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武俠？西式硬漢？——金毛獅王謝遜，金庸武俠世界中的非傳統角色

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髮，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麼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

——《倚天屠龍記》

金庸小說中塑造了無數經典俠客形象，但無論是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郭靖，還是笑傲江湖快意人生的令狐沖，都並未跳脫經典東方俠客形象。然而數百個性格各異栩栩如生的角色絕不局限於此，金庸作品其實博採眾家之長，不僅集中華傳統文化於大成，同時也頗受西方悲劇神話以及小說技法影響，才造就了一部部雅俗共賞的經典佳作。

給無數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金毛獅王謝遜，就是個典型的非傳統古典東方式人物。

從外貌來看，謝遜就不同於一般傳統武俠人物。他金髮碧眼，身材魁梧，這顯然不是中原人的形象，甚至就是外國人的樣子。原著中說他黃髮是因為練功所致，這樣的設定主要也是表現他的威武，其他面部特徵並未說明就是胡人。所以並非真的被設定成外國人，而是以這個獨特的外表來增強其非同傳統的形象。

接著來看他的性格，集怨毒悲憤和大氣悲壯於一體。本名謝遜，如此文雅內斂；外號卻名金毛獅王，狂傲不羈。年輕時作惡無數，沾滿鮮血，但是自己又是經歷過大難之事，可恨卻又可憐。發起瘋來毫無理性，但是本質確是文武全才，性情中人。連他的武功七傷拳本身，威力無窮，卻欲傷他人需先傷己，也是在暗喻這種對立。

這是一種矛盾的本質。雖然傳統的中國文化中很多人物也有這種矛盾，但往往是隱忍，內涵的，各種矛盾和對立是隱喻在人物內部。更講究內心的沉寂或者開悟。我們喜歡塑造那種遊戲人間，瀟洒風流的俠客。雖然也有快意恩仇，慷慨豪邁的大俠，但是那畢竟也還是俠。像謝遜這種人物，他既不是純粹的惡人，但也已經跟「俠」不沾邊了。

謝遜的矛盾更加外放，更加直接。他更像古希臘神話中的那些悲劇主角，被環境和命運所折磨。成昆只是表面上的反派而已，謝遜真正的敵人是命運本身。就跟那些西方神話英雄人物一樣，本身絕對不是一個高大全的完美正面形象，會犯錯，也有缺點。但是又同時具有一種反抗的悲壯，一種原始的粗獷美感。他們很強大，但是卻被更強大的力量所愚弄，因而無限地抗爭著。這種形象就在內斂東方武俠小說裡面比較少見了，而更像西式硬漢小說的主角或者古希臘悲劇英雄的套路，金書中另一個類似的角色，是蕭峰。

他從跟仇人斗（成昆），到跟整個江湖為敵，再到跟自然環境（老天爺）爭鬥，大罵賊老天，帶領張翠山和殷素素狂傲地對抗大自然的憤怒。你要捉弄我，你要我死，我偏偏就要活下去。

這樣的角色形象，不止存在於古代神話。更近一點的，比如赫爾曼的《白鯨》中的亞哈船長，正是20世紀美國文學中這種「硬漢性格」人物形象的代表，更著名的當然還有海明威作品裡的人物。雖然金庸先生並未直接說明謝遜的形象來源於此，但是他確實提到過《白鯨》這部作品與之的關聯。顯然亞哈船長跟謝遜非常之相似，一個只為追殺仇敵白鯨，另一個畢生都只為找成昆復仇。船長在追尋白鯨的過程中開始變得不擇手段，變得瘋狂，謝遜亦是犯下殺害無辜的罪孽。

