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一刀

1

我姓卜。

人們叫我「補一刀」,哦,不要誤會,我不是刀客,而是個大夫。補一刀一般是為了救人,也沒別的技巧,只是對刀的控制力強一些而已。

傷無非兩種,內傷、外傷。

內傷一般是哪裡堵了或哪裡壞了再要麼就是哪裡長多了塊肉,我只需看準了,一刀剜出多餘的部分,人便好了。外傷就更簡單,直接剜去膿肉即可,刀下順了,新肉可以在呼吸間即長出來,傷口看起來確實像即時補好了似的,人們都說,我叫補一刀,名副其實。

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控制得最好的不是刀,而是我的心。我可以在一息之間切換哭和笑兩種狀態,情真意切。我本也沒想成為個大夫,只是雲遊四方需要盤纏,而命是最貴的,這個買賣很划算,做得多了人們便當我是大夫。

至於為什麼要雲遊四方,我也說不清,大概是為了遇到一些極致到可以讓我失控的事物吧。可惜令人失望的是,人們的悲歡離合都差不多,遠談不上極致。

2

有天我路過一個剛被山賊洗劫過的村子,見到一個倒在血泊里的少年,他眼中灼熱的仇恨勾起了我的注意。他指著地上的幾具屍體說,我全家都在這裡了,救我,等我報仇之後一定掙來金山銀山孝敬你。

我用風洗了洗刀刃,刀像游龍一樣盤過他的傷口,他眉頭一松,出現了一絲愜意。

於是,我知道,他終究不是個能把仇恨推向極致的人,他吃過幾次豐盛的宴席,睡過幾個女人就會想起生活的美好來,淡忘仇恨。

我很失望,也很難過,將刀劃深了半分,切斷了他的動脈,他年輕的血像噴泉一樣衝到我臉上,粘稠滾燙,有點甜。

我將他殺了,有人說我是個殺手,鐵石心腸的殺手,消息傳開的那段時間,我的生意不大好。好在人們總是健忘的,為了苟活,他們願意作出任何嘴臉,不惜傾家蕩產地來求我。但我已經很少出手了,因為我的盤纏賺夠了,不過我還是不停地走,走到後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走,不知道為什麼活,夜行鬧市,像個遊魂,望著芸芸眾生,時而冷眼旁觀時而無盡悲憫。

3

我以為我會一直這麼走下去,直到我遇到了個女人。

那天下著點小雨,迎春花開滿山野,她踏馬而來,烈焰紅唇,一裘紅衣,比滿山的花兒加起來還要艷,但偏偏臉上爬滿奇曲青紋,驚悚而詭異。

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少女特有的體香,郁而不濁,甜而帶澀,我決定追上去。

她的馬很快,我從南海追到北漠才追上她。

她說,你是什麼人?輕功這麼好,是他派來的嗎?他自己怎麼不來?

我說,在下卜.....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轉過身去,她說,罷了罷了,我就知道他不愛我,愛我怎麼不自己來?

我知道她誤會了,但沒打算解釋,情緒籠罩下的女人需要的不是解釋。

我默默陪著她走,一直往北,我問她要到哪裡去,她說,如果他不來找我,我就走到世界盡頭,一輩子不回去。

漫漫黃沙,滾滾紅雲,漠上的夕陽很美。

一直到入夜後,她才不再躁動,我告訴她,我叫卜一刀。

她說,哦,補一刀,知道。

我說,你呢?

她說,「縫一劍。」

我笑了,她也笑了,。

她說,聽說你曾將一個劫後唯一倖存的少年殺死了,山賊沒做滅門的事,你做了。

我沒說話,只凝視著她嬌艷欲滴的臉上的赫赫青紋。

她又說:「你不救他也就算了,為什麼要將他殺死?」

我抱著臂躺在沙丘上,望著搖曳的星空說:「你覺得星星好看嗎?」

她說,好看。

我說,它們墜落的時候更好看。

我有些累,眯上眼說,那天少年雙腿斷了,誰願意收個殘廢作徒弟?假設有,他埋頭學個十年八年,學暗器或用毒也有機會出師,但他不是那種能專註的人。他的仇恨會被沖淡,最終他也只能練成個半吊子,復仇無從談起,他也不可能活得開心,因為他既無法復仇也無法徹底忘掉仇恨,永遠只能活在無盡的痛苦裡,以自責和自欺續命,與其那樣活著還不如在仇恨最極致的時候死去。

看!是流星!她拍手道,像個孩子。

我說,流星比星星更好看,就因為是在最絢爛的瞬間死去。

她說,你是個怪物。

不一會兒,她又低頭道,不過我們是同一類人。

我說,是么?

