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家康樂——100個邪邪的小故事78

老婆說:離婚吧。

三分鐘前,我剛進家門。加了一晚上班,頭暈眼花地一看,飯桌上居然沒有一丁點兒飯菜,只壓著幾張紙。我換了鞋,洗了手,才發現在沙發上的老婆,並不是在跟著電視里的劇情流淚,因為桌上的那幾張紙,是三份離婚協議書,老婆已經簽上了她的名字——李菁的「菁」字寫得張牙舞爪,每一張上,最後那個勾都劃破了紙。

我問:你這又鬧得哪一出啊?

老婆說:你跟趙思思的那些事,還要我再說嗎?

我說:你怎麼又胡思亂想了?我跟她哪有什麼事兒啊?就是我哥不在的時候,我給她幫了幾個忙,你天天這麼亂想,累不累啊?

老婆一字一頓地說:我真的都——知——道——了。

我頭上冒出冷汗來:你知道什麼了?

老婆說:林嘉樂!你敢不敢把你哥叫來,跟他對質?

我的心臟好像被老婆抓了一把,我說:對質什麼?

老婆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懷疑笑笑是你跟趙思思生的!林嘉樂,你不要以為你跟你哥是雙胞胎,這事就永遠查不出來了!告訴你,就算是同卵雙胞胎,基因還是有微小差異的,我要做鑒定!

我說:你是不是瘋了?你要鑒定我哥他們兩口子的兒子,是不是我生的?

老婆面無表情地說:沒錯!

我不可自抑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感覺自己的聲音發乾,空洞的回聲傳來,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老婆仰頭灌了一杯水,我暗叫不妙——這是她開啟機關槍模式前的潤滑劑。果然,她開口了,音調高了幾個八度,語速也調到了三倍速:我是瘋了!結婚這七年,我過得是什麼日子?啊?開始那幾年,你每年還能有半年在家。自從你跟那個張永強開了公司,我就別想再見到你的人影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在家睡了幾天?啊?我告訴你,二十四天!現在都六月底了,你今年一共在家睡了二十四天!你到底在幹什麼?更不用說……

我打斷她:今年特殊情況啊,你也知道。B市的分公司接了幾個大客戶……

老婆也打斷我:分公司?哼!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分公司開在B市?

我說:這是老張做的市場調研,你得問他!

老婆說:我替你說吧,不就因為趙思思在B市嗎?

我說:老婆,我真的跟她一點兒事也沒有!

老婆說:要麼離婚,要麼做鑒定,你選吧!

我說:你讓我怎麼跟我哥說?

老婆說:不用告訴他,只要拔他幾根頭髮就行。

我說:老婆,我以我的性命向你發誓——

老婆打斷我:你的命沒那麼值錢!別啰嗦了,快選吧!

我沉吟了一下:好,做鑒定。

老婆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可突然目光又堅定起來。她說:我得親手拔你哥的頭髮!

我說:你打算怎麼拔?

老婆說:那你就別管了,反正你再去B市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就行。

老婆終於睡了。我躺在黑暗中,飢餓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老婆要去B市,我找不出什麼借口能攔住她。我該怎麼辦?

這已經是老婆第二次跟我鬧離婚了。第一次是在五年前,剛檢查出她這輩子都不能生育的時候。當然我沒有拋棄她,婚禮上,我是說過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我是個儀式感很強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違背我的誓言。

今天晚上,我確實是在加班,加了很久的班——畢竟,有時候公司的事,是真的需要加班的。正如你猜想得那樣,我是個生活在謊言中的人——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確實在B市,每一天都跟趙思思在一起——但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罪人,請聽我細細道來。

生活的分裂,其實在我跟李菁結婚之前很久就開始了。

我和林嘉康的確是同卵雙胞胎,不止如此,我們出生時,身體的某個部位是粘連在一起的,三個月的時候做手術才得以徹底分開。可想而知,我們的母親經歷了一場怎樣的分娩。我不知道別的雙胞胎是怎樣的,但是你們聽過的所有神奇的心靈感應,在我和小康身上都統統存在。幼年時,母親最頭痛的,就是我們總是同時生病。發燒、嘔吐,兩個人都保持著非常同步的節奏。那時我們的父親還在部隊,母親一人,經常24小時不眠不休,照顧體弱多病的我們。

