訓斥,再到《秋水》里諷刺他是怕莊子來梁國是為搶奪他的相位、就如怕鳳凰搶奪其腐鼠的貓頭鷹,以及在「安知魚樂」的辯論中對他「我知之濠上也」的調笑……惠施,是被莊子諷刺挖苦最多、埋汰羞辱最重的人。
而莊子對惠施的真實感情又是怎樣的呢?惠施比莊子早死20餘年,《徐無鬼》篇記載,有一次莊子經過惠施墓,回頭對跟隨他的人講了一個寓言:郢地有個人把薄如蠅翼的一點泥濺到自己的鼻尖上,然後讓一個石匠替他削掉。這個石匠揮動大斧呼呼生風,隨手劈下泥點就沒有了,而鼻子卻絲毫無損。宋元君聽說這件事後很驚奇,就把石匠找來表演一下,石匠拒絕了。他說,我以前是能削的,但能放心讓我削的人已經死了,我再也沒有對手了,再也做不到了。
緊接著莊子哀嘆道:「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自從惠子死了,我也沒有這樣的對手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這是我聽過最悲情的故事之一,其中深深的寂寞和深摯的感情,還用說什麼呢。莊子只是脾氣烈,只是直接了當,而惠施在他心中,無論有多少不足,無論他怎樣對待,那也是實實在在能在精神上對話的人啊。
孔子,則是感情上能夠對話的人。莊子,孔子,當我們回到到他們的人,其中多少欲說還休的情愫。而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懂呢?
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就是人間的哀色,和底色。
而正是因為有這哀色的灰作底色和襯托,那些不一樣的異色才更顯華彩和瑰麗,正如孔子熱烈的紅,莊子清冷的藍。
人間是灰的,卻正好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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