我望著南方問她:「你臉上的青紋是怎麼回事?」

她說,就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愛我,也許他只愛我的肉體,愛我的年輕貌美,於是紋了看他的反應。

我說,然後呢?

她捂嘴一笑,臉頰泛紅:「還是那麼愛我。」

「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

「偷偷跑出來為了看他急不急,愛我的話他肯定第一時間來找我,找不到說明不夠愛,不夠愛才不夠用心找,不夠用心找才會找不到。」

「這麼說好像也有些道理。」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語速越來越快:「他什麼時候派你來找我的?他是不是去了另一個方向?你怎麼過了這麼久才找到我.....」

星光下她簌簌而落的淚珠在沙土上洇成一個扭曲的圖形。

「你跑了多久了?」

她轉到馬的另一邊,試圖掩蓋之前不小心溢出的情感,聲音又恢復了平靜:記不清了,只記得迎春花開過三次又三次。

我見過很多很作的女孩,卻從未見過她這樣作得如此徹底,如此地充滿誠意,在一定程度上,她也是追求一種跟愛情有關的極致。

我不願告訴她,我並不是他派來的,我也不願告訴她,大多數情況下,那個男人應該已經娶妻生子,將她忘了。

畢竟,沒有人是無可代替的,愛情,本來就並不比別的情感高級,都是相處中碰撞中互相妥協中慢慢培育的。就像經過這幾天的陪伴,她對我的態度明顯比初見時好多了,反過來,再熱烈的愛情失去陪伴也會冷卻。

我說,你愛他的什麼?

她說,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愛就是愛,愛什麼怎麼能說得出來?

我說,說得出來,我愛過很多女人,有的我愛她的屁股,有的我愛她的陽光,有的我愛她的善解人意。

突然,身後響起了狼嚎,她嬰寧一聲躲進我懷裡。我挽了個刀花,白光閃處,狼頭落地。

她鬆開了緊抱著我的手,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轉過身去,月光下,她纖細的手指慌張地捏著裙擺。

我燃起篝火,對著架子上的烤狼撒了把孜然,狼肉本不好吃,但在這貧瘠的荒漠里,就是美味,很多事都這樣。

食物對味蕾的撫慰驅散了之前的尷尬,我繼續對她說:「我愛過很多女人,我能說出每一個我愛的原因,我甚至可以捕捉到每一次感情升溫的細節,愛情除去迷幻的面紗也可以分成一塊塊:慾望、責任、友誼、依賴等等,也就是說,愛情也是可以通過這些細節控制的,但這一切的基礎是陪伴,任何兩個不相關的的人都可以在陪伴中磨合,慢慢走進所謂的愛情。」

她呲地一聲,不屑地笑了:「你意思是,只要你陪我夠久,我也會愛上你?」

我說,茫茫荒漠,天地之間只有你我兩人,確實為一些情愫的萌生奠定了基礎。

她旁邊的白馬轟然倒地,馬在這次奔往世界盡頭的路上累死了。

她咧嘴笑了,比哭還苦澀:「難道就沒有徹底純粹不管不顧的愛情嗎?」

她突然邁步狂奔,在夜色里舞出一片魅紅。

天上烏雲蓋住了北極星,牧民們又要找不到方向了,好在我本無家,無所謂迷路,於是放開了步子,跟著她的朦朧魅影,奔入夜色中。

4

不知奔了多久,只覺得喉頭越發乾澀,嘴唇裂開,一絲腥甜的血絲滲進嘴裡,微感滋潤。一直跑到彩色星雲的下方,我們遇到了一條河,河裡有魚,這是沙漠深處的奇蹟。她掬起清涼的河水,對著我笑。我知道,這是移情,她把久旱逢甘霖的美好映射到我身上了。

