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說的反解構和最終突圍
文/寶木笑
藝術作品和人類其他活動一樣,總是會面對一個「術」和「道」的問題。這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得依然十分突出,形式和內容的紛爭伴隨著文學史的發展,雖然人們從字面意義上已然可以明白其中的高下,但在文本的具體創作,特別是接受過程中卻不是想像那樣簡單。就像奇幻小說這類題材的作品,這樣的事情往往彷彿「雙刃劍」,頗有些「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味道。人們對奇幻小說腦洞大開的瑰麗形式津津樂道,但絕大多數此類小說在受眾接受初期的喝彩聲後,往往面對著難以突圍至更高文學高地的窘境,因為人們總有一天會在感官的歡愉之後去追求精神的深沉,而這,就成為很多奇幻小說的「阿喀琉斯之踵」。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加?澤文的《時光倒流的女孩》更像是一次冒險。因為對於功成名就的加?澤文來說,她完全可以延續自己《島上書店》的風格,這樣更加穩妥,而且情理之中,畢竟每一個作家都有延續自己風格的權利。人們應該都還記得三年前出版的《島上書店》在不藉助電影、動漫、周邊等任何文化商品化推廣的情況下,僅僅憑藉其優質的文本,便以史無前例的最高票數,強勢奪下「美國獨立書商選書第一名」、「美國圖書館推薦閱讀第一名」。這樣的讀者反映,完全可以成為一名作家加固自身風格的理由,這樣看來,《時光倒流的女孩》顯得尤為彌足珍貴。也許對於14歲時就敢於用激烈的措辭品評「槍炮與玫瑰」的加?澤文來說,「突圍」的意義遠勝於「固守」。
這是一本標準的奇幻類題材的小說。未滿十六歲的少女莉茲因為一次交通事故離開人世,卻發現自己在一艘完全陌生的巨大游輪上,她用儘力氣才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自己已經死了。而這艘無法回航的巨船帶著莉茲來到了「另界」——一個死者在轉世前生活的世界。這個世界和現實世界幾乎沒有區別,只是人們會以自己死亡的年齡為起點,直至活到嬰兒的狀態,然後被放入往生的水流,重新轉生。這對於我們的文化來說是並不陌生的,「轉世投胎」原本就像我們的常識一般深入人心,只是相對於我們的「陰間」和「奈何橋」,《時光倒流的女孩》完全是「小清新」的,甚至可以將其看作是一種中西死亡意識的雜糅,確實給人既有些熟悉又眼前一亮的感覺。
不難看出,《時光倒流的女孩》仍然遵循著歐美奇幻小說的主流創作手法。從廣義角度說,奇幻文學是一個很大的類,奇幻文學(fantasy literature)這一術語最先在西方學界出現,《牛津文學術語詞典》這樣界定「Fantasy」:「指任何一種虛構敘事作品,它絕不致力於對我們所熟悉的世界進行現實主義的表現」,接著又說,「奇幻文學」描述了那些具有魔力和奇異的想像天地,其種類包括魔幻、寓言、童話、傳奇、科幻小說等。奇幻文學最大的標識之一就是往往會構建一個「架空世界」,就像《魔戒》、《哈利?波特》、《暮光之城》、《飢餓遊戲》、《納尼亞傳奇》等奇幻小說一樣,以上那些小說中的世界,從創作本質上講,與《時光倒流的女孩》中的「另界」是沒有什麼不同的。
而這正是加?澤文的「文學野心」所在,或者說是其對奇幻文學進行的「反解構」的「突圍」。因為在上述可以稱之為「巨著」的奇幻小說影響下,奇幻文學在後來的走勢是解構主義的,即文本創作者過於關注對「架空世界」的構建,甚至有部分奇幻作者提出「細節即是一切」的口號,認為細節高於情節,情節高於故事,故事高於人物,人物高於主題。在這樣的情況下,文本創作的「炫技」不可避免,奇幻小說被解構為一種完全脫離小說主旨的想像力遊戲,這顯然在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關於「文學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的道路上走得實在是太遠了,必然會遭遇形式花哨,但卻無法給受眾更深的精神震撼的困境,如果看看近年我們的奇幻題材電影也許自然會明白一二。
