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招棋學會1個圍棋概念】八、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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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青陽/文

權威崇拜和圖騰效應是東亞文化的根本共性，棋界自也不能免俗。從「坊門三傑」到「昭和棋聖」，從「不敗石佛」到「柯大棋渣」，棋迷對走在時代最前沿的棋士從來不吝溢美之詞，正可謂「百年良才道尋常，神聖之謂若等閑」。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造神運動中，吳清源先生自然技壓同儕，立於象牙塔的最頂端。當幾代以後的頂尖職業棋手依舊對其提出的自然流圍棋模稜兩可，人們只好將滿腔景仰寄托在流散江湖的隻言片語，並口口相傳誦唱至今。「搏二兔，不得一兔」已是津津樂道朗朗上口，「平常心」三字更加愛不釋手如獲至寶，成為許多棋迷和偽棋迷時刻掛於唇邊的無上法門。

那麼，早已被圈內人聊到爛大街的「平常心」，究竟指的是什麼？

人們當然記得時仍青蔥稚嫩的林海峰臉上遮掩不住的焦急和忐忑，也自然不會忘卻吳清源先生寵辱不驚的從容背後的深不可測。在決戰中先失一局的少年求得三字真經後立時撥雲見霧，一舉將如日中天的坂田榮男拉下名人寶座；這自然舉世皆驚，也為這個故事添上濃烈而神秘的點睛之筆。自此以後，棋界遂將「平常心」作為棋手的一種高深莫測的出世境界——平常心一出，所有的焦慮、浮躁和患得患失立時煙消雲散，真可謂藥到病除，屢試不爽。

可是，這本出自馬祖道一的佛家讖語，真有這般神奇嗎？

縱觀棋界百年，被公認襯得上「平常心」之謂的，不外乎吳清源和李昌鎬兩人。此二君各自稱霸棋壇不知幾載，倚仗的除去天授之才外，便要數寵辱不驚的大心臟了。在最高棋戰的巔峰對決中，真正影響勝負天平的或許並非相差無幾的棋力高低；誰能耐心等到對方犯下最後一個錯誤，或許更為立竿見影。雖不知二位先生對局時的真實想法若何，但從古井不波的表情和穩若泰山的落子上，也許可以稍微瞥見他們能夠始終取勝的力量之源。控制自己內心的情緒，確為下好一盤棋最重要的要素之一。

今天，筆者想在平常心的英雄榜上，加上另一位棋手的名字。說來有趣，他恰好又是吳清源先生另外一句「不搏二兔」名言的主角之一，看來此君與吳師的盤外塵緣果真匪淺。同樣擁有勝負師必備的大心臟，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將待字閨中的中國圍棋推向世界棋壇的第一線，並用行雲流水的華麗棋著為自己在圍棋史上留下流星般的印記。

在大眾的認知中，所謂的才華橫溢往往與平常心南轅北轍——就像廣大棋迷又愛又恨的羅洗河九段，腦袋裡應該永遠充滿著奇思妙想罷？可是，在這位棋手身上，如山嶽的才華和似磐石的平常心似乎達成了最和諧的平衡；此間美好，絕非盤外言語可以盡述。本文中，筆者將以一盤具有歷史意義的對局為引，與諸君一道欣賞樸素外衣下的平常心，將綻放出何等的智慧光芒。

本局弈於1974年12月9日，執白的宮本直毅恰好在這天迎來自己40歲的生日。邁步不惑的同時，宮本先生晉陞職業九段將將五年，棋力和競技狀態正值巔峰。盤邊的橫幅高掛「中日圍棋友誼賽」幾個紅底黑字，賽場內的氣氛沉悶而肅殺。

老一輩的棋迷，或許對這項比賽似曾相識。作為中日圍棋擂台賽的前身，「日本高手訪華指導棋大會」這樣粗俗而露骨的稱謂或許更加貼切。飽受戰亂摧殘的華夏大地剛剛方興未艾，卻又接連遭受自然災害和文化大革命的天災人禍；國運曲折，棋運自然更加坎坷。彼時的中國棋壇尚屬蠻荒，理論和技術都大大落後於蓬勃發展的日本圍棋；胸懷天下的一代代日本棋手組團來華訪問，便成了國內青年後輩最佳的學藝之機。

