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其野（11）——杜甫《醉時歌》

《醉時歌》是記述杜甫與友人廣文先生飲酒的歌，二人均是在長安鬱郁不得志之人，甚至於平時連吃飯、飲酒的錢都不太夠。那天可能是杜甫突然間有了筆小錢，便買了酒，二人湊在一起邊喝酒邊發牢騷，「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杜甫喝了酒，詩寫的飛揚跋扈，但在平白直敘文采飛揚的牢騷之間，他忽然停了下來，望向窗外沉沉暗夜，這是春天，天上安靜地下著細雨，屋內點著蠟燭。

他把那一瞬間的安靜記錄在了這首悲痛高呼的詩中，「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丘壑」，讀起來竟然很和諧。

雨幕將屋內和屋外的世界隔開，面對著屋外沉沉夜色，貧困所帶來的茫然、恐懼不曾因高歌痛飲而真正離開，它們似乎就在夜色中凝視著、靜靜盤旋著，清夜沉沉，「沉」的是夜色，也是詩人的心。

杜甫直白地記錄著他的恐懼，也直白地記錄下他另外的感受，在他的筆下，那使人茫然的夜是「清夜」，得了小錢買來的酒是「春酌」，屋檐上落雨如線，濺起的水花映照在燭光中晶瑩可見，這絕望的詩行間又似纏繞著絲絲縷縷的生命氣息，這氣息到處瀰漫，似把夜色里浸的都是——那應是整個時代的氣息，那錦繡的盛唐。

余光中說李白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其實杜甫也是一樣的啊。

那個夜晚他窮困潦倒，悲憤地寫下「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丘壑」。但是啊，他仍然在感受和記錄著時代，他的悲嘆中仍有清夜春雨，檐花開落。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我無法忘懷這兩句詩，燭光明亮，春雨安靜，詩意如同夜色、如同春酒，生澀、深沉。

附《醉時歌》全文：

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

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註：題圖截自文徵明的《古木寒泉圖卷》，沉鬱而頑強的生命，用來搭這首詩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