三歲時,小康淘氣,被託兒所的老師反鎖在廁所里。教室里正在畫畫兒的我,突然毫無徵兆地大哭起來,因為我猛地感覺到了無限的憤怒和委屈。那個老師嚇得差點尿褲子。

我和小康交流的方式,很難用語言描述。在嬰兒時期,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我有著另一半靈魂。我們連在一起的部分,通過源源不斷的血流,佐證了我的猜測。母親說,分離手術後,她遵照醫囑用小被子將我們隔開,以免在接觸中引發傷口感染,可是我們兩人都怒不可遏,哭得震天動地,直到母親試著將我們放回一起,我們的小手探尋著彼此,終於緊緊拉住,於是兩人都立刻停止了哭泣,不到一分鐘就沉沉睡去。

母親說的這件事,我竟然有著微弱的印象。不能用語言表達,就是對分離的巨大不適所造成的深刻印象。我和小康的皮膚又接觸在一起後,體溫開始趨於一致,滿滿的安全感才重新包裹了我。

餵奶,也是一種分離。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乳汁的芬芳會暫時讓我與我的另一半靈魂分離,不過這種分離是很短暫的。母親說,我們兩人吮吸~乳汁的樣子,都是急吼吼地,經常把自己弄得嗆咳起來。

小時候,我和小康最愛玩的一個遊戲,就是讓心跳同步。只要十指相對,慢慢地,指尖就會傳來清晰的心跳聲。這種時候,我和小康的思維是可以共享的。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是扯淡,但世界上神奇的事,大多是聽起來像扯淡的。

後來小康也說起過這些感受。他說,分離手術後,朦朧中感覺到了世界不再完整,直到我心跳的節拍透過緊緊挨在一起的皮膚傳遞給他,一切才重新回歸正常。

可是,小康走後,我已經在不完整的世界裡掙扎了足足十一年……

七歲的時候,那張小小的單人床終於擠不下我們兩個了,母親咬咬牙,買了一張她們學校淘汰的二手高低床來。那時家裡很窮,那張二手的床,讓我和小康雀躍了足有一兩個月。我第一眼盯上了下鋪,上面有著頂棚的床,勾勒出一個立方體的空間,多麼完美。而小康則鐘意上鋪,他說上面的視角很是不同。

那時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四年了,對於父親的印象,就是我三歲時、他剛轉業時的那一個月。父親是個從來不笑的人,他的嗓門兒很大,說話像在放炮,他的手硬得像鋼筋鐵骨一樣,抱起我的時候總會弄疼我。

父親死於見義勇為,他的死換來了常年掛在我們家客廳里的一面錦旗。你知道錦旗曬多了太陽是會褪色的嗎?如今那濃重的紅色早已褪去了,一種淡淡的粉色取而代之,我相信父親是不喜歡這種顏色的,因為他總在一旁的遺像里瞪著眼睛。好事的鄰居奶奶說,我和小康的命太硬,剋死了父親。從不與人紅臉的母親,生平第一次吵了架。

母親是個小學老師,教語文,我和小康出生後,她就再沒帶過班,因為我們兄弟倆佔據了她課堂以外的所有時間。小康從小就比我擁有更加旺盛的精力,很小的時候,母親站在床邊踮著腳哄他睡覺時,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小康乖,不鬧啦,小樂都睡著啦!

小康在上面咯咯地笑,說:他才沒睡著,他心跳得好快!

