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劉宇昆:好讀者成就好作者|2017中美科幻tour
穿著簡單的白襯衣,面前擺著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劉宇昆在波士頓街頭一家熱鬧的咖啡館裡,與未來局評論家兔子瞧、簽約作者糖匪、雙翅目、萬象、孫望路、辦公室主任西威以及新手編輯我聊了近三個小時。
此前,我只通過郵件採訪過劉宇昆,他的回答言簡意賅,非常客氣。但這一次不是採訪,而是朋友間的交流和閑聊,大家圍在一起,從《三體》開始談中美科幻的發展,自己的創作經歷,以及對科幻文學的感受。參與這場對談,就像是閱讀一篇好的小說,是一次雙向的對話,每個人都是傾聽者和分享者。
2015年和2016年,《三體》與《北京摺疊》分別摘得雨果獎最佳長篇和最佳短中篇,中國科幻似乎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打開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但現實並非如此。在國內主流出版社眼中,不同的科幻小說之間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區別。除非能像《三體》那樣,以中文版700萬冊,英文版30多萬冊的銷量成為「暢銷書」,大多數都會被貼上諸如「小眾」、「類型文學」這樣的標籤。「科幻紅了起來只是一個錯覺」,也成了科幻迷之間無奈的互相打趣。
▲ 中國的科幻圖書市場幾乎不存在細分。
在美國,科幻和奇幻常常混在一起,許多作家更願意用「幻想小說」來界定自己的作品,而不是簡單地劃歸到科幻或奇幻的類別下。當然,這一做法並不為所有人所接受。作為崇尚技術,會在自己的小說中塞進許多硬核科幻元素的作家、加拿大「科幻教父」羅伯特·索耶就曾忍不住吐槽。
當索耶90年代初期擔任美國科幻作家協會(SFWA,Science Fiction Writers of America)主席時,協會的名稱里並沒有「奇幻」一詞,奇幻作家只是一個非常小的圈子,寫出來的東西也大多鮮為人知。「那些傢伙看起來挺可憐的,所以SFWA決定『收留』他們」,索耶用哄孩子一般的語氣打趣道。但接下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奇幻作品越來越多,漸漸地佔領SFWA變成了大多數,「F」也就有了兩層意思(fiction和fantasy),在星雲獎、雨果獎等一開始為科幻作品創立的獎項中,近年來的獲獎者也大多是奇幻文學。
這種發展歷程中的多樣性也產生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美國讀者中間,對中國科幻最有興趣、接受度最高的群體,並不是傳統科幻迷。
在從事了多年翻譯和文學創作後,劉宇昆發現,「非傳統」的科幻讀者,常常會以看待主流文學的心態看待諸如《三體》這樣的翻譯作品。中國科幻就以一種與日本推理、挪威懸疑類似的方式,被擺到了美國主流文學書架上。
而傳統科幻迷對中國科幻並不太感興趣。這一方面是因為所謂的傳統科幻迷大多是老年群體,在經歷了美國科幻的黃金時代之後,他們對新鮮事物的接受度相對較低;另一方面,可能也更為重要的,還是歸結在了文化差異上。
《三體》英文版出版後,劉宇昆和編輯Liz Gorinsky收到了一些負面評價,主要分為兩種類型:來自年輕女權主義者的不滿,和傳統科幻迷對寫作風格的不適應。對於前一種抱怨,劉宇昆認為這是觀念上的差異,受作者和讀者文化背景的影響,幾乎是無法調和的。《三體》中確實存在一些與性別有關的問題,但在與大劉溝通討論後,劉宇昆認為這些問題並不是作者故意設置的,而是根植於中國文化,是漢語語言特性的一種展現。在漢語中,許多用於形容弱小柔和的詞,大多直接或間接地與女性形象聯繫在一起。在翻譯過程中,劉宇昆只做了幾處修改,因為如果全部按照西方的思維模式修改的話,整篇小說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氣質。