筆者相信，那時的所有棋手都絕不會忘記這些日本前輩對中國圍棋的雪中送炭和提攜之恩，可指導棋的檯面終究不甚光彩；年少氣盛的他們除去向前輩大能虛心求教外，名為「友誼」實為「指導」的賽果欄內的串串鴨蛋，一定令其面上無光。「日本六旬老太八連勝橫掃國內俊秀」在今天看來或為茶餘飯後的笑晏談資，在當時卻定使多少國家棟樑徹夜無眠。

在本局之前，宮本直毅已經六戰全勝，賽場內勢頭一時無兩。由於還未獲得重要頭銜，宮本先生的名字對國內眾將或許陌生，但「九段」二字足令幾乎所有人聞風色變。

誰能戰勝高不可攀的日本職業九段？當打眾將紛紛折戟，中國代表團的教練對最後一輪的排兵布陣焦如焚蟻。這時，一個幾位教練都有些面生的年輕人主動請纓，站了出來。「便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罷？」這樣想著的教練們，發覺面前年輕人眼中的灼灼之意，竟忽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信心。「便是他了！」對陣就這樣確定下來。

真到了沙場對壘之日，大家的心情卻又開始忐忑。這位青年後輩倒不懼生怯場，直勾勾走到棋墩前正正坐定；可剛被破格選入國家隊的弱冠小生，真能不能撼動日本職業九段的根基嗎？

圍觀眾將正自思索，戰鬥已然打響。

宮本九段布局伊始便祭出了大斜千變中最複雜變化之一的下侯，若有還無的輕敵態度已經開始展現。不光是職業對戰，業餘棋界同樣同此——在對戰雙方實力存在明顯差距時，常有上手一方開局便擺出一個罕見而複雜的定式，而下手一方抱著頭苦思冥想良久最終卻依然一腳踏入陷阱之情況；宮本先生意欲早些拿下本局收工回家的輕浮心情，也自然一覽無遺。

值得一提的是，隨著職業高手對局部研究的不斷深入，此招在數十年過去的今日依舊擁有居高不下的人氣和旺盛的生命力——在高手雲集的弈城和野狐等在線對弈平台上，依靠這一「騙著」吃遍天的業餘棋手仍大有人在。前文屢次提及的圍棋界技術革新的螺旋式上升，或許正似如此。

本可於B位寬一路開拆的宮本九段跬步前行——白1一間拆，「小心謹慎」四字高懸心中，意欲「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手心態躍然紙上。孰料對手敵退我進，黑2繼續緊逼；中腹四子尚未安定，卻死死咬住白上方A處的弱點，誓要將求戰方針貫徹到底。

白棋繼續步步為營，在上方付出少量實地代價後緩慢而堅實地成功出頭，並開始反攻黑中央數子。此時黑1象步展現出小將卓越的棋感，此手若於2位單關出頭則不僅單調乏味，被白點刺以後還要顧及自身的聯絡問題。宮本先生見到此手也些微一愣，又偷偷瞄了一眼對面正襟危坐的年輕人，竟無端生出些愛才之意，卻也自本局第一次燃起爭鬥之心。白2不甘遂人調子憤而反擊，之後4位大步邁出，再不願碎步前行。

幾個回合以後，棋局便進行至前文出現過的基本圖，

黑堅實地吃住一子，中央孤棋徹底安定；可隨著白△位單關跳以後，白外側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些潛力和厚味。當前局面下，黑實地多而白潛力大，右邊空曠的棋盤，將成為決定勝負的終極戰場。

實戰黑1飛快地佔據邊星，執黑的年輕小將顯然對局勢的判斷比較樂觀，觀戰眾人亦覺得黑棋的局面相對主動。然而，宮本九段稍加思索後便於2位打入，圍觀人群的面色立時凝重了起來。因為大家定睛一看，黑貿然突進之子，不覺間已進入白△處茫茫多棋子的眈視之下。黑棋的局勢霎時變得嚴峻。

