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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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壓過來的時候,村裡人都在田裡忙碌。這是個很平常的夏日,響晴白日,一絲雲都沒有,烏雲來得甚是奇異,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它是從什麼地方堆上來的,只一瞬間,就把整個天都壓黑了,白晝頓時成了黑夜。一陣陣陰風跟著雲刮過來,帶著塵土和枯葉,打在人身上生疼,打得人不敢睜眼。厚厚的烏雲裡面響起悶雷,轟隆隆地響,卻不像要下雨的勁頭。
人們紛紛從田間直起腰,遮著眼睛往雲來的方向看,只見一道道閃電劈開雲層,一個黑影在電光中忽隱忽現。一個聲音隨著雷聲響起來:「烏將軍要娶妻,爾等快快準備新鮮處女,限你們七日內送至神堂,否則必將降罪於爾等,誰也別想逃脫!」這個聲音連續重複了幾次,然後閃電停止,烏雲散去,天色又迅速恢復到湛藍。
人們站在田中,個個色變,無人敢作聲。良久,大家收拾了東西,不約而同地走去了村裡的祠堂,聚在這裡,議論紛紛。有的人開始梳理村裡到正當時的女子們,有的回憶起前些年烏將軍出現時的情形,大家憂心忡忡,滿臉懼色。
「我們為什麼不能合起來反抗一下呢?大家齊心合力難道還打不過他嗎?」一個年輕男子激憤地喊出來。
「你在說什麼!快閉嘴,小心烏將軍聽見!」一個老人緊張得手都發抖了,厲聲斥責他。「烏將軍多大的本事,豈是咱們能對抗得了的?」
「就是,少年人不懂事,胡說八道。」周圍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著,年輕男子閉嘴了。
「胡老四,你家女兒今年15吧?」老人指向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問他。
「我……我女兒許配人家了!」中年人趕忙回答。
「我女兒也剛許配了。」「我的也是。」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幾個聲音。
老人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他嘆了口氣,「這是關係到全村人性命的事……」他環視了一眼眾人,大家紛紛把頭低了下去,停了一會兒,老人又說:「商量個辦法吧。既然大家都不願意獻身,那就看重賞之下有沒有人願意吧。大家集資,每家出兩千錢,湊到五百貫,誰肯把女兒獻出來渡過此劫,這錢就歸誰。胡三十一,你來收錢,明天晚上前把錢收齊。關係到全村安危的大事,誰也不許欠,誰家欠錢,誰家出人。」
祠堂里的人散去了,胡老四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女兒英兒正跟娘子在灶下忙活晚飯,臉蛋紅撲撲的,額頭的頭髮上粘著燒火用的稻草灰,卻一點也沒遮掩住她的青春美貌。看見胡老四進來,她喊了一聲:「阿爺回來了?」胡老四「嗯啊」了一聲,悶悶地躉進了堂屋。
英兒問旁邊的母親:「阿爺幹嘛去了?」
母親一邊攪和著鍋里的飯,一邊說:「去祠堂了,今天烏將軍要娶親,他們得商量讓誰家的女兒去。」
「烏將軍是誰?」英兒疑惑地問。
母親蓋上鍋蓋,想了想:「烏江軍是護佑咱們村的神。上次他要娶親,還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呢,那時候你還小。」
「烏將軍法力大啊,隔幾年,他就要娶門親,咱們村就得選出一個女孩子,打扮好了給他送過去。這些送過去的女子,沒一個回來的,再也沒有了消息,多半都是死了。」母親嘆了口氣,繼續說。
英兒聽得憤慨:「那為什麼還要把女孩子給他?為什麼不合起來打跑他?」
母親登時變了顏色:「可不敢胡說啊!小心烏將軍聽到,要了你的命。烏將軍能騰雲駕霧,呼風喚雨,他法力高強,沒人敢違逆他。」
「他本事到底有多大?」