關於寫作風格的不適應則更加複雜,一些西方讀者,以及幾位曾與劉宇昆交流過的中國文學教授,都覺得《三體》中的技術描寫太多,故事看不下去。閱讀《三體》的一個明顯感受就是視角在不停地切換,這其實和西方18、19世紀的文學特徵很像,上一章我們從葉文潔的角度思考世界,下一章就跳到了汪淼。相比之下,西方現代文學的邏輯則是,敘事的視角要放在一個人物身上。這種閱讀體驗上的差異進而推至「中國科幻作者在寫作上總體幼稚」的觀點。
在美國,諸如號角寫作班(Clarion)等工作坊的目的是教授新作者一種相對固定的寫作技巧。相比之下,中國作者則以參加競賽為主。雙翅目介紹自己此前獲獎的豆瓣徵文,參賽作品大多是中篇,因為3萬到5萬字是電影的篇幅,而雜誌上很少發中篇小說,這就導致了在雜誌上發表與網路發表的作者重合度很低。另外,國內作者很少參與系統性的訓練,而即使是參與了主流文學培訓的人,寫出來的作品也與歐美文學不完全一樣。
▲ 在加州大學聖迭戈分校舉辦的號角寫作班。
比如糖匪提到同樣是中文寫作,台灣、香港與大陸的風格就存在明顯差異,而在大陸作品中,又存在純文學、鄉土文學、在哲學詩歌領域造詣很深的作品,以及新生的輕量網路小說的類型劃分。劉宇昆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因為現代漢語只有100多年的歷史,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英語一樣,開始從繁雜的拉丁詞、希臘詞,轉向更加口語化的書寫系統,從而演化出了新的寫法。美國主流文學中,最暢銷的小說都包含有流行語和流行因素,「讀者就在那兒,一篇能流行起來的小說,放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人喜歡。」
至於本認為過多的技術描寫,劉宇昆並不太擔心,「這是類型文學的特徵,看的就是這個。」關鍵就在於是否能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並閱讀下去。
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就是堪稱首次實現了中國文化輸出的網路文學。劉宇昆坦言自己一開始覺得都市愛情小說或許還有可能被翻譯並介紹到國外,修仙小說則完全不可翻譯,但在與讀者交流後發現,這類網路文學的翻譯作品已經是幾年前的10倍多。「有人告訴我,一開始也看不明白,但想了一會兒就懂了。比如輕功其實是一種魔法,氣就是能量。西方讀者其實是在針對中國文化的獨特表示,創造出(自己的)讀解。」
在大眾層面上東西方讀者的心態也差不多,就是尋求一種簡單的發泄。武俠、修仙等網路小說有很強的故事性,即使讀者不喜歡作者的文筆,也會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閱讀成為了一種滿足好奇心的休閑體驗,而作者也找到了慾望爆發的機會。
與此類似,電視劇行業在過去的十年中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經歷了新的發展途徑。劉宇昆認識的最好的作家大多都在做電視劇本的創作。因為電視劇幾乎不受篇幅的限制,只要電視台願意續簽,就可以講述很宏大的故事。況且,相比於小說,電視劇本有更大的自由度,作者可以真正做一些有創意的事,生產出更有意思,同時也更受歡迎的內容。
▲ 科幻作家參與的科幻劇集。
對參加過寫作訓練工作坊、被視作「科班出身」的年輕作者們來說,想要打破傳統的訓練框架,其實面臨著很大的自我壓力,他們需要有很強的自我感知才能抵抗住主流的寫作方法。對寫作者來說,讀者的積極反饋其實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和鼓勵。
「有些作者是有很強的表達慾望,不吐不快;但更多的其實是因為收到了讀者的正面反饋,才能堅定地走下去。」
在劉宇昆剛開始寫短篇小說時,許多作品發出去就石沉大海,即使發表也只能賺幾美金。但收到了來自編輯和讀者的鼓勵後,又找到了繼續寫下去的動力。這些評論並不是什麼專業評論,其中一些甚至都算不上來自成熟讀者。有高中生給他發郵件,說自己平時不看科幻,上一次看小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劉宇昆的作品讓他重新燃起了對奇幻和科幻的興趣。甚至還有在監獄裡服刑的讀者寫信說自己對科幻本來沒有多少興趣,但因為《國王的恩典》(The Grace of Kings)的封面實在是太搶眼了,翻看幾章後簡直就停不下來,等不及看下一本。