我們能彼此感受到對方的心跳聲,那是一種微弱的搏動,是我們的世界裡,不會停息的背景音。

我躺在床上,賭氣似的深呼吸著。只要他不睡,我的心跳是無法平息下來的。後來,我們稍微懂事了一些,看到我躺在了床上,他總是也馬上躺下。他的心跳,透過上鋪的鐵管子傳到我的心裡,我的也一樣。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點似的。慢慢就變成了咚——咚——咚——咚。我相信,我們總會在同一個時間點睡著。

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我和小康上了不同的大學才被我艱難地改掉。那一年,是我和小康分離的開始。我考得更好,因此留在家鄉,上了那所全國前十的大學,小康卻發揮失常,滑檔到了他在志願里胡亂填報的B市的一所大學——為了方便敘述,我決定叫我的家鄉A市,我的大學A大。母親勸小康復讀一年,可是他說:這樣我就要比小樂晚一年畢業了,我不。

他去了三小時車程的B市,B大其實也是個還不錯的學校,他學得又是炙手可熱的計算機專業。大一的第一學期,除了失眠,別的事都乏善可陳。

——對了,我怎麼把趙思思忘了?她是我在A大的同班同學,也是小康的初戀。小康來找我的時候,並沒有人看出我們是雙胞胎。因為我們的風格太不一樣了,我戴黑框眼鏡,穿皮鞋,小康戴隱形眼鏡,穿運動鞋。

我領著小康去食堂,他自告奮勇去排隊,我就去佔座位。剛坐下,趙思思突然坐在了我對面。她是班裡最引人注目的幾個女孩子之一,我跟她沒什麼深交。她說:早上高數的筆記借我一下!

我是高數課代表,她早上沒來上課,還被點到了名。所以,她來找我借筆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以前我也借給過她幾次。我拿出了筆記,她接過去,沒有走,反而掏出自己的本子抄了起來。我有些尷尬,小康已經端來了飯,他說:你們學校的食堂真便宜啊!

趙思思一邊抄,一邊接話說:便宜有什麼用,難吃啊!

說完,她抬起頭來,和小康對視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好上的。大一那年,我生活的主題就是好好學習,爭取拿一等獎學金,而小康從高中就已經開始賺錢了。他乾的是什麼,我大概也知道一些。反正就是人坐在電腦前面,手卻能跑到別人的兜里去掏錢的營生。他自己說是「常在河邊走,永遠不濕鞋」。

高考後,母親四處借錢。一下子要供兩個大學生,她的頭髮幾乎一夜白了一半。可是,她吃了無數閉門羹。最後她去了房產中介公司,把我們家那套小房子掛在了中介那裡。

小康對我說:我有錢。他拿出一張卡,我站在他旁邊,我們一起數著自動取款機上面的數字有幾個零。

我倒吸一口冷氣:你到底幹了些什麼?

他說:這錢,怎麼給咱媽,我想不出轍了。

我也想了半天,最後我們決定,騙母親說,這錢是撿來的。

我們把錢取成現金,正好是第一年的學費那麼多。

錢擺在母親面前,她沉吟了半天說:這肯定是哪個孩子的學費,要不然就是人家等著救命的錢。不行,得還給人家!

我們傻眼了。

我們跟母親在大太陽底下等了好幾天,也有好幾個聽說了的人來冒領,但都說不對那筆錢的數目。

晚上,母親鄭重地把錢分成兩份,交給我們:等了這麼多天,看樣子,這錢是你們的爸爸在天上看著咱們娘仨兒過不去了,特意讓你們撿到的。既然這樣,你們就先用吧!

不知怎地,我鼻子一陣發酸,再看小康,眼淚都下來了。

那天趙思思抄完筆記,小康已經把一份飯菜放在了她面前。她拿起筷子,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粉條和黏飯糰?

後來小康對我說,女孩子就沒有不愛吃粉條和黏飯糰的。可是那時,他說:我猜的!

趙思思抿嘴一笑,吃了起來。小康就沖我擠擠眼睛。

後來,趙思思有好幾天沒來上課。我第一次發現,我好像注意到了一個女生。我是個晚熟和慢熱的人,需要反覆地確認,才能剖析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去問她們同寢的女生,得到一個讓我失眠了好幾晚的答案——她請假去了B市。

小康打來電話,問:你失眠了?出什麼事兒了嗎?

他說話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聽到旁邊有一把女聲在笑。

我問:誰在笑?