這樣說來,《時光倒流的女孩》的「反解構」更像是一種對奇幻文學本質的「回歸」,加?澤文的「突圍」方法也並未完全否定奇幻小說的創作特點。相反,加?澤文繼承了奇幻小說的想像力傳統,《時光倒流的女孩》對「另界」的細節處理很顯功力:雖然是死後的世界,但這裡的人們仍然需要工作,而且有時還需要與別人合租;人們可以通過一種望遠鏡看到人間的世界,藉此了解親友在人間的生活;甚至還有一處深井可以潛入,由此去與人間的親友對話,當然這會被一個叫做「超靈犯罪及接觸局」的機構抓捕並進行警告和懲罰……是的,奇幻小說最令人嘆服的地方就是這種作者對完全憑藉想像力創造的世界的自圓其說,因為稍有不慎,就會出現邏輯上的瑕疵,而這將會直接影響小說的水準。
實事求是地講,由於文本的篇幅限制,《時光倒流的女孩》可以繼承奇幻想像的傳統,但卻註定不可能實現一種「正面突圍」,即用一種大兵團陣地戰的架勢完全用「架空世界」征服讀者。原因也很簡單,像《魔戒》、《哈利?波特》、《暮光之城》、《飢餓遊戲》、《納尼亞傳奇》這些小說中的「架空世界」某種程度上已經涵蓋了各種「另界」的類型,而這些經典的疆域也囊括了魔幻、魔法、反烏托邦、成人童話等各種想像力的方向,想要用類似「技術流」的方式實現奇幻小說的「突圍」是幾乎不可能的。而前面提到的對奇幻文學走的過遠的解構正是落入這樣的窠臼——固執而狂妄地將著力點仍然放在「技術」層面,其最終碰壁是完全可以預見的。
需要補充的是,縱觀當今的歐美奇幻小說巨著的「架空世界」風格,可以說是一種哥特式的。荒原、極端天氣、異國情調、殘破的古堡、地下室、地下通道、墓穴、閣樓、迷宮般的長廊、旋轉的樓梯、黑影、月光、搖曳的燭光、魔法、超自然的力量、恐怖事件……這些都是傳統哥特文學必備的要素,我們很容易在奇幻經典中看到類似的影子。在《魔戒》中,黑暗魔王索隆的老巢在末日火山口,霍比特人斯米戈爾在迷霧山脈的洞穴中變成了壽命長達五百年的怪物咕嚕,弗拉多?巴金斯的家鄉夏爾雖好但隨即便要穿越古墓屍妖的地帶;《哈利?波特》中與麻瓜世界並存的魔法世界充滿了喧囂、動蕩、怪誕、神奇、魔幻、靈異以及各種超自然的體驗;而《暮光之城》中那個吸血鬼世界的哥特范兒在這裡就不必贅言了。
加?澤文對「技術流」的迴避,自然會影響到《時光倒流的女孩》整體的「架空世界」風格。小說中的「另界」整體上是亮色的,死亡在以往奇幻小說中被解構成一種更加神秘、更加懸疑的概念。而在加?澤文的世界裡,死亡是被「反解構」的,死亡只是一種狀態,人們在「另界」的生活完全是正常的:莉茲遇到了讓自己心動的愛人,一個叫歐文的二十六歲「青年」,兩人墜入愛河,卻又面臨著歐文人間的髮妻在三十六歲時去世來到「另界」的情感糾葛;動物死亡後同樣來到「另界」,人們通過學習,可以實現和動物的語言交流;人們仍然在這裡和親友一起過感恩節,一切都在向童話的方向轉向……
唯有「道」方可突破「術」的瓶頸,在加?澤文看來,本真的情感和人生的思索就是奇幻小說的「道」,《時光倒流的女孩》最讓人內心共鳴的也正是這個地方。莉茲在「另界」的登記處需要接受一種類似「科普」一般的教育,而那個教育片的結尾卻是意味深長的:人生既像一個圓圈,又像一條直線,它像圓圈,因為所有老的東西都會更新,所有新的東西都會變老,它像一條線,因為那個圓圈會毫無限制地甚至是無窮無盡的延伸開來。在莉茲開始「另界」的生活之後,發現雖然工資很少卻仍然可以有不少積蓄,因為不需要為年老、多病、死亡或者孩子操心,整個生活彷彿拋開了一切。當莉茲起初糾結於既然自己已經死了,為何還要認真地生活時,阿道司的話彷彿就是說給讀者聽的:
「死只不過是一種精神狀態,人間有許多人過了一輩子死亡的生活,也許你太年輕,還聽不懂我的意思。」
