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敵

十幾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遇見了他。

他盯著我看。

年輕氣盛的我受不了任何異樣的眼光,便厲聲問:「你瞅啥?!」

他也不是什麼好脾氣,反問:「瞅你咋地?!」

於是,擼起袖子,我就和他打了起來。

我揍得他哇哇大哭。

他眼中噙著淚,道:「你給我等著!」

我強忍疼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道:「等著就等著!我還怕你不成!」

他快步離開。

確認他走遠後,我捂著身上的傷口嗷嗷直叫。

他卻又突然折返回來。

我連忙收起軟弱的一面,直起了腰。

「又想幹嘛?」

他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我說:「小爺我叫冥火!那你呢!」

他說:「冥火是吧,我記著了。我的名字你不用記,從今天起,咱倆就是夙敵了。」

說罷,轉身離開。

留下我一人,在原地念叨著:「夙敵,夙敵……」

操。

這人明明打輸了,憑什麼比我還酷???

不行。

我這麼酷一個人,怎麼能就這樣甘拜下風?

於是我也去找人打架。

以「你瞅啥」為衝鋒號,以「再瞅我削你」為結束語,打贏了一場又一場的架。

後來,江湖上流傳起了一個傳說:有一個奇醜無比的人,因為對自己的相貌自卑,而無法忍受直視的目光,遂狂揍路人。

有一次,我揍完米波後,問他:「你知道那個傳說里的人是誰嗎?聽著好吊,我想去和他打一架。」

米波像見了瘋子:「你要和自己打一架???」

那天,我才知道。

奇醜無比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我很醜,而且我也不溫柔。

一點也不酷。

好幾把難過。

正當我頹頓到懷疑人生時,夙敵出現了。

他說:「我修鍊了新的魔法!你不可能再戰勝我了!」

我正愁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呢,便猛得站起來,沖他說:「來啊,戰個痛快!」

那一天,我和他打得痛痛快快。

從來沒有一場架能讓我打得如此這般渾身舒暢。

夙敵也點點頭,誇我說:「你這身爛骨頭,倒也挺能打的嘛!」

挨了揍的我,精神抖擻起來:「那是自然!不過你能告訴我,夙敵是啥意思嗎?」

夙敵像看傻子一樣看向我:「就是要糾纏不清一輩子的對手啊。」

我嘿嘿直笑,說:「有你做對手,我很開心!」

後來,我知道,他叫做敵法師。

修鍊一種穿梭空間的魔法。

「難怪他如此靈動,」我暗自咋舌,「正所謂一力降十會,只要我能修鍊到安如泰山,他也就打不過我了!」

於是,我修鍊起了永生魔法,只消些許魔法,就能換得死而復生。

這下,我總能打敗敵法師了吧。

我去找敵法師。

路上,卻遇到了五個米波。

我揉了揉眼,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五個米波同時大笑,舉起手裡的力敏鎬便向我撲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一個米波這麼說。

「莫欺少年窮!」

另一個米波這麼說。

五個米波花式吊打我。

等被揍成了豬頭的時候,我才想起,年輕氣盛的時候,我曾經揍過他。

米波痛下殺手,眼中殺意漸濃。

我無力反抗,於是一命嗚呼。

臨死前,敵法師的模樣竟出現在了我的視野內。

看來,夙敵真的是我一輩子的對手啊。

即使是死前,我也忘不掉他。

永生魔法催動,我又爬了起來。

血液重新從心臟中泵出。

永生的感覺真好。

我這才突然注意到,原來敵法師並不是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他是真的來了。

單薄的一人,面對兇狠的米波五人。

我問他:「你是不是來救我的!」

他頭也不回,罵:「別煩我打架!不然我連你一起打!」

我看得出來。

他真的是來救我的。

和十幾歲的時候不一樣。

二十歲的敵法師,肩膀寬厚,背影堅實。

和米波扭打的身影也是酷炫至極。

對嘛!

這才是我的夙敵該有的樣子嘛!