小康說:是思思。

話音剛落,電話里就傳來一陣笑鬧聲,趙思思說:討厭,都說了讓你……

然後電話就被掛斷了。

趙思思再回來的時候,我見到她很是尷尬。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她纏著我,要聽小康小時候的故事。我就胡亂講了一些。她使勁看著我,說:雖然你們的五官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只能在照片上騙到別人。只要一動起來,你們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再後來,過了一個月,我接到母親學校的電話,說她在課堂上突然暈倒了。我趕到醫院,看到病床上的母親面白如紙。大夫說母親得了心臟病,需要把三個支架放進心臟裡面去。大夫說,要用進口支架,手術費用是五萬塊錢。

小康也趕到了,大夫接著說:五萬隻是手術的費用,後期還需要兩到三萬的治療費用,你們趕快去籌錢吧,手術越早做,效果越好。

這個進口支架,醫保是不報銷的。

我和小康找到母親工作的學校,校長說:學校也很困難,只能給你們報銷三千元。

我對小康說:只有把咱家的房子賣掉了!

小康說:房子賣了,你讓媽住在哪兒?

我說: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小康說:你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

我說:你有辦法?

小康說:試試。

第二天,他把十萬元現金交到了我手裡。

母親做了手術,很成功。大夫說,千萬不要讓她受任何刺激。

醒來後,她說:還以為是想兒子們想得心疼了,沒想到是閻王爺來討命了!

我說:媽,您瞎說什麼呢!

母親說:傻孩子,別擔心,媽怎麼都得熬到你們成家立業了啊!

我和小松騙母親說,醫保報銷了所有的費用,大夫也在一旁幫腔,母親終於相信了。

私下裡,我問小康:你的錢到底哪兒來的?

他說:你這問題我答不出來。你不知道最好。說完,他就說,他要走。

我說:媽還在住院,你要走?

他說:我是有急事,就走一個禮拜。七天,我准回來!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他打了電話給我,說有東西快遞給我了,讓我去取。一天後,我在醫院門口取到了那個小盒子。快遞員被單子上面十萬元的保價嚇得連電動車都是小心翼翼推來的。

裡面有很多報紙團,報紙團裡面是一張卡,和一把鑰匙,還有小康所有的證件。

卡里有錢,很多錢,七位數,密碼是我們的生日。這筆錢我一直用到了現在,我用它支付了母親後續的好幾次手術費用,我用它進行了我的第一次創業並獲得了成功。

那把鑰匙,我在幾個月後,用它打開了B市市郊一幢小公寓的門。那裡曾經是小康的「據點」,連趙思思都不知道。從他留下的那些個人物品,我已經清晰地推斷出了他到底做了什麼事,得罪了什麼人——那不是我的能量所能觸及的領域。後來,那裡被用作了我的秘密據點。

我知道,小康不可能回來了。

他的最後一通電話,說:我這次栽了。

我問:栽了是什麼意思?

他說:遇上了硬茬子,我已經被盯上了。

我說:你到底幹了些什麼?

他說:都是壞事。

他這麼坦誠,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我說:你在哪?我去找你!

他說:你好好照顧媽。我有東西快遞給你了,記得一定去取!

我說:你幹嘛呀?搞得生離死別一樣?

他說:還有……趙思思,她……她懷孕了,你賠她去……打掉,去最好的醫院,別凈顧著省錢!

我說: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記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報警!

我急得要發瘋:到底怎麼了?

他接著說:不要報警,不要找我。記住。

我大喊: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誰要害你?

他半天不說話,我感覺到他的心跳聲順著手機傳來。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忙音。再打,就無法接通了。

這通電話的當晚,我在熟睡中,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驚醒。我捂著胸口,已經不能發出聲音,裹著被子就從陪護床上滾到了床下。黑暗中,我在地上翻滾。只感覺到心臟似乎馬上就要爆炸了。疼痛持續了有幾十秒。我不可抑制地開始嘔吐,同時大小便也失禁了。

母親是什麼時候下了床,什麼時候開了燈,又是什麼時候跑出去喊來了護士,我已經不知道了。意識恢復清醒的時候,我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小康死了。因為,我怎麼也感覺不到永遠在耳邊響動的心跳聲了。

後來,我查了很多資料,明白了,他大概是被注射了氯化鉀。只有這種被廣泛運用於動物安樂死的藥物,在清醒時直接注射,才會有那樣的臨終反應。

我那晚的發作,讓母親的注意力暫時被轉移了。我被迫接受了很多檢查,結果表明:我的身體非常健康,一切正常。

母親一直問我:小康到底出什麼事了?又不見人,電話也打不通?