如果稍加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那些實現「突圍」而與現實主義小說一樣驕傲地屹立於文學經典殿堂的奇幻小說,其實正是實踐這種「道」的典範。《魔戒》中承擔英雄使命的弗拉多?巴金斯堅信「這是我的義務,沒有其他人能承擔」,最艱苦的時候,弗拉多「想不起食物的味道,想不起水的感覺,聽不到風聲,在黑暗中一無所有……但仍痛苦地用手爬著前進」,小說最後結束在一個普通霍比特人的家裡,英雄的光環散盡,留下的只有燈光、爐火、晚飯、妻子和兒女。《暮光之城》的女主角貝拉無可救藥地愛上吸血鬼愛德華之後,生活既像是充滿甜蜜的幻想,又像是深不可測的可怕夢魘,從兩人第一次牽手的那一刻起,貝拉和愛德華就明白對方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愛情就像雨後的陽光一樣溫潤著他們的靈魂,雖然如履薄冰,但真愛永恆。
毫無疑問,實現奇幻小說「突圍」最後一擊的正是這種對人類存續狀態的思索和對永恆情感的謳歌,這是千百年來文學思想主題對形式細節的「反解構」,是小說這一題材永恆的宿命。在這個意義上,《時光倒流的女孩》無疑是成功的,她的「架空世界」的形式設置並不敷衍,「另界」各個方面細節的想像足夠嚴謹,她的「突圍」並非「四兩撥千斤」般的奇襲,而是在認清奇幻小說或者說小說真意基礎上的水到渠成。在「另界」里,人們從死去的年齡開始計算,越來越年輕,這是一個生命的逆過程,這個設定讓加?澤文所有的情感和哲思得以迸發,也讓讀者在感慨之餘不由掩卷而思,比起生命的自然歷程和時間的永恆往複,我們所執著和憂慮的很多東西也許並非牢不可破。
不得不承認的是,科技和經濟的飛速發展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這些進步在提升人們生活水準的同時,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災難。人性進步的古老夢想正在褪色,自啟蒙運動起建立起來的理性權威開始動搖,許多現代人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精神危機,「上帝死了」,絕望的人們開始偏激,對一切進行質疑和解構。很多奇幻小說開始崇尚絕望和黑暗,甚至在其一知半解的解構主義牌坊下,肆無忌憚地宣揚墮落和邪惡,或者將奇幻小說的創作完全等同於胡編亂造的文字遊戲,可以說在這些作品中,不但「道」已不存,甚至連「術」的水平也江河日下。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如果將眼光放在更加宏觀的層面,《時光倒流的女孩》和其他奇幻小說經典其實並非僅僅是為了實現某種文學地位方面的「突圍」,這些作品的所圖是更加高遠的。那些經典的奇幻作品一方面以令人嘆服的想像力和邏輯感,用大師級的「術」給無數人構建了一個擺脫痛苦、慰藉精神的「另界」。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作品用真正「反解構」的方式踐行著文字的「道」,那是所有偉大文字共同的主題指向——無論這個世界如何前行,人類最美好的情感和精神應該也必將長存,每一個人都沒有理由隨便放棄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就像《時光倒流的女孩》最後所說:
「我們永遠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可我相信,每天都有好事發生。我相信,即使壞事發生的時候,好事也會發生。我相信,在今天這樣高興的日子裡,我們仍然會有點傷心。這就是生活,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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