黑1當然是毫無疑問的輕率之著。本局黑若最終告負，則此手毋庸置疑將要成為唯一的敗著。因為，

如上圖，黑在三線開拆顯然才是此際的恰當之舉，這也更符合圍棋十訣中「入界宜緩」的價值導向。如此一來，哪怕白方依舊於2位打入，則黑3順勢拆二，愜意從容。保證自身根據地的同時，黑自然地進入白右方勢力領域，這樣黑實地優勢依舊明顯，而白外側數子無從發力，這樣黑局面樂觀。

可是，既已落子，萬般後悔亦是無用。年輕人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著，半個身體已經傾在棋盤上，十指不經意地來回摩挲，苦苦思考著對策。圍觀眾人也急在心上，在腦海里不斷為黑棋找尋破局之策，

如黑1這樣強行聯絡，則白2理直氣壯地靠斷，局部勢必要形成一場激戰。然而，在外圍許多白子或直接或間接的聲援下，黑想在這樣狹小且孤立無援的地方貼身肉搏並佔得上風，無疑痴人說夢。如此，黑明顯苦戰。

若假裝一切皆未發生過，依舊向右側開拆，則情況與先前大不相同。白2小飛以後，黑根據地嚴重受損，無奈只能往中央竄逃。不幸的是，白△處的大量棋子早已枕戈待旦，黑在未來戰鬥中的被動之境，可想而知。在不斷單關逃逸的同時，白順勢四處獲利，黑早先的實地之優，也將岌岌可危。當初黑邊星一子與三路開拆差之毫厘，卻畢竟謬以千里，一眼可知。

聯絡不得，做活亦不得，黑似已進退維谷，處境頗難。究竟是強行以少打多一決勝負，還是往中央被動奔逃伺機而動，圍觀眾人心中各自打著算盤；坐在九段高手對面巋然不動的年輕人臉上始終看不到特別的表情，大家忽然又生出些別的念頭：難不成這位剛剛進入國家隊的毛頭小子，還另有何妙計脫困嗎？

經過本局最漫長的長考以後，黑1點刺，胸有成竹。圍觀群眾愈來愈多，剛剛緩和下來的局面，眼見又要激烈起來。既然先手尋求借用，局部的決戰，想必是不可避免了罷？

然而棋局的進程，出乎幾乎現場所有人的預料。白2堅實自補以後，黑3竟然脫先補角。圍觀群眾一愣，宮本九段更是一愣：對手自己剛剛落下的△一子，竟瞬間置之不理了嗎？

莫不是後發制人、謀定後動之策？懷揣太多疑慮的宮本九段卻也顧不得許多，白4一間高夾重重拍下，準備一鼓作氣，收穫更多戰果。多出角部一子，局部仍看不到眼見的聯絡之法；如向中央逃竄，則勢必吉少凶多。此時的宮本先生內心不禁也多出些期待：面對如此困局，眼前的這位少年天才，將交出怎樣的答卷？

執黑的年輕人不假思索地落下了黑5，彷彿做了件稀鬆平常的事情。黑棋飛快而淡定地四處搶佔著大場，幾手前親自落下的△一子似乎從盤上消失，從此視而不見。在本局最重要的分水嶺上，黑方選擇戰略性的放棄先前的失招，轉而從全局出發，將失招的損失最大限度地降低，用一流的大局觀將幾乎失控的被動局面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幾乎成為本局黑方的致勝之處。自此以後，憑藉先前積攢的實地優勢，黑對白外勢的侵分愈發鬆放自如，局勢徹底進入黑的好調。

平心而論，黑3和黑5雖屬意料之外，也算情理之中。可在如此重要的對局中如此迅速地坦誠己失，並以機器般冰冷的大局觀用幾著看似平淡無奇的大場將局面悄然反轉，這樣卓越而老練的手法，竟然出自這個看上去少不經事的年輕人手中。宮本先生微微抬起頭，又悄悄瞥了一眼對陣台簽。「聶衛平」，「這註定是一個不會平凡的名字啊」，宮本先生在內心由衷讚歎道。

棋手間的關係總是單純而複雜。見獵心喜的宮本九段雖對面前的青年才俊讚歎有加，卻也更加激起了爭勝之心。白1小尖穩如磐石，徹底斷絕了黑棋盤上側的活動空間，右下大模樣已初露崢嶸。