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母親。他在比賽、他要考試、他去交換學習了。馬上要過年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籍口能瞞住敏感的母親。我跑到醫院的洗手間,摘掉眼鏡,使勁洗著臉。我向著鏡子看去,三百度的近視眼讓我一下子彷彿看見了小康。就在那時,那個瘋狂的想法第一次浮現在我腦海中。

我對母親說:我去趟B市,給您把小康揪回來!

母親滿心歡喜。

我出門後兩個小時,「小康」走進了母親的病房。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那是因為我還沒有學會怎麼把薄薄的隱形眼鏡塞進眼睛裡去——你看,跟小康比,我總是個笨蛋。「小康」說:小樂去找我了?這不走兩岔兒去了嗎?

母親說:你到底幹什麼去了?你知不知道媽媽有多擔心?

「小康」說:媽,我參加比賽去了啊!我得了第一名,一萬塊錢獎金呢!

母親說:真的嗎?兒子,你真棒!

母親眼睛裡的喜悅是那麼真心實意,我在那目光的注視下,一時間手足無措。

我說:媽,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媽一點兒不餓。你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怎麼剪頭髮了?這個髮型倒跟小樂一模一樣!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撓了撓頭,說:好看不?

母親說:好看!她端詳了我幾分鐘,說:你去忙吧,我聽小樂說,你這比賽要是贏了,有外國人給你出錢去留學?

我點了點頭,這是我為小康的離開而刻意鋪墊的謊言。

母親說:這孩子,還害羞了!這下你心愿該了了吧?你還記不記得高考完跟媽說的話了?

我望著母親,傻笑著——小康和母親說了什麼,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陪母親坐了兩個小時,我說:媽,我得走了,再晚沒車了。

母親下了床,在門口張望。等我下了樓,又在窗口看到她的身影。我回過頭,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人們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沒有去擦臉上的鼻涕眼淚,任它們流著。

回到家,我脫下小康放在家裡的那套換洗衣服,換上我的衣服和我的黑框眼鏡,又匆匆趕往醫院。

第一次假扮小康,就這樣成功了。

母親出院以後,我回到學校,找到了趙思思。沒想到,她居然也在瘋狂地找我。她對我說:林嘉康肯定是出事了!

我下意思地掃了一眼她的小腹,平平的,甚至有些凹下去。那裡面有一個流淌著小康血液的小生命嗎?

趙思思見我沒說話,又說:我們去報警吧!再晚,我怕來不及了!

我看著她,已經來不及了。可是,這話,我要怎麼才能告訴她呢?我只好說:小康沒事,你別擔心。

她看著我,問我:你能聯繫到他?我不信!你騙我!你在騙我!

過路的好多人向著我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說:小康要去留學了,他在準備資料。

她說:你騙人。小康說過,他不會離開我。

我看著她,幾個月的感情,竟然如此刻骨銘心,那一刻,我承認自己被她感動了。我說:總之,他好著呢,你別擔心他了。對了,你……那個……是不是懷孕了?

她的臉騰地紅了,只見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說:小康說了,讓我陪你去……去醫院。

她瞪大了眼睛:去醫院幹什麼?

我呆住了。我以為小康和她早已商量好了。我說:去……你不會想生下來吧?

她的眼睛看著我,眼神充滿挑釁。她說:小康一定出事了,你知道嗎?我夢見他了。活人怎麼會來給我託夢?

我問:他……他說什麼了?