而到最後他們發現，真正的敵人並非一條鯨魚或者一個人，而是自然和命運本身。

謝遜之於武俠主角一般主要著墨的俠義或者兒女情長並沒有做過多描述，而是更多地像魯濱遜，或者《老人與海》中的漁夫一樣，他這條線專註於本身的戰鬥。金庸把謝遜放到被黑白兩道追殺，整個江湖所不容的地位。把他扔到渺無人煙，遠離社會的冰火島。就是要讓他更貼近這種西式的悲劇英雄角色，讓他去跟大自然、跟命運本身單打獨鬥，而非糾纏於江湖上的人情恩仇，但是他又畢生為這些恩怨情仇所累，即使隱居天涯海角亦不能逃避。而張翠山則是典型的白衣俠客，行俠仗義，瀟洒自如，但性格中那種偏軟弱的成分卻促成了他的悲劇。張無忌父愛和教育中缺失的那部分堅強和韌性，恰恰來自於義父謝遜。

倚天屠龍記真正想寫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兄弟父子之情。原著中關於謝遜的父愛之情，雖著墨較少，但處處動人：當謝遜年事已高，雙目失明，在海外孤島獨居數十年，早已對江湖再無嚮往。又遇宵小圍攻，摯友相欺，深感心灰意冷之際，聽聞義子有難——

謝遜伸手在屠龍刀上一彈，放入長袍之內，說道：「你不肯為我探訪無忌，那也由你。謝遜唯有重入江湖，再鬧個天翻地覆。」說罷仰天一聲清嘯，縱身而起。

到最後，在張無忌的身上，二者得到了融合。金庸曾說過，張無忌這樣的主角也許不是個好領袖，但卻更適合做朋友。他繼承了父親傳統武當大俠的儒雅正派，寬恕善良。正是這一點，讓他這個童年慘遭大難，命運不見得比謝遜好多少的人，並未像謝遜一樣去報復社會。他至始至終沒有偏離到仇恨怨毒和憤世嫉俗的路子上去，學醫到精通，再習九陽；從救死扶傷，到救明教，聯合六大派冰釋前嫌，參與救國反抗大業。成為了一個雖然在主角中也許並不算最有大俠風範，但卻頗為可愛可敬的好人。

這一點，父親和武當對張無忌的「正統」教育功不可沒，當然也得益於他本性純良，以及幼年在冰火島這種世外桃源中的健康生長。但是送楊不悔，兩幼兒萬里西行，被敵人折磨永不投降，各種險境時想起義父教誨。這些堅韌和有力的一面，來自於謝遜。並非簡單地說他也繼承了謝遜多少性格，而是謝遜跟張翠山截然不同的特質，讓他學習到了人與人的不同，體會到的人性的複雜和多面，這才是更深刻的教育。他修補各派關係，維護和平，種種其實都在為謝遜所犯罪孽的彌補。謝遜是他的偶像和第二個父親，是支柱，但同樣謝遜的缺點和犯下的錯誤也將由他作為後輩來承擔責任和化解。

他就是這樣，什麼都超越平常人之所能，似乎金庸有意創造的，不是一個普通英雄好漢，而是一個近乎神話式的英雄，像希臘里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像古代中國神話時射日的后羿，那些不顧後果，敢膽向諸神挑戰的英雄。

——倪匡

謝遜的粗獷狂暴中最能體現生命原始張力的美感，像青銅塑像一樣厚重蒼茫，悲壯雄渾，他有著最深切慘痛，涕淚縱橫的生命體驗，一種痛楚和粗魯折射出對人生最真實的愛和失望。渴望生活的熾熱內在情感，使謝遜的境界腳踏痛苦而提升。

——覃賢茂

我們得到的是一個武俠世界中比較少見的，融合了西方悲劇硬漢形象的非傳統角色。他從外形到內心，從言行到命運都像一個古希臘或者美式硬漢小說中的悲劇形象。矛盾，而充滿力量。在白衣飄飄，刀光劍影的江湖之中，謝遜絕世獨立，並世無雙。就像野獸一樣粗糲，又如雕塑一般剛毅，最終歷經滄桑後又大徹大悟，遁入空門，歸隱於東方傳統。

於是到最後，他的確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俠客角色了——「金毛獅王」——這個稱號本身的確更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