敵法師把米波揍跑了。

自己也是鼻青臉腫。

我走過去,笑他:「你現在好醜啊哈哈哈。」

他瞪了我一眼:「你那也比一直都丑好。」

我噎了噎。

又問:「既然我們是夙敵,你又為什麼要救我?」

他給了我重重的一拳:「你是不是傻!正因為你是我的夙敵,所以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這一拳,挺重的。

按理說,我該被打得嗷嗷直叫才對。

可奇怪的是,我竟笑了起來。

敵法師罵我神經病。

我興奮起來,說:「我們打一架吧!我修鍊了永生魔法,不會再輸給你了!」

他挑眉。

「怎麼,看著我現在負傷,想趁機贏我一回?」

我舔舔嘴唇:「不敢打,慫就直說。」

他怒起。

和我扭打在一起。

我仍舊打不過他。

他在最後關頭,收了手。

我說:「沒關係,反正我有復活能力。」

他罵:「我看你是真的蠢。你的復活需要魔法,而我早就把你的魔法損毀沒了!」

失去永生依賴的我,當即大驚失色。

我問:「你為什麼不現在殺了我?」

他冷笑:「蠢。夙敵,是要糾纏不清一輩子的,你要是現在死了,那我以後和誰打架?」

說完,他又酷炫地轉身離開。

嗨,這人。

怎麼就能這麼酷啊。

我又去修鍊。

修鍊一段日子,便去找敵法師打架。

可我總是打不過他。

我隨口一問:「你是不是沒用全力?」

他說:「對啊。」

我大驚失色。

我都快拼上老命了,他竟真的還沒使出全力呢。

於是我繼續投身於修鍊。

渴望著,能和他來一場,堂堂正正的,夙敵之間的,毫無保留的對決。

敵法師漸漸成熟起來。

他卻自嘲:「我這分明是老了。」

我說:「可你依舊很酷。」

他笑著說:「謝謝。」

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有很多皺紋了。

有人說,等你覺得自己老了的那一天,你才是真正的老了。

我想,敵法師,恐怕是真的老了。

他開始喜歡遛彎兒了。

常常叫上我一起。

我不耐煩地問:「夙敵還要陪著遛彎?」

他慘然一笑:「你要是不願陪,直走便是。」

我看著他笑容里的皺紋,不覺嘆了口氣。

「真煩。陪你就陪你,誰怕誰啊。」

從那之後,我經常去陪敵法師遛彎。

年輕時的他,沉默寡言,冷酷到不行。

可老了的他,話卻格外的多。

尤其愛回憶幾十年的時光。

我說:「愛回憶過去,是老年人的象徵。」

他毫不避諱:「對啊,我就是老年人了,怎麼了。」

我不語。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真羨慕你能永生啊。」

日子久了,我也煩。

「這是你第三萬五千零六十六次說了!」我不耐煩地沖他吼,「羨慕我能永生,我還羨慕你這麼強呢!」

我紅著脖子吼:「除了咱倆第一次見,我就再也沒有打敗過你!」

我紅著眼眶吼:「最他媽氣的是,你還從來沒有用過全力!」

最後,我對著已經鬢角斑白的敵法師吼:「你本是最酷的夙敵,你為什麼要羨慕我!我去你媽的!」

吼完這通話後,我轉身離去。

就像年輕時的敵法師一樣。

絲毫不在意身後的微弱的挽留聲音。

我覺得自己應該酷爆了才對。

可好像有哪裡不對。

酷爆了的人,又怎麼會邊走邊掉眼淚呢?

我埋頭苦修。

修行了數十年,才出山。

神功已成。

我的重生,再也不需要魔法了。

隨時隨地,想重生就重生,可以說是完全的永生了。

出山後,我第一時間就去找了米波。

米波五兄弟老得不成樣子。

一見我,他們就齊刷刷躺在地上,指著我說:「哎喲,哎喲……就是他,就是他撞得我們!」

我說:「去你媽的。」

毫不留情,動手揍。

他們被打得嗷嗷直叫。

留下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然後,我轉身離開。

夙敵,你看到了沒。

這次我沒哭。

我很酷,對不對。

我找到了夙敵。

他只是微笑著看我。

我說:「我剛剛揍趴下了五個老米波。」

我說:「我現在不需要魔法也能重生了。」

我說:「我再也不會死了。」

我說:「你可以不用手下留情了,使出全力和我打一架吧。」

「夙敵,你快起來,再和我打一架,好不好。」

我說。

「求你了。」

可夙敵只是對笑。

不說話。

我嘆了口氣。

你個老混蛋。

沉默寡言,冷酷無情。

酷還是他媽你最酷啊。

不像我。

又丑,又不溫柔,還老是掉眼淚。

我把他身上的灰塵擦乾淨。

然後轉身離開。

那一刻,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成了敵法師。

「從今天起,你就是全天下最酷的人了。」

我對自己小聲地說。

然後,用袖口擦了擦眼眶。

大步向前走。

不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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