趙思思說:他說……他說讓我打掉孩子,讓我忘了他。

——幾天後,趙思思還去過我家,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地方的。那時,我正買了食材往回走。害怕她見到母親,讓一切穿幫,我只好告訴她,我的母親一個月前已經去世了。沒想到她馬上要去墓地,我只好陪著她去了郊區的陵園,胡亂指了一個骨灰盒給她,那上面的名字我現在都忘記了。

她跪下來,對那骨灰盒說:阿姨,我是小康的女朋友。你要是泉下有知,請你保佑他平安……

我聽不下去,轉身走遠了。過了好久,見她還跪在那裡絮絮叨叨。

後來,我幾乎是拖著趙思思去了醫院,最好的醫院,1888的套餐。護士給她換上了手術服,我等在手術室門口。可是,手術室里突然一陣騷亂。趙思思拿著一把剪刀一樣的東西,沖了出來。她靠著牆,面對逼近她的護士說:我改主意了,我要生下來!我要生下來!

護士說:你不要激動!沒人強迫你!

趙思思指著我:他!他強迫我!

人們看向我,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趙思思說:林嘉樂,你有沒有想過,我肚子里,是小康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骨血了?

我當然想過,可我更想過,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對她,對孩子,那是怎樣的未來。

後來,孩子還是沒有生下來。一個月後,趙思思摔了一跤,流產了。後來她就退學了,有好多年的時間,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對母親說,小康要去留學了。當然,留學前,「小康」回來看了母親一次,這次,他終於可以自如地戴上和摘下隱形眼鏡了。我在B市小康的出租屋裡——那房子,我已經與房東續訂了長期的租約——反覆看著小康留下的照片,還有一些珍貴的視頻片段,對著鏡子模仿他的動作,他的語調,他的語言和思維風格。後來,一戴上隱形眼鏡,我就變成了小康。已經沒有了模仿的痕迹。

「小康」在留學期間沒有回過國,不過,他每周和母親視頻一次。我精心地把時間選在了深夜。時差、衣著、房間,我都精心布置過。我網購了一切需要偽裝的東西。

留學三年。三年後,「小康」必須回來了。我冥思苦想,最後決定讓他回B市。與此同時,我畢業了。我有了女朋友,就是現在的老婆李菁。我進了一家小公司,可是,總加班,我去B市不是那麼方便。母親對於小康總是一兩個月才回來看她一次很是不滿,而老闆對於我每隔一兩個月就要請假也很不滿。

這樣過了兩年,我辭職創業,並和李菁結婚了。結婚的時候,小康是無法出現的,為了這個籍口,我精心策划了幾個月,簡直比準備我的婚禮更用心。婚禮當場,「在國外出差」的小康,在大屏幕上播放了他對我和李菁的祝福,背景是嘈雜的街頭,金髮碧眼的人們在他身後來來往往。為了這段視頻,我花了幾千塊,跑到攝影棚里,在綠布前面錄了好多遍。

後來,李菁和我的母親關係並不是十分融洽。這大概是我這些年做過的第二對不起良心的事了。我承認,在看到李菁和母親其樂融融的時候,我是很開心的。可是,李菁要陪著母親去B市看小康的時候,我就有些擔心了——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沒人陪護是不能出遠門的。等她們成行了兩三次後,我已經心力憔悴。在母親和李菁面前同時假扮小康,對我來說是個太大的挑戰,後來我確實在兩人面前都說了些煽風點火的話。

其實,在李菁不能生育這件事被母親知曉後,嫌隙的種子已經種下。母親說:我倒不是擔心林家後繼無人,我是擔心你們兩個孩子,你們老了怎麼辦呢?

這話被我傳給李菁的時候,就只說了前面半句,還把否定句變成了肯定句。一來二去,李菁和母親的關係就淡了下來。

在B市開的分公司,完全是一個障眼法兒。這一點,恐怕公司的老張都不知道。不過,他去了幾次B市,還真歪打正著地談到了幾個大客戶。這樣,我去B市就更名正言順了。

我去B市基本是去看趙思思的。四年前,我在B市的火車站偶遇了她。那時,我正扮成小康的樣子,要坐火車回家看母親。進站的人流中,我前面的一個女孩摔倒了,我拉起她,四目相對,我們都傻了。她突然瘋了一樣撲進我懷裡:你這個王八蛋,你沒死!你沒死!

