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的「失明症」
愛瑪臨死前聽到盲人的歌謠,大喊了一聲「瞎子!」 然後抽搐地發笑,轉而斷氣。這一聲「瞎子」,恰好是對她自己一直以來的「病症」的最好描述。
「瞎」不一定要指陷入純粹黑暗。
小說《回聲製造者》(The Echo Maker)里介紹過一種神經病症:一個女患者坐在辦公室,細緻地描繪她所看見的窗外景色,但她所描繪的內容實際上是她的大腦憑藉記憶再加上想像構建的圖像,與常人所見並不相同。
與此類似,愛瑪的「瞎」,就在於她擁有一種對於她所在的那個生活群體而言另類的視覺。
《失明症漫遊》里作者也構建了另一幅極端圖景:城市裡所有的人忽然間都只能看見一片白光,惟有一個女人還保持著原來的視覺。在眾多盲人中,她反而成了異類。
然而如果說《失明症漫遊》里保有正常視覺的女人代表著某種殘存的希望,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則沒有這種設定:愛瑪的「瞎」不是什麼洞察,而的確是造成她和她家庭毀滅的「病根」。
仔細分析一下愛瑪的「失明症」,就可以發現她眼中所見有何獨特之處。
愛瑪一個標誌性的愛好是閱讀小說。她讀喬治桑、巴爾扎克、司各特??她尤其喜愛所有浪漫化的描寫,喜愛海上的洶湧波濤、 青草點綴的斷壁殘垣,但她真正喜愛的是這些描寫背後的情感,而非藝術本身。閱讀得來的經驗成為她幻想的素材。閱讀過司各特,她便想像自己也可以成為一位「腰身細長的女莊主」,望著「一個頭盔上有白羽毛、胯下一匹黑馬的騎士,從遙遠的田野賓士而來。」
據說蘇珊桑塔格將愛瑪與堂吉訶德一併看作「嗜讀症」的受害者(暫未找到出處,有人了解還請告知)。的確,堂吉訶德在閱讀了大量騎士小說之後終於決定自己也要以騎士的身份出征,愛瑪則受到浪漫主義小說的激發,無時無刻不在憧憬著裡面所描寫的那個「一望無際、遼闊無邊、充滿著幸福、洋溢著熱情的世界」。
然而二者有個重要的區別:堂吉訶德在旁人眼中是徹底瘋癲,他的正常視覺已被自己的幻想完全遮蔽。他的錯覺已經大到超越了自我認知範疇,而漫溢到整個世界。所以,只有他能看見一個五隻手的巨人,而其他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風車。
在對外部事物的認知上,愛瑪卻是被分裂的。小說中所描述的那個熱情的世界,彷彿是烙印在她眼中的一個夢。每當她閉上眼睛,那些「發不完的誓言,剪不斷的嗚咽,流不盡的淚,親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鶯」就從她眼前流過。當她再睜開眼睛,對比之下,一切其他人眼中的日常事物在她看來便多了幾分乏味。
「庸俗」是愛瑪對她所厭惡的人事的統一評價。
她形容她的丈夫「人俗不可耐,連他的外衣也顯得俗不可耐了。」當她討厭起羅多夫時,她感覺「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她也覺得他的口氣粗魯庸俗, 令人反感。」而當萊昂招她生氣時,她又說「他沒有男子漢大丈夫,軟弱,庸俗,比女人還溫順,而且吝嗇小氣,膽小怕事。」
而他們之所以顯得如此「庸俗」,如此難以忍受,無非是因為她在夢中「看見」過更令人著迷的五光十色的世界,「邂逅」過更英俊瀟洒、富有英雄氣概的男人。
這個長久作為對比物的夢曾以一場轉瞬即逝的舞會的形式出現在愛瑪的生命里。它恰好具象化了愛瑪之前模糊的想像。
舞會上對賓客的細緻描寫實際上是透過愛瑪的眼睛在觀看,是愛瑪對他們認真的觀察:「女客坐成一排,輕輕搖動畫扇??頭髮緊緊貼著前額,盤在頸後, 上面插著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麥穗或矢車菊,看起來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樹枝椏。板著臉孔,近東的紅色頭巾還被她們戴著。」