黑2又是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一著，因為大家很難定義它的功能。若即若離的黑2既不像是打入又不算是侵消，卻使白上下兩處都平添顧慮。前幾手棄如敝履的邊星一子又與其產生似有似無的呼應之意，使白如鯁在喉，左右為難。

「真是個難對付的對手啊，看來須用強手破局，方可爭勝，」宮本先生這樣想道。

白1玉柱，這是不給黑任何借用的最強硬的應對。而黑2、4、6輕盈轉身，後來名滿天下的聶氏圍棋已經開始嶄露頭角。黑局部的每一顆棋子都可捨棄，但白想生吞任何一子，都必須要付出比想像中大得多的代價。執黑的聶衛平絲毫沒有受到之前隨手的半分影響，長袖善舞的侵分騰挪優雅自如賞心悅目，棋盤在不經意間慢慢變小。

白1是局部的最強手段。在這樣勉強的地方強行分斷，足以證明宮本九段亦開始感到局勢的不樂觀。可白的這記重拳再次落空，因為——

黑2、4、6假意攻殺玉柱二子，待白用超級愚型勉強逃生後，又虛晃一槍走到8位尖斷。此時，由於白右側刀五氣緊如窒，黑外側先手利用實在太多，白的攻勢無以為繼。

實戰白1隻好自補，否則A、B等處的隱患將成為現實。而黑2也順勢襠下，侵消數子逃出生天的同時，在下方隱隱形成新的陣勢，作戰大獲成功。

從四路侵入開始，黑棋對自身殘子時取時予，左右閃躲卻始終掌握開戰權，一連串漂亮之極的騰挪手法將宮本九段的數記重拳一一化解，將局面的主動始終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有興趣的讀者，不妨退回到基本圖，以更加連貫的思路嘗試欣賞這一連串載入史冊的精彩治孤，或許會有更加深刻明了的感悟。

數波猛烈進攻都被無形化解，宮本九段已經逐漸失去了前半盤的耐心。白1露骨的破眼看似兇狠，但雙方落子如飛至黑10，宮本先生才忽然驚覺自己出現了重要誤算，

職業高手的計算當然深遠——在當初破眼之前，宮本九段早已算到後續的許多變化。可正所謂「智者千慮」，宮本先生在這個變化上出現了致命的幻覺：他以為黑此時只能於1位打吃，這樣白2、4、6開心地滾打包收，隨著巨大愚型的產生，黑整條大龍亦無疾而終。然而實戰黑10冷冷一粘，白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包圍圈已被撕開致命缺口，局勢再一次倒向了對方。

這是局部的最終定型。滾包不成的白方自然漏洞百出，黑1提以後，自身大龍安然無恙的同時，白中央的大片反而變薄，自此黑勝定。之後雙方又進行了百餘手的爭奪，但都與勝負無關，故從略。

本局最終黑勝1子。初出茅廬的聶衛平孤身擊退了連戰連捷的宮本直毅九段，繼陳祖德先生以後再次戰勝了宛如神祇的日本職業九段，成為當代中國圍棋崛起的重要里程碑。隨著這盤影響深遠的勝局，聶衛平也逐漸成為當時中國圍棋國家隊的頂樑柱，掀起至今餘音未絕的「聶旋風」狂潮，是為後話，在此略去不表。

本局的後半盤中，黑一連串列雲流水的輾轉騰挪固然精彩紛呈，可更令筆者震撼的，是匆匆落下邊星一子後瞬間的冷靜轉身。在事關民族榮譽的大勝負中，聶衛平能事不關己般準確認識到自身失招，並在進退維谷之際果斷選擇最冷靜且正確的取捨之道，並通過一系列連貫的手段將先前失招變廢為寶並加以最大化利用，充分展現了其勝負師的卓越才能。任他風雨飄搖，我自平常如淵，平常心的精髓在本局一覽無遺。

平常心最早起源自佛教讖語，意指眼前之境就是真心的顯現，當下即是真理，無需到遠方追尋。吳清源先生最早提起、並在圍棋界廣為流傳的平常心，大抵是指為了追尋圍棋之道，必要摒棄一切世俗的影響——去除了勝負、名譽和尊嚴，戰勝了每個人都曾面對的患得患失以後，棋士才可能在圍棋之道上邁步前行。棋手群體素以「理性」著稱，但在大勝負面前，人性脆弱的冰山難免也要浮出水面；能將最重要的比賽當作最普通的訓練棋一以待之，才能在巔峰對決中佔得先機，也方能展現勝負師風采。「戰勝自己情緒和慾望的棋手，才有資格立於華山之巔」——某棋界不知名寫手公孫青陽，如是說道。

