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疾兩三則 | 悅芊同學,生日快樂
儀式感式微大約是近兩三年的我身上一個較為明顯的變化,而對紀念日的記憶模糊尤甚。猶記得今年跨年時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和諧盛景中看到一張圖,大意為嘲諷連起床時間都不願更改的人卻期待公曆上的一枚數字帶來顛覆人生的改變,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但2016年5月至今是我人生中一個較為重要的階段,短短四季見證了在法留學、大學畢業、在京工作和被心儀學校錄取幾件事,而它們所給我帶來的變化,也是可以嘗試做一剖析的。
恰好午睡過頭,溽夜尚涼,適合藉此一寫從前事。
我22歲的生日是在玫瑰、蛋糕和連喝22秒的烈酒中度過的。在遠涉洛桑考試鎩羽之後,我終於在與自己的徹夜長談後作出放棄國內保研、reject掉港中文offer和再為Cornell試一年的決定。4月的時候我剛剛結束了從華沙-克拉科夫-維也納-布拉格-布拉迪斯拉發-布達佩斯和威尼斯的旅行,在那次歷時14天的獨自旅行中我認識了兩個對我至今都影響重大的人,卻也遭遇了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疾病。習慣一路住青旅的我,不知是在華沙簡陋的8人間還是布達佩斯褪色的床單上染上了寄生蟲,旅行結束病情開始爆發時,除了臉部全身幾乎已經無處倖存了。
這不用……高能預警吧?
5月8號宿舍二樓的生日趴開始前,我的手指上已經長滿皰疹,不得已用了兩卷醫用紗布纏好手指,然後穿了一條長袖的襯衫裙,把紐扣繫到領口最高一顆,穿上厚絲襪參加了慶祝。那天晚上大家玩得很盡興,Samantha買了蛋糕和蠟燭故作驚喜,我喜歡的日本男生帶來一瓶瓶底雕著玫瑰的紅酒和一束玫瑰,姑娘們友好地擁抱、讚美彼此的新裙子,借著法蘭西風情湊上去吻了很多人的臉。
宴會的尾聲一個始終行跡神秘但熱情愛笑的斯洛伐克姑娘拿出一瓶酒:「Rachel,你一定要連著喝22秒的tequila,這會帶來好運的!」
喝完就是這個表情
在Vichy的那一年我不知喝了多少來路不明的tequila,舔了多少人手背上的鹽粒和檸檬,而那晚我大概已經被形形色色的酒染得微醺,遂在一片起鬨聲中喝下了後來已沒什麼知覺的酒。後來我仍然清醒著將每個人送到電梯口,賴在Samantha身上試圖直線回到房間,並開始對著兩支玫瑰唱歌。第二天的法語課她翻出Snapchat播放我昨晚唱過的歌和表情狂放的臉,我哈哈大笑,堅持表示「那時的我十分清醒」。
但這場宿醉如今看來像是我踏入22歲時整個心理狀態的寫照:異國他鄉的我遠離俗事無人問津,頂著隔幾周便發幾條歐洲風情朋友圈體面將升學、生活、心理狀態都問題叢生的凄涼掖進被角。在法國的最後幾個月里,我所勉強維持的健康作息、努力學習、格調生活的假象終於難以為繼,在友人紛紛獲得offer或工作機會的喜訊前變得虛偽乾癟,最後在疾病帶來的最後一擊下徹底崩潰。
後來有整整兩周的時間我整夜無法入眠,盯著枕頭邊一層層掉落的頭髮發獃,後來決定起來熬粥,然後看著鍋底灼熱的紅色直到天色發白。有許多試圖入睡的深夜被皮膚的痛苦打斷後,我關好窗戶和門,坐在床上開始大哭。
在那些一邊哭一邊和自己說過的話里,不光是控訴病痛難忍,更是對人生前途的不知所措。出國讀碩士似乎是我5年內的唯一規劃,我沒想過要做別的事,也不知道怎麼做,但唯一這件事被我做得很糟,且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