趙思思又瘦又憔悴。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個臉像蘋果一樣的女孩,如今,她是個骨感的女人了。我想要對她說,我是林嘉樂,可是開不了口。我匆匆忙忙地推開她,撈起我的行李就奪路而逃。趙思思愣了一兩秒,開始死命地追我。我們繞著火車站跑了好幾圈,最後,我終於跑不動了,我蹲在地上喘著粗氣,看到一雙只穿著襪子的腳停在我面前。

火車已經開走了。那天,我沒有去看母親,我對她說,臨時要加班。母親說:你忙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推開她。她撲在我懷裡,已經哭了足足有一個小時。除了我打電話的時候,她壓抑住了自己的哭聲,剩下的時間基本都在啕號。我感覺自己胸前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我開始考慮,她會不會脫水。她向我展示了很多東西,最觸目驚心的,是她手腕上的疤痕和小腹的紋身。有人圍觀,我趕緊脫下衣服把她裹起來。

後來,不知怎地,我就跟她回到了她租住的小屋。自從七年前她退了學,就跟家裡徹底鬧翻了。她的境況讓我非常難過。那小屋,是城中村一間小小的平房,吃住都在一間屋子裡,牆上糊著報紙,牆角堆著成箱的速食麵。屋子裡最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那台印表機和成箱的A4紙了。她說,七年來,她已經把方圓百里內的城市都貼滿了尋人啟事。我正奇怪為什麼自己從來沒看到過,她就開始輕描淡寫地說起因為破壞城市環境被關起來的事了。她說,她總是打上幾個月的工,攢到一些錢,就出發去找「我」。

在那種情況下,想要否認我是小康,恐怕她會立刻崩潰。她的手腕疤痕累累,她的小腹紋著七遍林嘉康的名字,她說,這是「我」離開她的七年。她說,她就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那晚,我沒有走。她在我懷裡睡著了,甚至輕輕打著鼾。可我一動,她就醒來,同時眼淚也馬上奪眶而出。我保持著懷抱她的姿勢,一整晚。我想了太多,可是什麼也沒有想清楚。

過了一個星期,我才回到A市。李菁盯著我,說:你身上的味道不對。

我沒看她,把西服胡亂脫下來,又松著領帶。

李菁說:姓林的,你看著我!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沒有我想像中的憤怒,卻有一些悲涼。她說:要是不想過了,我願意放你走,我們可以放彼此一條生路的!

那是她第一次說這樣的話。那時,我對趙思思根本沒有動一點兒心思。

後來——我是說很久以後,我在B市給趙思思買了房子,用的是小康那筆拿命換來的錢。那筆錢,經過我和老張的努力,已經翻了好幾倍,快上八位數了。

跟趙思思的事,到底是怎麼開始的,我也說不清楚。李菁是一個太過獨立的人,趙思思卻完全是她的反面。也許我是貪戀那種被人依賴、被人無條件信任的感覺吧。趙思思把那房子當做我們的新房,裝修的時候,每件事都親力親為。她為了清理瓷磚縫兒里的垃圾,弓著腰拿著牙籤弄了三天。

在她第一次對我提出「婚房」這個概念的時候,我是想過落荒而逃的。我是一個已婚男人,我跟李菁曾經發下不離不棄的誓言。可是,後來,她懷孕了。這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曾經早已被壓抑的想法又浮出水面,我這輩子,也能當爸爸了。

後來,「林嘉康」和趙思思結婚了。婚前,「林嘉康」還陪著趙思思去了她的老家,見了她的父母。「林嘉康」見證了白髮蒼蒼的父母對女兒的寬恕,和女兒對父母的原諒。

「林嘉康」的婚禮,林嘉樂當然是無法出席的。他同樣也錄製了祝福視頻,母親一邊看,一邊說:小樂這是記恨你呢,這孩子,還跟小時候一樣小心眼兒!

