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三盤蝦

以前我不懂一個俗語,叫「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雖然知道這個俗語是魯迅先生髮明的,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吃螃蟹怎麼啦?旁的俗語,根據字面意思,總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但是這個,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後來看到解釋,說魯迅先生寫到,螃蟹的模樣兇惡醜陋,看著就不是好東西。敢第一個吃他的人,必是打破常規的勇者;故而把這一類人叫做「敢於吃螃蟹的人」。

說實話,現在我也還是挺難體會魯迅先生當年觀察螃蟹的視角。在我眼裡,螃蟹就是食物,沒有啥戰鬥力,只會愚蠢地舉起兩個大螯,從背後抓起來就行。它的四對八條腿只會向著肚皮張牙舞爪,對背後的敵人構不成傷害。並且,螃蟹是個挺正常的動物,沒有絨毛,沒有噁心的一節一節的蟲子的模樣,沒有軟塌塌黏糊糊的體感,僅僅是體表被盔甲覆蓋而已。被盔甲覆蓋也不是啥壞事,說明盔甲下面很可能是嫩肉,不但不噁心,反而很引起食慾嘛。咱哺乳動物里,皮厚的和被盔甲覆蓋也沒太大差異,比如犀牛也是一身硬皮,和盔甲的效果沒啥區別了。

想到寫這樣一篇文章,是因為我今天連著第三天點一家餐館的全味蝦球外賣了。一個人吃一整份全味蝦球,真好吃呀。爽極了。

可是老實說,蝦子比螃蟹也好不到哪兒去,從人類的靈長類哺乳動物視角來看,甚至更噁心一點。螃蟹可沒有蝦子腹部那些軟塌塌的小足!蝦子的足長成這樣,一看就讓人聯想到它活著的時候一大群對足在水裡地上迅速挪動的樣子,令人感到噁心,讓人想到奇形怪狀的節肢動物、噁心的蟲子,如果不是我從小就吃蝦子已經習慣了的話……

啃蝦球,就得從那些小足那兒下口咬開蝦子的腹部薄甲。今天啃蝦球時,舌頭碰到那些小足的觸感,讓我猛然想到:妹的我這不就在吃一個奇形怪狀的、和我們哺乳類相去甚遠的、如果不是常見食物一定會惹人產生生理反感的奇怪生物么……

可是已經脫敏了。

想到我第一次吃皮皮蝦的時候,覺得皮皮蝦的長相真是更可怕!很像噁心怪胎蟲子!像極了海邊礁石上亂爬的海蟑螂。可是弄熟了的皮皮蝦已經沒有殺傷力了,拿到盤子里研究研究唄。研究發現,剝開硬甲還真能吃,剝開硬甲下面還真有嫩肉,讓你也不能否認這確實可以成為挺好的食物。可是如果第一次看到皮皮蝦的人,真難保不把它和海蟑螂聯想到一起,然後產生生理反感。

大王蟲也是同理。這麼恐怖的異形生物,像史前巨獸!居然也有人一樣吃。看看它們的模樣我就起雞皮疙瘩,啊!那些典型的蟲子的多對足!人怎麼可以吃蟲子!但是誠懇地想一想,這也就像是放大版的皮皮蝦。皮皮蝦都能吃,怎麼能把人家吃大王蟲的當怪物呢。

啊,人類心理適應能力還是挺強的。如果大王蟲成了流行海產,估計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和皮皮蝦一樣被廣為接受。來自本能的厭惡反感很快就會被人強大的認知能力給主動脫敏。

不過,人類為什麼這麼容易對「非我族類」的動植物產生反感呢?看到哺乳動物往往覺得親切些,看到蟲子節肢動物就覺得可怖可憎得多。為什麼會有「人怎麼能吃蟲子!」這種問題呢?作為雜食性動物,人怎麼就不能吃蟲子呢?