2017年新年我看到同去法國交換的Shirley用小號發了一條朋友圈:「毫無徵兆一腳踩進2017年,在希望與失望里久久徘徊不知何去何從。不想過憋屈臃腫的人生,哪怕是短短的1/70……最怕被問起現在的我,因為你們從沒見過,自甘寂寞但還有夢想的我」。那條朋友圈我大概反反覆復看了幾十遍,心中難過不可言說。我在深圳有位萍水相逢的老師,在巴黎又見過幾次,相談甚歡,他也時常關心我。但我每每收到他的詢問總是心虛的,不知該如何做解明明要讀書的我卻在北京匆匆寄居下來。7月認識紫薯哥哥,到12月提交完最後一份申請的塵埃落定間,他始終在電話那頭鼓勵我,說過一百次「優秀的人可能有時會走彎路,但他們最終都會回到原來的軌跡上」,並在我收到offer後釋然「早就告訴過你了嘛」,但我主動與他的聊天也越來越少,總擔心耽擱他的時間,或是日漸無話可說。對於他人的關心和鼓勵,我似乎永遠都沒什麼信心,總覺得他們會在我永遠沉溺低谷時,看穿我的虛偽、懶惰、空洞、一無所知的本來面目,進而離開我。22歲的一整年我很少和人主動聊天,即使是面對非常親密的朋友,也總會主動終止談話,總擔心對方問起近況而無法作答。
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如是說:「如果失敗的想法使我們痛苦,那是因為成功是唯一可以使這個世界給予我們其友好的可靠因素。」這本書對現代人產生焦慮的起源和原因進行了多角度透徹分析,但至於如何緩解焦慮卻並無定論。很多時候我意識到焦慮對我的身心健康已經產生了一定損害,但我卻不能也不想讓其緩解。我知道我想要的是轉變人生的一個機會,是對始終自卑因素的一次彌補。在我逐漸成長並逐漸自信起來的過程中,我意識到物質、地位、名利甚至某種生活狀態在真正獲得之後只會變得一文不值,獲得的喜悅也只是瞬間快樂罷了,但如果不能得到,這一執念就會始終存在,成為縈繞終生的虛擬語氣咒語。
在清楚明白這一點之後,我決定最後試試看。
時過境遷之後再看我的申請,申到Cornell hotel school的研究型碩士一定用光了積攢22年的運氣。客觀條件而言,三分之一得益於大學以來孜孜不倦各領域的折騰,三分之一靠了多年網路寫手練就的自白煽情,而最後三分之一,是這半年掙扎著的堅持。
回國後暑假在蘭州稀鬆備考,因為和父母溝通問題憤然來到北京,面試了十幾個英語老師的崗位後,陰差陽錯進了諮詢,一周後立即開始工作。等到我調整好節奏報名時,距離上一次GMAT考試已經過了9個月,然而三戰依然分數寥寥,是個勉強可以通過卻絕對算劣勢的分數。咬著牙立即報了緊鄰的下一場,第四次考試本想提前請假複習,卻被工作上的項目連周加班直到考試前夜。第二天黑著眼圈再去考場時心裡有點想笑,混雜著至少有一次可用成績的釋然和名校夢大概止步於此的辛酸,沒想到最後一個next點出了一次兩年半來的最高分。彼時還重感冒著的我盯著屏幕愣了十幾秒,心情和第一次考了500多分時竟然沒什麼差別,大約是已經習慣了連夜噩夢忽然消散,心裡反而有些不適應吧。
再後來的自我陳述、簡歷、推薦信等等,所花精力實在不足一提。兩頁的自我陳述對常年胡言亂語煽情的我而言實在不算難事,是截止前一天貓在咖啡廳里花了四個小時寫出來的。12月15號的死線一過,工作上正好開始了一個大項目,我遂也全心全意地投入暗無天日的加班中去了。只是那時的心情並不能釋然多少,因為如我之前所說,自己對被Cornell錄取這件事的期望雖有,冷靜下來估算的概率卻不足20%,其他學校仍然是要看的,還好硬性條件不需更改,只是自我陳述的煽情要隨著校方的性子再做修改。想來最叨擾的,竟還是為我寫了兩屆、三四次推薦信的謝老師,由於我每次都拖延至前夜,反而要逼著謝老師趕時間,想來實在羞愧。而謝老師卻總是認真回復,有一次稍稍耽擱了,還特意在春節時回復我「擔心上次耽誤了你的事,後來都不敢找你說話」,實在是謙遜又可愛。
啊啊啊謝老師是我永遠的男神