「我也不知道,反正老人們都說大的很。」
「那烏將軍什麼樣?」
「沒人見過,只在烏雲里看到過他的黑影。」
飯好了,娘倆把飯菜端過去,把英兒的弟弟寶兒喊進來,一起吃了晚飯。飯間英兒問起父親烏將軍的事,胡老四隻咕噥了幾句,什麼也沒說。
晚上熄了燭火,躺在塌上,胡老四跟娘子說起了五百貫的事。「五百貫錢啊,一輩子也掙不到吧?英兒嫁誰不是嫁?她要是嫁到外鄉,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左右也就個寶兒能留在身邊……」娘子的反對聽起來很猶豫,胡老四多說了幾句之後,她也不再堅持了。
第二天一早,胡老四就出去了,沒多會兒帶著一個布包回來,馬上塞到了褥子下。他接過英兒遞過來的水,沒喝,示意英兒不要走,盤腿坐下來,吞吞吐吐地說:「那啥,英兒,有個事跟你說。」
英兒不明就裡,疑惑地盯著父親。父親咳了一下,說:「這次烏將軍選妻,村裡選中了你……」
英兒驚叫了起來:「我不去!去了會死的!我不去!」
「這是關係到全村人性命的事,你不能光想你自己。」父親嚴厲地說。
「為什麼讓我去?為什麼非得聽他的?我不去!」英兒仍然叫著。
「不去也得去!這事由不得你。」
英兒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她難過地張開了口喘息著:「阿爺啊,你忍心嗎?我是你親女兒啊……」
胡老四別過了頭去,也有些難過,停了一下,他硬著心腸說:「這是村裡定下的事,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說完,站起身來,大步走出門去。留下英兒無助地哭著,四處張望,當她的眼神看向母親時,母親也把頭別向了一邊。寶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也哭了起來,他過來抱住姐姐,嚷著:「不讓姐姐走。」母親過來把他拉走了。
七天之期很快就到了。這天晚上,英兒被披紅挂彩,吹吹打打地抬到了神堂。一村人排成隊伍,守在門口,看著英兒走了進去,把大門關好,齊齊回了村子。英兒神色麻木,坐在了廊下,聽著外面的人聲慢慢消失,一滴淚滾下臉頰。她思前想後,越想越傷心,乾脆不再壓抑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行路者郭元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騎馬走了半天了,他顯然是迷了路,一直看不到人煙的痕迹,周圍傳來的都是蟲鳴聲和怪鳥的叫聲。不過郭元振膽子一向很大,這點意外並不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
前方遠遠地有了光亮,仔細看,彷彿是有一座大宅。郭元振夾了夾馬腹,跑了幾里路到了跟前,果然是個宅子,高門大院,門上掛著紅燈籠,照亮了門前一大片空地。門關著,從門縫裡可以看到裡面燈火輝煌。按說這樣的宅院應有喧鬧聲傳出,但他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別無他音。
郭元振下了馬,叩響了門環,沉聲喊:「在下郭元振,路過此地,叨擾府上,煩請開門。」
喊了幾聲,都沒有人回應,嗚咽聲仍在斷斷續續地響著。郭元振運起力氣,使勁一推,厚重的大門被推開了,裡面寂無人跡。他走了進去,把馬栓好,握住腰間刀柄,登階上堂,警覺地邊張望邊往前走,一直走到東閣廊下,見一少女打扮隆重,光艷動人,正一個人坐著哭泣。
「前方是人是鬼?」郭元振把刀拔出一半,大聲喝道。
少女聞聲抬起頭,也嚇了一跳。她站起身來,看到面前的郭元振,20來歲的年紀,身著青色翻領長袍,白褲短靴,一臉英氣,讓人油然生出信任之感,放下心來。她施了個禮,說:「小女子是人,不是鬼。」
郭元振已經走近,看到面前的女孩,也確信她沒有什麼古怪。他把刀收進刀鞘,問道:「深更半夜,你怎會出現在這麼一個詭異的地方?這裡怎的一個人都沒有?」
