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枯中毒者的最後一面
作為一名醫生,我見過很多百草枯中毒者,無一例外,我見的是他們的最後一面。只有一對夫妻,中毒後卻要求出院回家。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95 個故事
一
「有人藥物中毒需急診灌流,速回醫院。」
凌晨剛過,來自醫院的電話吵醒了我,我趕緊起身洗漱。趕到醫院時,天還沒亮,急診室里已經忙成一團。
急診室臨時加了床,心電監護設備亂聲作響,兩例急性中毒的患者平躺在病床上,他們的鼻孔里插著食指粗細的橡膠管子,一直通到胃裡,我看了一眼刻度,男患者顯示的是59,女患者顯示的是55,這個數字是胃管的深度,單位是厘米。洗胃機加足了馬力,灌2000-6000ML的清水到胃裡,再從胃裡抽出氣味濃重的褐色液體。
「喝的什麼?」我問同事。
「百草枯。」
床尾站著一個白髮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抹著眼淚。我深怕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搬了把椅子扶著她坐下。
兩名患者是一對中年夫妻,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鬥嘴,發展到動起手來。妻子氣急攻心,拿起百草枯就往嘴裡灌,丈夫一把奪下瓶子,說:「你想死是吧,好,我陪你死。」一仰頭,把剩餘的都喝下了。
據說兩人在來醫院的路上還不斷爭吵。一進醫院,輸液、抽血、洗胃、灌腸一趟折騰,精疲力竭的兩人才停住了嘴,情緒平和下來。現在,他倆躺著一片靜謐的白色里,嘴角、衣服上、床沿均是吐出的胃內容物,刺激的毒物味混雜著酸味彌散。他們像兩條不小心被衝上岸的魚。
「喝了多少?」我問首診醫生。
「女的喝了小半瓶,男的喝了大半瓶,都遠遠超過了致死量。」首診醫生給我遞過家屬帶來的百草枯瓶子,我看到瓶口下方寫著200ML。
百草枯的成人致死量為20%水溶液5到15ML,一旦服用,經消化道、皮膚和呼吸道吸收,毒性累及全身多個臟器器官,嚴重時可導致多器官功能不全綜合症(MODS),肺是主要靶器官,可導致「百草枯肺」。
常有人說,百草枯一出,百草不生。從醫幾年來,在急診和血液透析中心,我沒有見過喝下量逾10毫升百草枯還能救得過來的,一例都沒有。
唯一的特例是一名把百草枯含在嘴裡沒有下咽的女患者,她因為老房子拆遷條件沒和政府談攏,拿了瓶百草枯去辦事處,當著領導幹部的面喝了一小口,威脅自殺,被警察送到了醫院。嘴裡含著的一小口百草枯始終沒有吞咽,最後關頭吐了出來,嘴巴早已爛透,命卻保住了。
百草枯中毒至今尚無有效解毒藥物,國內也無急性百草枯中毒統一的診療方案或者指南。2016年7月1日,國內全面禁止百草枯水劑的銷售和使用,儘管如此,百草枯在民間並沒有絕跡,我所在這家浙江小城的三乙醫院裡,差不多每月就會接收到一例百草枯中毒者。
我想,這夫妻倆已經沒救了。
二
陪這對喝百草枯的患者來的老人,是女患者的媽媽。
我告訴她,她女兒和女婿喝的百草枯遠遠超出了致死量。剛才查了兩個人的血液,血液里百草枯濃度很高,血色素也下降得很快,小便里查出來的百草枯濃度雖然較之前有所下降,但也不能改變什麼。
「現在給他們做血液灌流也只是暫時緩解,將部分毒素吸附出來,讓毒素滲透得慢一點,您要做好心理準備。」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們老是吵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兩個人都是暴脾氣,衝動,每次吵吵就過了。醫生,洗胃、換血、用最好的葯,多少錢我都願意出。我老伴去得早,就只有這麼個女兒,從小嬌慣了些,但從沒做過什麼壞事,醫生你行行好,怎樣都要救……」
首診醫生搖了搖頭,在病危通知書上寫下:「急性百草枯中毒,病情危重,隨時可出現惡化,隨時可能出現呼吸、心跳停止,特通知,請予理解並希望家屬積極配合醫院的搶救治療。」
老人癱在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緩緩地說:「真的沒得救了么。」
首診醫生不說話,看向我,示意我說點什麼,我卻倉惶地想逃離。老人看著我的眼睛,裡面有詢問,有焦急,還有隱約的期待,並不清澈的眼球里似乎承載著兩個生命的重量。那重量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低下頭,沒有回答她。
老人拄著拐杖深一步淺一步走到病人床邊,細細地說著什麼,時不時地抹眼淚。
隨即,夫妻倆像商量好似的,「啪啦」一下坐起來,扯掉鼻腔里的胃管和吸氧管,大喊著:「醫生醫生,我們要出院回家,把我們腿上的管子卸了。」
男患者嚷嚷著:「我們只是喝了點農藥,現在血也抽了,胃也洗了,血也換了。這樣都還弄不好,你唬我們吶。」
「我警告你們,我媽年紀大身體不好,你們別嚇唬老人家。出了事誰負得起責?」女患者聲援著自己的丈夫,看來兩人已經和好。
接著她轉身安慰老太太:「你看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別聽他們瞎說。醫生最會把事情說得嚴重了,騙我們錢。走,我們回家。小寶還在家呢。」
以往遇到這種情況,我會上去跟他們解釋,胸部CT的病理性改變,血氣分析及血象數據的異常、心電圖顯示已經出現心率失常。我會拿著這些數據說明,他們身體情況很糟糕,必須留院治療。