收到offer的早上我正好在家調休,睡到11點坐在馬桶上睡眼惺忪地查郵件,差點將那封主題沒校名又啰嗦的郵件清入垃圾箱。點開後看到一行冷冷的「結果已出,請登錄系統查詢」,遂手抖著點開網頁,在翻牆失敗的情況下用整整3分鐘進入系統,深吸了一口氣,點開了那封「decision letter」。打開那封pdf前的十幾秒鐘我忽然大腦運行加速想了很多很多,模擬了好幾種「We』re sorry」 「Your profile is impressive, while」 「The application was indeed competitive thus」的開頭,安慰自己沒關係其他學校也在申了,又不是頭一次失望別太難過……而等到真正的Congratulations跳出來時,反而是大腦一片空白了。
在那短暫且漫長的空白里,我沒有尖叫著表達喜悅,也沒有痛哭失聲淚流滿面,這樣戲劇化的極致感情抒發對我而言都只能是經過準備的表演,而在那給足自己失望儲備以防太過難過的緩衝過後,這樣的結果反而變得猝不及防了。我的心裡彷彿「啪嗒」一聲輕輕斷了一環,而環上連接的2年、5年、20年的重擔,在這個瞬間都跌落雲端,成為天邊模糊的一片晚霞。
如今距離那個「人生轉折點」(紫薯哥哥說的)的中午已經過去了大約3個月,期間零零總總談過一些申請回顧,昨天白天正好拿到簽證,大約也是時候為這段經歷作結案陳詞了。
備考時幻想過無數遍錄取後的雞湯演講早已不適合現在的心境,碩士申請只是我個人期望已久逾越的一道坎,後來自然還有更多險峰要攀,只是給自己背負的包袱少了一些。從高考後我就明白的「倖存者偏差」原理如今仍然適用,沒有什麼輕而易舉的事情,所有你分外期待但不足以堂而皇之享用的東西都要披荊斬棘,但對於真正重要的問題,解決它們似乎正是唯一的答案了。
圖源於好奇心日報,攢了一年就等今天發
我在知乎上曾有一個關於「20歲的你過得怎麼樣」的答案,莽撞自負,但仍可窺見意氣風發的自信。那時我在學校里過得算是風生水起,也剛剛蹭到社交網路的熱度,一切都順風順水。那條答案我引了這樣一句話:「想要的都得到,得不到的都釋懷。」如今看來這真是令人羨慕的生活狀態,但22歲的我再審視自己,會坦言如果真正重要的東西不能得到,那麼即使釋懷也是冷暖自知的漫長心酸,更不如說是現實主義選擇妥協後被其他重心轉移注意力罷了。後來又有友鄰自評「30歲前重視結果,30歲後重視過程」,對我而言,大概「一無所有時重視結果,溫飽愉悅時重視過程」更來得貼切。物質條件匱乏和學歷背景自卑這兩件分屬童年和青年階段的缺失,對我而言心裡調節和思維轉變無用,只有「得到」是最終和解。
這沒什麼不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治癒方法,而22歲這一年,我算是終於治好了一塊陳年痼疾。
圖源於總有很多奇奇怪怪圖的Liy先生
22歲的第二塊頑疾就沒那麼沉重臭長了,因為我終於來到了北京。
對北京的執念大約起於幼童的名校情結,美化於北方人習慣的秋高氣爽、乾燥大方的氣候,加上蘭州、大連兩所城市與之迥然不同的資源與風格,日漸深化成近乎神話的存在。
辦公室探頭出去的景色,時常可以這樣看十分鐘
大學時兩三次遊覽北京,初訪是探望有人兼打卡景點,後來有了一個年輕而短暫的戀人,再後來,就是轉車轉機前後自得其樂的穿梭了。
於我而言,北京是永遠鮮活的、聚集了最熱鬧集市、最知名展覽和最豐富活動的中心,任何人在這裡都能找到休憩的角落。大學時我對每個生活在北京的人都懷著嫉妒之心,他們那樣幸福,能夠沉浸在藝術的海洋里應接不暇,而不用眼巴巴地等著一年為數不多且價格高昂的演出或展覽蒞臨,還要毫不挑剔地前去朝聖。
但等到我真的在北京居住一段時間之後,才發覺北京居民真正觀看和消費掉的資源,不一定比二線城市多。城市在居民穩定發展時期提供的日常功能十分有限,假如你又恰好有一個忙到焦頭爛額的工作(對於北京而言概率很高),那麼真正享用的資源無非吃、住和一周一次的其他消費。當我發現自己來京大半年,除卻看的演出是大學時的好幾倍(但這又有職業因素影響),其他活動並無二致。
但這更突顯出北京更無形的一項隱形魅力,即在北京遇到的人。
