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武俠】《四洲異事尋·風息(六)》
(六)
誠然如息公子所說,沒有止歇的大雨一連下了三天三夜,落雨聲浩大如海潮,淹沒了一整個世界。
等待龍出現的日子可以用無聊透頂來形容。最初的興奮和期待褪去之後,濃重的空虛感就從心底蔓延了上來,除了琢磨龍會從湖上的哪個位置現身之外,小蘇打發無聊的最大法門就是睡覺。一天里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半夢半醒中度過,一旦睡迷糊了,連是白天還是夜晚都分辨不出來。
而息公子卻不一樣。從始至終他都像個老僧似得在洞口打坐,若非必要絕不動彈一下,挺拔的身姿端正得就像雕塑。有時小蘇甚至懷疑這傢伙是不是早已經羽化升仙了,留在這兒的不過是一具軀殼。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第七日的清晨。
小蘇忽地從睡夢中驚醒,低低喘息了一聲,心臟砰砰狂跳著,像是剛剛做完了一場持續千年的大夢。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而蘇醒,只是出於本能的感覺到,有一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沉思了三秒,她猛地直起身子,「雨停了?」
岩洞里一片寂靜,背景音般嘩嘩的雨聲再無一絲,唯有細細的風鳴悠然入耳。
小蘇拖著半邊酸麻的身子站起來,發現站在洞口的息公子已經在面前立好了支架,正順著吹進岩洞的風緩緩抖開他貼身攜帶的灰布包裹。
他將那捲半人高的粗重橫軸掛在了支架上,動作莊嚴得近乎虔誠。
小蘇慢慢朝他靠近,卻不自覺地在離他五米之外的地方止住了步伐。
此時此刻,息公子的周身彷彿散發著一種無形的氣場,在空氣中畫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那氣場帶著皇帝般不可一世的威嚴和莊重,讓人只敢遠遠的觀望,而不敢靠近去打量。
息公子從中部慢慢拉開橫軸,露出一段未被墨跡沾染過的素白宣紙,而後提筆蘸墨,緩慢在紙上落下第一筆。
筆走龍蛇,山形呼之欲出。
小蘇並不懂得如何畫畫,但她分明看出息公子一筆就將對岸的山勢淋漓盡致的勾勒了出來,其磅礴的氣勢比之實物還猶有勝之,不禁嘖嘖稱奇。
粗筆畫完了山形,息公子換上一支軟毫,調了重墨,開始一筆又一筆地塗抹長天上翻卷的雲層。
小蘇不敢打擾他,蹭著岩壁的邊緣走到洞口,探出頭向外張望。
皚皚的霧氣漂浮在湖面上,不斷變幻著形態,有時是走獸,有時是飛鳥。天地間確乎是沒有雨點墜下了,可不知為何,壓抑的氣氛卻有增無減。
小蘇在洞口站了一會兒,只覺得全身的肌膚像被細針戳刺那樣開始隱隱作痛,連忙退了回來。她抬頭看向黑漆漆的雲層,又低頭看向蒸汽交織的湖面,總覺得有什麼不可揣摩的東西正在這方氤氳的氣息中醞釀,等待著化形的那一刻。
「它就要來了。」
息公子悄聲說。
「誰……誰要來了?」
小蘇獃獃的問。
息公子輕輕呼了一口氣。
「龍。」
話音落下的瞬間,天地為之變色。
寒徹的風猛烈起來,巨大的漩渦在雲層和湖水中同時出現,天上地下的漩渦中心遙相呼應。四面八方而來的茫茫霧氣化作上千上萬道細流向漩渦流去,它們順著看不見的巨柱流竄而上一路通進雲層,雲層中也有細微如蛛網一般的電流逆著打入水中,在湖面上泛起一層忽暗忽明的熒藍色微光。
「來了!」
息公子大喝:「它來了!」
水柱逆空而起。
珍珠大小的萬千顆水珠在不可思議的力量下懸浮起來,它們在虛空中碰撞、黏連,最後化作一道又一道水流,盤旋著沖向天際。狂風龐大的吸力捲動著周遭的一切,草、花瓣、樹葉和枝條紛紛掙脫了束縛,一起加入了這場浩大的演出。
小蘇抓緊石頭固定住身形,掙扎著睜大眼睛,看向那貫天徹地的巨大風旋。
龍吟!
