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我很榮幸

我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我是一個怕死的人。

第一次知道死亡這件事，是幼時好友在一個寒假的意外墜亡，為了取屋頂上那隻被纏住的風箏。但我並不能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新學期開始的那一天，我在教室等了許久，卻並沒有等到我的朋友，直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忘記她已經死去這件事而經常回過頭去看她的座位。從那以後我開始了解到，原來生命這件事，是有起點，也有終點的。此後我再也沒有放過風箏。

所以小時候的每個夏天我都惴惴不安，害怕頭頂的吊扇突然落下來，削掉自己的腦袋。看見尖銳的物品，總有幻覺，好像下一秒就會刺入我的眼球、我的動脈、我的心臟。坐船或是過橋的時候，不能細看腳下的流水，否則就會眩暈甚至夢見自己被淹死……這諸多的恐慌與我一起長大，但我不是膽小，我不怕疼、不怕高，只是不能去細想任何隱藏著死亡的可能。我並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可我就是怕死。

後來我養了一隻雪白的小狗，她脾氣很大，護食又暴躁，曾幾度差點咬傷我。她活了很久，足足十二年，貫穿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步入老年以後，她的健康狀況很差，經常去醫院。最後一次去醫院時，我抱著她輸液，突然她就開始便血，眼神渙散、舌頭僵直，我滿手滿身都是她的血，聲嘶力竭地換來醫生，用強心針救回了她，然後帶她回了家。她死的那天我在上課，媽媽跟我講，懷抱里的她嘆了一口氣，然後就變輕了。所以我再也摸不到她濕漉漉的狗鼻子，再也看不到她為了一塊骨頭跟我呲牙咧嘴，原來死亡這件事，帶來的就是分別。此後我再也不願意養狗。

青春期我過得很辛苦，我一方面想證明別人能做到的事我統統都能做到，一方面又想證明我跟身邊的人是不一樣的。作業按時完成卻總把周記寫成長篇小說；mp3里有英語聽力也有nightwish和lacrimosa；背完所有的古文還要忙著對尼采和佛洛依德不求甚解。是的，不求甚解。我那時候非常著急地去找很多書看，聽各種哥特、金屬、搖滾，穿破洞牛仔打很多耳洞，只愛寫字而不愛交談。那時我找不到方法破解心中的恐懼，以為把自己偽裝成恐懼本身就可以解決問題。但我至少想明白了一個問題，我所懼怕的死亡，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自我意識的消亡。

成年以後，我時常會藉助一點酒精以使自己避免因為恐懼而失眠或驚醒，算是一種不正確的逃避吧。這個心理上的問題一直困擾我到現在，前些天看的一本書終於使我的精神壓力有所鬆懈，這本書是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歐文.亞隆所著的《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主要內容是關於如何正視死亡以及如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其實與其說這是一本心理治療書籍，不如說是一本探討生命、愛與人生的書籍，但並不是以心靈雞湯的方式，而是佐以嚴密的邏輯和大量的事實。

死亡到底是什麼呢？就是回到你出生以前的狀態。你對自己出生以前的千百萬年時光感到恐懼嗎？通常並不，所以為什麼要對自己死後的千百萬年時光感到恐懼呢？世界就像是一片亘古不變的黑暗，「想像一束聚光燈無情地掃過時間這龐大的主宰者，燈光掃過之處一切都消失在過去的黑暗之中，燈光還沒有掃到的地方依然潛藏在黑暗之中，只有那聚光燈照亮之處活著。」所以，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歡愉、足夠幸運。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的封面上，有一句大寫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但對於世間的萬千種生命形式而言，生而為人雖然意味著從生到死都面對各種各樣的憂愁困苦，但畢竟，所能體驗的更多，所能表達的更多。所有的歡樂、痛苦、憤怒、悲傷……在你所體驗到的當下，都是真實而可靠的。

生而為人，我很榮幸，堅定用力，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