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很少約人去美術館或看舞台劇,大約是此前有過不大主流的習慣而被嘲諷的不愉快經歷。有一年期末考前,我重看《紅樓夢》正好看到大觀園詩會,酣暢淋漓讀到凌晨,同在熬夜刷題的室友笑我真閒情逸緻;還有一次是大二的時候,買了後排票去看了喜歡的話劇,被同學嘲笑「好有錢」;再後來大連即便有了畫展,也很難約到同好同行,唯有一位兩年來堅持陪我看了很多場,後來再約爬山、電影甚至北京相見,都毫無違和。因此我總覺得,對美的追求可能是一件不適宜討論的事情,這和公開談論自己與大眾不同的政見一樣都很危險。
直到我遇到一位樂得自行購票追蹤熱門戲劇的同事,另一位可約看畫展後還可再談一頓晚餐的朋友,再另一位能和我同看經典音樂劇並在返場花絮里熱情扭動的「戀人」,再再許多位自己讀書、練字、作畫、彈琴且對自己的愛好了解頗深的人們……和他們在一起時,談論美、丑、性、金錢,都是一件坦然開放的事情。無人能保證交流不帶偏見,但所有意見和看法都被尊重,任何與眾不同的興趣、習慣甚至癖好都有容身之地,反而可能因為與眾不同而變得可愛。
十幾分之一次美好的傍晚
而最重要的是,無論是怎樣的美,只要是美,都是好的、受人尊敬的、甚至趨之若鶩的。
我常說,生活在北京時可能不曾發覺,但離開北京後我一定會想念這裡——談的就是北京自帶的「隱形福利」。衣食住行的各層次資源撇開不提,作為經濟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聚集的高密度人口或許本就是一項財富,多元化的存在必將帶來多元思想的包容。更多因為歷史文化種種因素而不被接受的事情在這裡最早融冰,或許你和大多數人不同,但在這裡,你總能找到和你相同的人——以及一大群,並不介意你怎樣的人們。
22歲的最後一天我去友誼醫院看牙,填充掉一顆壞死已久而並無痛感的牙根。走出醫院的時候門前有一片玫瑰園,早晨十點和煦的暖陽下,一些等待看病的人慢慢走在花園裡曬太陽。那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北京就像是5月時一片欣欣向榮的花園,玫瑰、月季、薔薇都開得正好,它們都很美。
北京許多馬路的隔離帶里都有開得很漂亮的月季!
題為「頑疾」其實是行文一半的偶得,而寫到這裡,是應該談談對未來的期待了。
人生活在社群中,總是難以避免要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籤,這大約是現代生活中快速定位他人的捷徑。從前的我希望被貼上各種標籤,希望這些標籤體面漂亮,而如今的我則希望在這些標籤之外,自己仍能成為一個言之有物的人。
青年人的覺醒和自我接納大約是成長階段最重要的兩部分,這些變化不知起於何時,但應能在日漸積累的閱讀、學習、談話中感到「我」和我的意識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清晰。
女權主義、開放關係、財務自由、親子無恩論……22歲一整年,我繼續接受著新的名詞、看法、文化的衝擊,並在紛繁複雜的概念海洋中,逐一拾起自己認同的貝殼,累積成自己的城堡。大約是進一步嘗試獨立生活的原因,我對新價值觀報以更加開放的態度,如同完全沒有束縛,自由採擷思想果實。
新的一歲,即使又要跨越山川河海,即使風土、面容和文化全然不同,但心的獨立和成長將會永恆繼續吧。
願我更獨立、更自信、更自由。
凌晨作文,六成是無關緊要的絮語,三成是情真意切的告白,還有一成,落筆時,天邊已經泛起淺色的晨曦了。
但這十成都是我,驕矜、軟弱、貪嗔、誠懇,都是我。
這也是我最喜歡自己的地方。
漫漫餘生,無謂指教,還需同行。
悅芊同學,23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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