暴雷與風聲的轟鳴中,她果真聽見了似有似無的……龍吟聲!
「好!」
息公子仰天長嘯,寥寥幾筆間一條長龍便已初具雛形,龍尾直通湖底,龍首昂揚入雲端,鱗片皎然如月光,爪牙鋒銳如彎刀。
它攪動一湖之水,嘶吼聲響徹天地,浩蕩的龍威回蕩於群山之間,氣宇震霄漢!
只是……
這條龍,沒有眼睛。
息公子流暢自如的筆,在即將畫龍的眼瞳時,生硬地停了下來。
「該……怎麼畫?」
停筆良久,息公子輕聲詢問自己。
是威嚴還是莊重?
是狂傲還是悲憫?
是空無還是寂然?
龍的眼神,究竟該是怎樣的?
「繪畫三重境界,寫實、畫意、繪神。」息公子幽幽的嘆息,手中的筆眼看著就要垂下去,「我在畫意這一層境界停留了許許多多年,難道當真無法突破?」
他低頭看向那隻筆桿被自己抓得掉了色的毛筆,一次次重複著詢問自己:「我的筆下,究竟少了些什麼?」
是啊……
小蘇也想。
少了些什麼呢?
「蘇姑娘!」忽然,息公子像是頓悟了什麼那樣暴吼出聲:「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的夢想?」小蘇一怔,緊扣住岩石的手鬆了幾分。
「對!告訴我!」息公子執筆的手微微顫抖著。
小蘇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壓出胸腔的全部空氣,深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而後厲聲尖叫道:
「我有很大很大的夢想!」
「我要走遍天下,去見前人未曾見過的奇景!」
「我不要、我不要一輩子呆在皇宮裡,當一個質子!」
「我要……」
小蘇的喉嚨幾乎嘶啞,僅剩幾根手指還扒在岩石上。
但她依然拼勁全力,吼出了那句話:
「我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說得好!」
息公子瞳光如熾,大聲喊出一聲好,終於落筆為龍點上了眼眸。
那是一雙充滿著希望與熱切的眼眸,它屬於龍、屬於小蘇,也屬於普天之下每一個對世界抱有熱情和喜愛的人。
「真美啊。」
息公子喃喃自語,渾然不知手中的筆已經落在了地上。
「呀啊啊啊啊——」小蘇終於無力支撐身子,發出一連串尖叫飛出岩洞。千鈞一髮之際,息公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閃身而出,老虎鉗一般牢牢抓住她的手。
小蘇完全想不到息公子看似孱弱的身子里居然隱藏著這樣的力量。他的手勁完全不像是文人所能擁有的,只半秒鐘的功夫,就將小蘇扯了回來。
以此同時,龍捲水的盛景也堂堂邁入了最高潮。
山一般厚重的雲層被狂風瘋狂的攪動著,不斷向內塌陷,直至露出其後湛藍的蒼穹。
水柱乘風而起,通天而去,在空中炸裂成一波波水浪,衝散了堆積的雲層,而後化作一陣細雨颯颯而下。
一道彩虹橫貫在兩山之間,與湖面中的倒影相映成趣。
「謝……謝謝!」小蘇喃喃著說。
「要說謝謝的是小生我。」息公子鬆開手淡淡的笑,「若沒有姑娘你,這幅畫是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的。」
「謝謝就免了……」小蘇眼珠子一轉,道:「你要是真感謝我……就讓我看看你這卷畫的全貌!」
「這卷畫的全貌?你真的要看么?」驚訝後,息公子微妙的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當然要看!」
「好、好、好!」息公子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步出岩洞,在大地上鋪展開長卷。
小蘇傻眼了,她瞠目結舌的說:「你……你還當真見過天下美人啊?」
「那當然。」息公子得意洋洋。
但見升龍圖向左露出的並不是小蘇想像中的日月星辰或山川河流,而是幾十形色各異的美人,她們或英武或嫵媚,有的像美玉有的像名劍,使人望之猶見玉海金山,頭暈目眩。