平常心更加內核的價值觀，在於「客觀」——這又是人類千百年歷史中最知易行難的東西。想在一盤棋中始終保持客觀心態，絕非字面看上去那樣簡單。不說業餘愛好者們的喜形於色，哪怕在職業高手的巔峰對決中，亦常有一方因一時冒進長吁短嘆悔之不及——勺子過後嘖嘖嗟嘆喃喃自語喋喋不休者絕非寥寥，悔到深處於大庭廣眾自賞耳光者也並不少見。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坦承自身錯誤並不容易，而要在對局中時刻保持此般自律則更是難如登天。對局中的「平常心」常是自我否定，隨之帶來的痛苦自不必說；可一旦跨越此關，收益自也水漲船高——圍棋本就是爾虞我詐的遊戲，若一方在犯錯以後古井不波泰然處之，開始產生自我懷疑並最終心態失衡的，或許立時就變成了對方。許多棋界的前輩泰斗將「平常心」作為選拔和衡量棋手潛能極限的重要指標，或許正因如此。

棋手是人類最驕傲的種群，自幼苦修中千百次的挫折只能錘鍊出最高高在上的尊嚴和靈魂；可圍棋又是人類最玄奧的遊戲，哪怕集當今世界最優秀科學家之力於一身的AlphaGo，也只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實地與外勢之爭，究竟劃於幾分？宇宙流和地溝流之別，究竟孰優孰劣？上至頂尖高手，下至初學幼童，每位棋手都有各自偏愛的棋路和風格；能否意識到自身喜好的棋路未必是棋道真理、並在日復一日的訓練和大小不一的比賽中勇於打破自身舒適圈並去挑戰自己以前並不熟悉或喜歡的領域，更是至為艱困之舉。頗為有趣的是，圍棋中的「平常心」是否確為棋理正道尚存疑慮——與之截然對立的「氣合」（源自日本武士道的概念，意即以自身棋道尊嚴為最高準則，堅定不移地貫徹己方的作戰思路），也是許多棋道志士的行棋處事之銘。筆者不知道或許永遠不可調和的「平常心」和「氣合」究竟孰優孰劣，但筆者只能說：相較於「氣合」的快馬江湖和肆意恩仇，堅持追尋真理而不惜一次次剖開血淋淋內心的「平常心」，或許更加值得我們尊敬。

在筆者眼中，聶衛平名滿天下的「前五十手天下無敵」的「大局觀」，其實和「平常心」講的是同樣的東西。別人從聶氏圍棋中看到的是風蕭蕭的揮灑自如，筆者從中看到的，卻是冷冰冰的就事論事。君只見聶君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卻不見每粒棋子一旦物盡其用人事必，分分鐘棄如糟粕不復看？在筆者的世界觀里，平常心從未帶有半分檀香味道——與之相反的是，真正的平常心是冷浸到骨髓里的鐵面無私和不講人情。平常心不是佛家的慈悲為懷普度眾生，而是從此不擇一切手段，只為有朝一日到達真理彼岸。頗為巧合的是，現實生活中的聶老恰好也以不通人情著稱——屢次不分場合、不忌關係的口吐真言，數場旦不如意便轉身離開的失敗婚姻——這些看似隨性所致、隨意而為的天真爛漫之舉，會不會才是平常心最樸素而本質的面容呢？

從這個意義講，平常心卻也並非仙丹妙藥，能包治棋手百病千疾；但縱觀歷史，平常心都是幾乎每一代頂尖棋士站上世界之巔的傍身之法。作為最普通的圍棋愛好者而言，能不體味平常心之苦，先而品賞平常心之美，這真真是一樁幸事——若能因此偶與吳師天人溝通、遙相神交，更會傳為佳話。

無論如何，嘗試用靈魂離體的眼光看看自己下過的圍棋，總是一個獨特且新鮮的角度——試一試平常心，或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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