▲《國王的恩典》封面
閱讀科幻究竟能不能讓人們成為更好的自己?這個問題令科幻大師詹姆斯·岡恩思考了將近50年。而劉宇昆的讀者或許就為此提供了一些例子。
遺憾的是,在國內科幻圈,讀者反饋和作者之間往往是割裂開來的。《科幻世界》雜誌上的「讀者來信」欄目曾經是許多科幻迷的童年記憶,展開一張信紙,認真地寫下自己想對某篇作品或某位作家的話,裝進信封寄到雜誌社,然後盼望著出現在下一期雜誌里,或許還能收到作家的反饋。這種緩慢的溝通有著電子時代到來前的單純。
也因為這一獨特的交流方式,以及缺失的「電子雜誌」一環,讀者幾乎無法通過郵件的方式聯繫到作者,而作者也不習慣公開自己的郵箱,更不用說像美國作家一樣建立個人主頁了。「很多人其實害怕社交,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讀者的回復」,萬象表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通訊方式在圈內很透明,像是個熟人社會。」兔子瞧認為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國內科幻圈的相對封閉性,「在網路時代,如果不能進行實時溝通,基本上就意味著沒有溝通了。」
▲《世界科幻博覽》雜誌給熱心讀者的回信。
另一個比較明顯的區別在於,中國讀者的反饋更多是「挑刺」,因此負面評價相對較多。這在兔子瞧看來是因為網路造成了地位的不對等,中國讀者更習慣於把作者看作小說的代表,而不是像美國讀者那樣,把提供反饋當作與作者本人交流的一種方式。
糖匪的小說《黃色故事》發表於Clarkesworld之後,譯者劉宇昆收到了兩種反饋。有些人認為小說文字優美,但看不懂故事情節,另一些讀者則將其稱為「自己最喜歡的作品」。這種兩極化明顯的反饋正反映了美國科幻圈更細化和完整的行業發育,無論是什麼類型的作品,都能找到支持者和最契合的品牌;反觀國內的發展情況,分枝品牌少,達到發表水準的稿件不夠,導致編輯只能以非常低的標準去評價一篇作品。
美國科幻寫作圈有著相對成熟的寫作班文化,以號角寫作班為代表,能規律性地培養新作者,產出數量龐大的新作品,但這類工作坊所教授的通用方法也令人擔心作品的內容和風格會不會因此被僵化。根據國內科幻行業的現狀,我們或許可以辦一些有著類似理念,而不照搬細節的工作坊,針對某一部作品,而不是某一種寫作手法進行輔導,不同的學員能從中學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
正如兔子瞧希望的,參加的人不只是來聽課,而是想成為真正的作家。而這樣的作家,是真正能改變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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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科幻tour」是什麼?
是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日報》圍繞美國重要科幻頒獎禮而發起的、一年一度的中美科幻友好交流專題。2016年,在首次「中美科幻tour」中,本報曾對美國科幻星雲獎進行了全程跟蹤報道。今年,未來局特派員遠赴堪薩斯,全程參與坎貝爾獎頒獎禮。接下來的一周內,我們還準備了一系列相關報道、專訪和深度分析文章,敬請期待。
題圖:二向箔管理員
責編:兔子瞧
作者:Raeka,轉碼員,《不存在日報》記者,冷僻故事愛好者。期待有一天能在街角遇見藍盒子,去看看galaxies far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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