英兒被問至此,又傷心起來,她剋制住要下落的淚水,停了會兒說:「小女子本住在離這兒不遠的村子,這裡是村神烏將軍的神堂。這個烏將軍每隔幾年就要求娶美貌處女為妻,鄉里人害怕他的法力,總是會選出適齡的女子獻給他。今年他又要娶妻,我爺娘貪圖村裡集資出的買女錢,把我送到了這裡。剛才聽到聲音,我還以為是烏將軍那怪物現身了,沒想到是壯士你。」
「一個神為什麼會娶妻?以前娶的妻子呢?」
「所有送到這兒的女子,都再沒了音訊,應該都是死了……今天我到這兒,也只有這一個結果了。」話說到這兒,英兒再也忍不住眼淚,又哭了起來。
郭元振聽得生氣,見英兒哭,更加義憤填膺。他一拳擊在旁邊的廊柱上,說:「做這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會是神!你們村裡人怎麼能這麼懦弱?為什麼不跟他拼了?」
「村裡人都認為他法力高強,不敢做此想法。」
「烏將軍什麼時候來?」
「相約七日,到今夜三更,就是約期。」
郭元振把腰刀解下來拿在手中,把匕首插入靴筒,說:「大丈夫絕不會貪生怕死,坐視女子受辱。你放心,今夜我一定為你做主,不殺這怪物,就死在你面前。」
郭元振的豪氣感染了英兒,她停止了哭泣,感動地說:「我也不願任他魚肉,我要和你一起對付他。」兩人籌划了一下烏將軍來時的分工,便開始等待。
三更到了,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外一陣喧嘩。幾名紫衣小吏手持燈籠作為前導,兩隊持兵刃的軍人列隊兩邊,一個胖大粗黑的將軍在簇擁下走了進來,他身高八尺有餘,比郭元振高出一頭還多,孔武有力,腰間掛著的腰刀也比一般人的厚重。他看到美女旁邊的郭元振,臉色訝異,厲聲喝:「你是何人,膽敢在此?」
郭元振不卑不亢,上前深施一禮,口稱:「小人受鄉人安排,為將軍的婚禮做小相。」
烏將軍略有狐疑,很快臉色如常,他咧嘴笑起來:「好啊,好啊,一起喝酒。」說罷,一個招手,馬上有僕役上前,擺下酒宴。烏將軍坐在主位,把腰間的東西解下來放在一旁,示意郭元振坐在對面,郭元振招了招手,英兒也羞答答地跪坐在側面。
主客觥籌交錯,烏將軍不斷斜眼看英兒,掩飾不住地開心:「漂亮!漂亮!比上次那個好。」英兒則如穿花蝴蝶一般,一會兒走到烏將軍左邊倒酒,一會兒給郭元振倒完又順勢走到烏將軍的右邊夾菜,不經意地把烏將軍放在坐墊旁的刀踢到了一旁。烏將軍看著美麗的英兒心花怒放,一杯杯喝下去,眼看有了醉意。
看情形差不多了,郭元振忽然問:「我剛從京城下來,帶了一些貢品臘鹿肉,不知將軍可曾嘗過?」
將軍把目光從英兒臉上轉回來,垂涎欲滴地說:「不曾嘗過,快拿來嘗嘗。」
郭元振拉過背囊,從中拿出一些臘鹿肉,放在托盤中,起身舉起托盤,走到桌案對面,烏將軍的跟前,單腿跪下遞到烏將軍面前。烏將軍興高采烈地伸手去接,就在他伸手過來的同時,郭元振扔掉托盤,左手一把拉住烏將軍的手,右手伸向靴筒拔出短刀,向烏將軍刺去。烏將軍雖身體胖大,但反應迅速,他閃身躲過刺過來的匕首,使勁往外拽衣袖。郭元振一刺未中,反手劈砍,正中烏將軍的胳膊肘,烏將軍一聲嘶叫,一個翻滾,掙脫了郭元振的抓握,而他的一個臂膀被這樣一砍一扯,掉了下來,啪嗒一聲落在坐榻上。
烏將軍顧不得疼痛,慌張地衝出了堂屋,飛奔而去,身後留下一溜血跡。他的一眾隨從在惶然不知所措中,化為一股黑煙,穿堂而出,隨著烏將軍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
郭元振和英兒心驚肉跳,喘息了很久才平靜下來。郭元振把砍下的臂膀用舊衣服包好,與英兒一起坐等天亮。英兒又是感激,又是擔心,她依偎著郭元振,低聲說:「如能渡過此劫,英兒願隨侍壯士左右,為您做奴做婢。」
郭元振內心也在忐忑中,他深深嘆了口氣,攬住英兒,什麼也沒有說。
天亮了,大門外有了人聲,由遠及近,都是在壓低聲音說話。等湊近了,能聽到有人說:「門開著呢,烏將軍不知道走了沒有。」「誰進去看看?你去。」「你怎麼不去?」突然有人驚呼一聲:「快看,地上有血!」「這兒也有!」有聲音說了一句:「這是英兒被吃了吧?」一陣沉默,大家似被嚇住,半天都沒有動靜。