在這番陣勢面前,縱然是自認為姿容超群的小蘇也不禁自慚形穢起來,她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氣息擾動了畫中人絕代的風姿。
畫卷不斷在地上橫推,不知又有幾十幾百位美女嫣然登場,就在小蘇看得幾乎要麻木的時候,畫卷終於滾至盡頭,停了下來。
第一張畫,依然是張人像。
可和其後的人像不同,第一張畫像的筆觸和畫工都粗糙得令人難以置信,它甚至都不是拿墨水畫的,不過是用炭筆草草勾成的大致的面龐——一張女孩盈盈微笑的面龐。
「她是誰?」小蘇回頭問,「為什麼是用炭筆畫的?」
斑駁的樹蔭下,息公子的臉色似乎僵硬了一瞬。
然而當小蘇再看時,息公子卻又面色如常的道:「蘇姑娘有所不知,畫人這項話,是很不同的。
「有的人是一幅精緻的工筆畫,需要你用雀鳥毫毛做成的眉筆,蘸好赤橙黃綠藍靛紫,一線一線去描摹出那人容貌與風姿。
「有的人則是一卷墨染的長圖,你須得揮舞如椽大筆潑墨寫意,方能還原其千萬分之一的豪快和神髓。
「還有的人,你持筆躊躇良久,最終也只能用淡墨在素箋上點染出一個飄渺的背影。彷彿你與她始終遠隔千山萬壑,永遠也無法看懂彼此的眼神與靈魂。」
「至於她,」息公子遙遙指向那張微笑的面龐,「只是一個影子。」
「影子?」小蘇不明所以。
「對,只是影子。」息公子輕聲說。
忽然間他轉過頭,淡淡的說:「你此行要去見的人,想要這幅畫想了很久,我總也沒有給他。你若是把這幅畫獻給他,任你提出任何條件,他都絕不會為難你。」
小蘇愣了一下,恍惚中似乎聽見息公子低低的嘆了一聲,回過神時她才發現息公子已經斷然將那張畫從長卷上撕了下來,拎在手中。
「你幹嘛啊這是!」小蘇急得跳腳,她分明知道這張畫對於息公子有特殊的意義。
「你不是想要去週遊世界么?」息公子微微的笑,「那就收下它。」
「我不要!」小蘇鼓起腮幫子。
「反正小生已經撕了,如何處置就交由姑娘你定奪了。」息公子搖搖頭,將畫隨手掛在了樹的枝條上,「我要走了。」
「走去哪?」
「不知道,總之不會留下。」息公子將捲軸卷好收進背簍,「和蘇姑娘孤男寡女的相處了這麼久,旁人不免會生閑言碎語。小生還想多活幾年呢,自然不能留下來。」
小蘇面色一紅,抱胸笑罵道:「流氓!」
息公子不置可否的一笑,轉身離去。
他走的並不快,卻一步比一步堅定,一步比一步疏遠。他的背影在渺茫的霧氣中隱現,一襲青衣飄飛如游雲。
不知何故,小蘇忽然有種預感,或許她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息公子了。
「喂!既然你送了我一張畫,我也要你把我畫在你的畫上!」
終於,小蘇再也按捺不下心中蓬勃的感情,沖著他的背影大喊,「這叫禮尚往來!」
「好!」息公子大笑,並不回頭,「等你成為絕代佳人的那一天!」
「小主!小主!」
急促的馬蹄聲混著惶恐的叫喊聲從山口傳來,不等小蘇回應,幾十條漢子便風一般跳下了馬背,誠惶誠恐的跪在她的面前。為首的一人連連叩首:「是小人照看不力,讓小主您一人平白受了這麼多苦!死罪!死罪啊!」
幾十人一起高呼:「死罪!死罪!」
見他們這幅滑稽的樣子,小蘇不禁抿嘴一笑,輕輕踢了下裙擺:「什麼一個人,有息公子和我在一起呢……」
「息公子?」龐博抬起頭來,滿臉的震驚駭然,「哪裡有息公子?」
「眼睛怎麼長的,」小蘇嘀咕著扭過頭去,「他不就在那兒么……」
小蘇愣住。
霧氣散去,鏡湖平靜無波,水天相接處雲海翻騰,明媚的陽光絲絲縷縷的投下,花草搖曳生香。
可天地間,再無息公子的身影。
只有那張炭筆勾成的畫還掛在雨後抽芽的枝條上,在風中無序的漫卷。
畫上的少女輕輕淺淺的笑著,一如過往的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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