我又燃起了篝火,往烤魚里撒了一把孜然。

她咬了一口外焦里嫩,醇香四溢的烤魚,轉頭對著我笑。食物總是可以帶來幸福感,我年少失戀時總愛吃很多東西,食物的美好不但可以治癒傷口,還可以促進很多東西的生長。

在河邊的第三夜,來了一群狼,或是要為之前的白狼報仇,或是為了捍衛荒漠霸主的地位,狼群哭嚎著繞著我們踱步,踞踞伏伏齜牙咧嘴躍躍欲試。我捻著刀柄,刀尖輕輕垂向地面,這把刀經歷過太多生死,刀刃的寒光讓狼群忌憚。我已多年沒讓自己處於如此危險的境地,面對群敵環繞,步伐略顯生疏,一夜的對峙讓我的眼睛越發明亮,躲進我懷裡的她從一開始瑟瑟發抖慢慢變得安定,最後竟氣息均勻地睡了過去,天明時的朝霞太美,令人怦然心動。

第七夜,她問我有沒辦法去掉她臉上的青紋。

我解除了自己的對外界的警惕,關閉了所有感官,我需要徹底的放鬆,因為這一刀,很難。

兩個時辰後,我點了她的穴道,風在動,雲在動,她不能動,髮絲都不能動。

刀尖在她臉上遊走,時而如蛟龍入水,時而如絨羽清揚,刀尖過處,青紋盡散。

汗珠從眉尖滑落時,我長舒一口氣,這一刀,是成了。

她凝視著我修長溫潤的手指,朱唇輕啟:「你的手真穩。」

褪去青紋的她令我不敢直視,一眸一笑皆如汪洋深處的暗涌漩渦,擁有著摧毀一切的吸引力。

在我對刀控制的巔峰,也是我對心控制的巔峰。我的手像清風拂柳般

沉穩而不失跳脫地向前伸展,一下握住她肥沃的乳房,乳房下,是她亂顫的心。

她緊咬下唇,卻不能制止輕喘。

我雙指一剪,褪去她的一裘紅衣,比月華更白皙的,是她的玉體,玉體豐富的內容像一場傾國的盛宴。我的手每往下一分,她的喘息就粗重一分,每粗重一分,她的顫抖就激烈一分。當我雙手輕輕抬起她的兩隻腳裸,下一個瞬間,山沉地裂,冰火相撞,天高地闊的莽莽大漠,容得下我們最放肆的嬌喘和咆哮,是靈與肉的交融,是天與地,生與死,甚至可以回溯生命起源的混沌。我們從歇斯底里到氣若遊絲,始終緊緊相扣。

再次看到啟明星的時候,她走了,留下一封信,信里說:「你是對的,我明白了,我要回去找他。」

我知道,她接受我的同時,就已經接受了愛情的不純粹,接受了世界的不美好,她試圖降低姿態去追回一些因年輕失去的東西,但她不知道,即使如今回去,也是徒勞,物是人非,沒有人永遠是少年。

我和她確實是同一類人,我追逐極致,欣賞她在某個瞬間表現出來的純粹,卻不斷地試探,不斷地要求證明,最終親自毀了這份純粹。她當年也一樣,追逐愛情,反覆地要求證明,最終親自毀了愛情。

我有些累,但依然穩穩地控住自己的刀,以及,自己的心。

看信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真的叫「縫一劍」,落款是馮伊見,我想起了早年許多敗在我刀下的劍客,他們都曾叫囂自己能一劍封喉,我從未想過有個女人叫伊見,而且能封我的喉。

5

她走後,我總是覺得胸悶,躍上旗杆依然透不過氣來,我以為我胸口長了點什麼堵住了,於是剜出來看,卻發現不但沒多長東西,反而缺了個口子,血不斷往下滴。

補刀、補命我都在行,但是補心,我做不來。

從此,胸口疼成了我的痼疾,每天都疼,下雨天更是厲害。

我留了下來,在這世界盡頭的河邊蓋了棟房子,每天與星辰黃沙為伍。

偶爾也會有人路過,走了那麼遠的人,多少都有些心事,不管我願不願意聽,他們在幾兩黃湯下肚後總會對我傾訴,傾訴完了,就留下一些隨身的信物,然後踏上歸途,彷彿又能重新面對那個世界。

人們給我留的信物各種各樣,有一年有人給我留了條狗,還有一年有人給我留了些花草種子,我將種子沿著河道種下去,但長出來的都是綠油油的枝丫,一年幾年都是綠枝丫,我想知道那是什麼花,但一直沒開過。

今年春天下了場雨,綠枝丫積蓄已久,怒而盛放!

是迎春花,漫山遍野!

終於,我再控制不住,剎那間熱淚盈眶。

上風處傳來陣陣幽香,隱約間,我似乎聽見了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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