對於母親的死而復生,趙思思並沒有想太多。我反覆告訴她,母親的病很重,做了很多次手術,不能受一點刺激。在「我」失蹤的日子裡,大家都瞞著母親。我說的每一句話,她根本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質疑。

笑笑出生後,我生活的重心不自覺地傾斜了。這種改變我可能渾然不知,但是李菁,她卻感覺到了。

在為數不多的家庭聚會中,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過,我和小康始終沒有同時出現過。不過,我總會跑到遠處的洗手間去,假裝是不在場的那個人打來了電話。在這方面,我已經成為了一個絕對的邏輯學大師。

天亮了。我叫醒李菁,對她說:我這會兒就要去B市,走吧。

她說:啊?可是我要下午才能請到假。

我說:那我先去,你到了給我打電話吧。

於是我到了B市,先到我的秘密據點,變身成為小康。

我等著李菁的電話,等了好久。終於,她打來了:你怎麼不在公司?

我說:我臨時有事,回A市了,你自己去小康家吧,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他在家。

李菁頓時大怒:你個縮頭烏龜!你以為我不敢去嗎?

放下電話,我飛快地跑到我跟趙思思的家裡去。我逗弄著笑笑,呼吸剛剛平靜下來,李菁就來了。她拿了不少水果,甚至還給笑笑帶了一個毛毛熊。

她坐下,我抱著笑笑,聽她東拉西扯。終於,她裝作不經意地說:哥,嫂子,我們單位組織免費測DNA,就是測有沒有什麼遺傳病,我想著給你們也測一下。

我被她的演技折服了,我故意說:不測,測那東西幹啥?

沒想到趙思思打了我一下:真的嗎?我聽說這個測一下可貴了!

李菁拿出了幾個小袋子:反正單位花錢,我管這事兒的,到時多報幾個名字,沒什麼問題!

趙思思在她的示意下,拔了自己的頭髮遞給她。李菁拿在手裡,看了看,說:有毛囊,這種就可以。

趙思思又來拔我的頭髮,我躲了兩下,讓她拔了。拔笑笑的頭髮可費了不少心思,這孩子拿到毛毛熊後簡直捉也捉不住。

我看著李菁收集到了所有樣本,還在袋子上寫了名字。她又坐了幾分鐘就走了。

我的心裡湧上一股無法言說的感覺。李菁,是林嘉樂真心實意愛著的女人,趙思思,也是身為「林嘉康」的我,真心實意愛著的女人。我開始捫心自問,一直以來,我以為能無縫切換的兩個身份,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是母親打來的。接起來,卻沒有人說話。我餵了幾聲,再打過去,沒人接了。趙思思說:是不是媽媽的病發作了?

我飛快地穿著衣服。趙思思說:趕緊給你弟弟打電話啊,讓他先趕到醫院去!

我一聲苦笑,手下更加快了速度。趙思思在一邊撥著電話,說:哎呀,他怎麼關機了!

我們趕到家裡,母親倒在地上。

救護車呼嘯著,母親被插上了很多管子。

三天後,母親走了。她的心臟,經過了數次修補手術後,變得更加千瘡百孔,已經沒有了任何手術的可能性。在母親彌留的時候,我卻在洗手間里飛快地換著衣服。我希望母親在臨終時,能見到她的兩個兒子。可是,等我換好了衣服,母親已經去了,那一刻,只有李菁和趙思思陪著她。

李菁悄悄對我說:媽對我們說,她要去找小康了,你說你哥是不是要出事兒啊?

我聽了,猶如一個炸雷響過,站在那裡好久沒緩過來。

葬禮過後,我一直沒有扮作小康。我時不時打電話給趙思思,維繫著「小康」突然出了差的謊言。有一個多月時間,我天天躺在床上不起來。有天李菁下班回來,撲到我床前痛哭流涕。她說:我真的是太疑神疑鬼了,竟然懷疑你跟嫂子有問題。

我狐疑地拿過她手中的檢測報告,上面顯示,笑笑99.9999%是小康的兒子。我把那張紙輕輕放在一邊,蒙上頭又睡起來。

又過了幾天,我終於去了B市。因為趙思思說,笑笑發了高燒,她一個人應付不過來。我在「據點」里換著衣服,突然有人敲門。我從貓眼看去,外面站著李菁和趙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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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老爺們:身體不適,輸液中,這幾天暫時兩天一更~

PS:上次我出差的時候,問我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的寶寶,你出來,我覺得我們可以好好合作一下,你在預言方面很有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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