鳥類,小型哺乳類,包括熊這種沒出息的大型哺乳類,不也吃蟲子嘛。人家和我們親緣關係近得多,人家怎麼就沒有心理障礙一口一個呢?對於這件事情,我有兩個疑問,或者說兩種分析視角。

我的第一個疑問還不是他們為什麼吃蟲子,而是他們怎麼可以吃蟲子。蟲子披硬甲長尖刺,腿上身上帶鋸齒,肚子尾巴帶毒針,為什麼鳥類哺乳類就可以一口一個吞掉它們?不會傷著自己嗎?它們怎麼做到的?是在吞下去之前就用大牙嚼碎了,是有特殊的食道黏液把蟲子粘起來了、對食道消化道不構成威脅,還是說它們為了吃口食,戳傷就戳傷,忍了?野外生活有這麼痛苦咩?並且,能消化蟲子的硬甲,說明它們消化能力一定很強,非人類所能理解。人類應該消化不了那些硬質殼子吧。看著小狨猴之類的生物抓著蝗蟲就啃,看著鳥類把昆蟲整個往喉嚨里吞,不解內情的我看著就覺得危險。

第二,這麼多動物都吃蟲子,從小型的,到中型的(狼),到大型的(熊),說明蟲子一定有營養,抵得過對付硬甲尖刺的不便。可是為什麼人似乎沒有發展出自然的對這些怪異昆蟲和怪異節肢動物的愛好,反而對這些傢伙挺警惕、挺反感?這些反感是天生的(警惕和我們差異太大的生物),還是習得的(從文化中和生活中學到的對怪異生物的惡感)?以及,那些吃蟲子的生物,它們對蟲子的偏好是天生的還是習得的呢?如果說比較低等的動物,它們的行為已經被本能設定好了,沒有後天養成偏好的空間,那麼比較聰明的鳥類和哺乳動物,需要跟隨親本學習覓食對象的,是不是在學習中習得的對蟲子等怪異食物的偏好啊?

動物的行為雖然不知道,但是人的行為很大程度上肯定是習得的。從小生吃毛毛蟲也就不覺得生吃毛毛蟲噁心,而是美味佳肴啊。而我們這些不生活在生吃毛毛蟲的文化中的人呢,我們的文明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發展,早就把生吃毛毛蟲當成了原始人才做的不衛生不文明的事情,所以令文明中的人對於生吃毛毛蟲產生了生理反感和倫理不適……

啊, 你們這些原始野蠻不講衛生的非洲人!我們文明人是不吃蟲子的!

話音未落,美食之王法國人端著蝸牛,山東同胞端著蠶蛹喜氣洋洋地走了進來。天經地義的美味啊,怎麼吃不得了?不過,如果法國人和山東人也覺得非洲人吃毛蟲噁心的話,我是不會驚訝的——對於自己熟悉的事情,人總會覺得天經地義;對我沒見過的事情,那就是怪論奇談了。儘管冷靜下來想一想,吃蝸牛吃蠶蛹和吃毛毛蟲根本就是一回事(並且我還得評論一句,蝸牛這東西黏糊糊的,比毛毛蟲蠶蛹都噁心呢)。但是,不去理解人家、把人家簡簡單單歸於「海外奇談」也很容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嘛——這也算是刻在人類這種喜歡劃地盤打群架的社會動物骨子裡的排外傾向了……就是不去掉轉頭來想想:邏輯理性和我的情感傾向是不是有矛盾啊?

不過呢,人的飲食習慣也不都是值得辯護的。人的口味受本人生命早期歷史中飲食習慣的影響很大,大到會把其他人看來明顯有怪味、內容奇怪、乃至不健康的食物當成美味佳肴的程度。為了避免地圖炮,除了點名批評明明是臭的的老北京豆汁之外,我還得說點別的地方的東西,比如才知道的貴州牛屎火鍋。吃什麼樣的東西本來是個小事,但就是這種小事里更能看出人的缺陷來:因為習慣、因為熟悉、因為非理性的情感傾向、因為心理上把自我和一個東西捆綁在了一起,我們是多麼容易無意識地陷於一種客觀看來並不理想的生活,並渾然不覺,甚至還要為它辯護……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我寫到後面越寫越像王小波的雜文風格了……請問看文章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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