郭元振站起身來,將斷肢包夾在懷中,別好腰刀,大步走了出去,英兒緊緊跟在他的身後。當郭元振和英兒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大家發出了一陣驚呼。
「英兒,你還活著?!」英兒的母親第一個衝出來,抱住英兒,喜極而泣。
「怎麼回事?烏將軍呢?」人群里有人問。
「烏將軍被我砍傷,已經逃跑了。」郭元振舉起衣服包,大聲說。
人群發出一聲更大的驚呼,卻不是高興的聲音。馬上有人喊:「你把烏將軍砍了,他會降罪於我們的。」
「對啊,對啊。你這外鄉人闖下大禍了,你要害死我們。」人群紛紛喊著。立刻有人衝上來要抓住郭元振:「快抓住他,送給烏將軍請罪。」
「我看哪個敢動!」郭元振滄啷一聲拔出長刀,護在身前。人們被嚇住了,都停了下來。郭元振繼續說:「諸侯如果為惡,天子也會討伐。神明如果為惡,怎能護佑鄉里?何況他還不一定是神明,可能只是個怪物。你們這麼多年都被他騙了!」
人群被這番話震驚了,一時間沒有迴音。郭元振拿出衣服包,打開來給大家看:「這是我砍下來的烏將軍的手臂,你們看看是什麼?」
人群圍攏過來,再次發出驚呼,舊衣服包裹的,竟是一隻砍斷的豬蹄,上面長滿了黑毛,血跡斑斑。
「這麼多年來奴役著你們的,就是這樣一個怪物!你們還要為他獻上你們的糧食,你們的女兒!」人們嗡嗡地議論起來,郭元振繼續說:「天下可有神明長豬蹄的?你們懼怕一個妖怪,曲意迎合,任他予取予奪,你們也是大丈夫,你們的血性哪裡去了?!」人群把頭紛紛低了下去。
「現在真相大白,你們可願跟我一起去找到這個妖怪,誅殺他,報這些年淫你們的女兒,害你們的親人之仇? 」
「我願去!」「我跟隨你!」人群中幾個後生舉起了手臂,其他人看到這一幕,也都熱血上涌,「我去!」「我也去!」一大群人四處尋找兵器傢伙,隨著郭元振,沿著血跡一路追去。
血跡斷斷續續地順著小路蜿蜒入山,中間很多地方,樹枝被颳倒,草木被踩爛。人們一直跟到了一個山洞前面,山洞很深,洞口被灌木遮掩,把頭伸進洞口,裡面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還能隱約聽到喘息聲。有人點起火把,悶出濃煙,用衣服扇風往裡送,不大一會兒,裡邊傳出動靜。大家舉起兵刃嚴陣以待,只聽一陣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快速地從洞里沖了出來,剛好衝進了人們在洞口拉起的一個網,倒在了當中。人們都沒看清是什麼,一哄而上,拿起鋤頭木棍一陣亂打,喊叫中夾雜著嘶吼聲,那個身軀掙扎的動靜很大,先後有幾個靠近的人被他擊中,發出陣陣慘叫。終於,一陣雜亂後,那個大東西沒有了聲音,徹底倒了下去。大家散開一個空地觀看,只見一頭巨大的黑野豬倒在中間,獠牙上沾著不知是誰的鮮血,左前蹄早已不見,斷肢處有新鮮的傷口——如果不是因為斷肢,可能大家一時半會還打不死它呢。
清理戰場的時候,膽子大的人舉著火把進了洞。山洞很深,裡面髒亂不堪,山洞的深處有一些零碎的骨頭,看那長度,應是死去的女孩們的。
壓抑許久的恐懼終於消失,村民們慶祝勝利的同時,想想原來那些無辜的女孩,也感覺到一絲慚愧。英兒的父親不太敢看英兒的眼睛,他走上前去,低聲下氣地說:「兒啊,咱回家吧。」
英兒沒有理父親伸過來的那隻手,她走到了郭元振身邊:「各位鄉親,小女這條命是郭壯士給的,下半生我願意追隨壯士,當奴做婢,為壯士驅使。」她轉向父母,拜倒在地:「阿爺,阿娘, 為五百貫錢,我被你們交給怪物,生養之恩,已然還完。今後女兒生死由天,不需爺娘再操心了,望爺娘照顧好弟弟,一家人平安。」說到此處,英兒熱淚滾落,「原來的英兒已經死了,跟這裡的聯繫也在今日斷了。望鄉親們以後,一切安好。」
英兒跟郭元振走了,後來成為郭的側室,生了兩個孩子。郭元振後來抗吐蕃,清奸佞,出將入相,受封代國公,是有唐一代有口皆碑的大英雄。
原故事來自《玄怪錄》-烏將軍,原文太長,此處不錄,感興趣可用名字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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