但是此刻我靜默了,我沒有底氣,我知道這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留院治療只能延緩他們的死亡,讓他們在去的路上不至於那麼痛苦,卻不能避免。參考書上清楚地寫著:急性百草枯中毒患者(服用>40ML)將很快發生多器官功能衰竭,病死率高達100%。
這是個無法避免的100%。我清楚地知道接下來他們將會面臨什麼,大多數百草枯中毒患者先是說不出話,百草枯滲入口腔黏膜,口腔內開始潰爛,往往伴有血性滲出,咽部紅腫,扁桃體腫大,疼痛難忍,然後呼吸費力,出現急性肺損傷(ALI)或者急性呼吸窘迫綜合症(ARDS),再會出現全身多器官功能不全綜合症(MODS),肺泡內和肺間質纖維化,最終死亡。
百草枯中毒進展速度非常快,縱使每天做血灌,用大劑量的抗毒劑,也撐不過一周。我看著這對夫妻在病危通知單上寫下:「要求出院,後果自負」。而後,目送他們離開。
三
眼前的場景,讓我想起工作第一年的一天夜裡,我第一次接觸到喝百草枯的患者,同樣的病床,同樣的深夜,同樣是一對戀人。
男孩和相戀五年的女友提出分手,準備和另一個女孩訂婚。女友接受不了,在男孩訂婚前晚,就著高濃度的酒精喝下了整瓶百草枯,喝前還給男孩打了電話,男孩知道後,趕忙送她來醫院急診。
女孩很漂亮,烏黑的長直發,大眼睛,皮膚白皙,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滿臉淚痕,一身酒氣,躺在病床上,抱著男孩哭,說著「不要離開我」,到後來說不出話。從胃管開始,到身上插了七根管子。
乙醇是脂溶性助溶劑,通過刺激胃酸分泌,會加速百草枯迅速入血,同時也加重百草枯對胃腸道的腐蝕。胃腸道炎性因子大量吸收,又加重百草枯對全身各系統的損害,乙醇的代謝產物乙醛和百草枯,又對肝臟細胞形成了疊加損害。
死神很快到來,我拿到女孩死亡證明的時候,年齡那一欄寫著醒目的「25」。
之後的日子裡,我目睹了很多個百草枯患者的最後一面,或是插著氣管插管,或是帶著呼吸機,或是全身上下掛著各種各樣的管子。他們之中有90%以上是後悔的,有人在紙上寫下「我想活,我後悔了」,有人拽著醫生的手,拽出血來,一直喊「救救我」,有人抱著自己的親人,直到停止呼吸。
無一例外,他們臨死之前,都是眼眶凹陷,顴骨過度地隆起,張口呼吸。最終,那一口氣沒吸上來。
再次見到這對夫妻是在兩天後,這一次,他們是被抬進醫院的,跟著一堆家屬,女患者的母親走在最後,臉上沒有表情,只是皺紋的溝壑更深了,手上緊緊拽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孩子東張西望,臉上掛著還沒幹透的淚痕。
「心電監護到位,呼叫麻醉緊急氣管插管、上呼吸機。血帶出來,開放靜脈通路。給血透打電話,請求緊急會診……」
「病人喪失生命體征,立即心肺復甦。腎上腺素推注。」
「心肺復甦半小時無效,宣布死亡。」
急診室里喊聲、機器聲、哭聲匯成一片。孩子緊緊拽著外婆的手,不自主地往角落裡頭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眼裡只剩下恐懼。
女患者躺在病床上,帶著呼吸機費力地呼吸著,靜靜地看著隔壁丈夫的床被拉上床簾,醫務人員在裡面對丈夫實施搶救,直到再次被拉開床簾,所有的搶救人員和儀器藥物撤離,丈夫先行一步,宣告死亡。
她沒法說話——呼吸機是插入食道的,我只能看到她面部表情扭曲,淚水肆虐,濕了整個枕頭。心電監護儀上,每分鐘129次的心跳聲似乎是她目睹了丈夫死亡的唯一證據。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丈夫的頭被蒙著白布。
突然,呼吸機和心電監護的報警聲同時響起來。
女患者用儘力氣拔掉自己嘴裡的呼吸機管道,這無異於二次自殺。我的同事們再次連接她的呼吸機管道後,用約束帶固定住她的肩膀和手臂。
她看著我拚命搖頭,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淌。我知道她承受不住了,不僅因為身體的痛苦,還因丈夫為她喝下毒藥,她心裡愧疚。總之,她扛不住了,她想去另一個世界陪他。
老人緊拽著孩子,騰出一隻手來,替女兒擦去眼淚。孩子站在旁邊,喏喏地問:「外婆,爸爸是睡著了嗎?媽媽為什麼要戴這個變形金剛一樣的機器啊?」
老人忍著沒掉淚,哽咽著說:「你別任性,還有小寶呢?」女患者好像聽懂了,看了一眼孩子,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淚水噴涌而出。
丈夫死後,女患者眼神無光,丟了魂似的,像一個在做自我懺悔的死亡信徒。
第二天深夜,她被宣告死亡。
她的親戚朋友們似乎已做好心理準備,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過激的情緒。老人在自己胸前別了一根小麻繩,在場的親戚朋友也每人別了一根。
我站在值班室門口,看著老人牽著小男孩蹣跚遠去的背影,心裡想,那對夫妻輸給了衝動和無知,承擔後果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和年邁的老人。
「嗚嗚嗚」的幾聲,殯儀館的車到了,拿走了患者的死亡證明。
作者孫銘銘,醫務工作者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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