舞會上的子爵則代表著愛瑪夢境中的男主角,在之後他的光輝又不斷地豐富著愛瑪的夢境。
然而舞會是那麼短暫,子爵最後也只是從愛瑪身邊策馬而過,留給她一個背影。經歷了這一場更真切的夢之後,日常的一切在愛瑪眼中果然變得更加醜陋:「她站住了,簡直不能相信,從前天天看著這些東西,怎麼不厭煩!」
愛瑪在舞會上的表現則透露出了她的自我認知。
她禁止丈夫查理去舞會,因為認為別人會嘲笑他。她自己則一番精心打扮,在舞會上跳得盡興。儘管並非出身上流,但愛瑪似乎沉浸在了自己屬於這個圈子的美好幻覺中。當她發現有些鄉下人把臉貼在玻璃上偷窺舞會,她「看見了田莊,泥濘的池塘,在蘋果樹下穿著工作罩衣的父親,還看見她自己,像從前一樣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缽里的牛奶和乳皮分開。」無疑,那一刻的「看見」使她意識到自己與那些鄉下人才更接近。
然而她立刻否認了這番圖景,因為彼時她重新聚焦於舞會,「眼前眼花繚亂」,彼時她更願意相信自己過去的生活才是一個夢。和子爵跳舞時,「在大家的雙眼中」,他們轉來轉去,翩翩起舞。「這個女人才算會跳華爾茲哩!」緊接著的這句評價來自於誰?它可以同時來自於「大家」和舞伴子爵,但它最可能來自愛瑪自己,來自愛瑪基於對他人想法揣測的自我審視。從敘事學的角度講,這是自由間接引語的成功應用。
愛瑪始終有一種自我審視的意識,出於這種意識,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去「扮演」一個理想的角色。當她成功「扮演」起這個角色時,另一個出離自身、作為看客的她對自己十分欣賞。
例如,當她與羅多夫開始婚外戀情時,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感到格外欣喜。「她到底享有她本以為是無緣消受的狂熱了,她到達了一個神奇的只有熱情,狂歡,心醉神迷境界;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藍天,感情的高峰在她心上光芒四射, 而日常生活只在遙遠的地面,在山間的暗影中若隱若現。」 這仍然是自由間接引語表達的自我評價。這一個「照鏡子」的場景,同時表達的是精神層面的自我觀察。
這一個無時不在的隱形觀者的評判標準,就是愛瑪在書中讀到過的浪漫形象,以及舞會上那些精緻的婦人。這個觀者表示欣喜的時刻,正是愛瑪認為自己正接近或已符合一個浪漫少女形象的時刻。她沉醉在這樣的自我形象中。因此,就像堂吉訶德認為自己是偉大騎士而別人認為他只是個瘋老頭那樣,愛瑪眼中的自己是聰明的、優雅美麗的,甚至是靈魂純潔的??總之是與眾不同的。儘管在別人看來,她只是個情緒不太穩定的漂亮少婦。
當然,要一個人有清醒的自我認知( 「認識你自己」)是很難的事。大多數人都對自我保有一些美好的錯覺,未成年的人尤其如此。
這不禁令人想起《理智與情感》里的瑪麗安。出場時16歲、處在青春期的她十分敏感,情緒波動極端,並且認為自己超凡的情感使她與周圍人如此不同。然而在經歷了感情上的重大挫折和一場重病之後,她神奇地完成了精神上的蛻變,獲得了標誌著成熟的共情與剋制,最後在婚姻中穩定了下來。
可惜的是,愛瑪沒有得到救贖的機會,而是保持著她的不成熟直到悲劇收場。這種情節處理的差異,或許與奧斯丁和福樓拜對於宗教態度的不同有關。後文會再提及。
說回自我審視。
在這種自我審視的不斷監督之下,愛瑪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真實的情感與意圖,哪些只是她出於浪漫想像的模仿與扮演。毋寧說,對摹仿、扮演的熱衷已經取代了她自主思考的能力。
可以看出,福樓拜著重諷刺的正是對浪漫主義的淺層的、儀式化的模仿。
在愛瑪的母親去世時,愛瑪的悲慟竟然也同時成為她得意的源泉,因為她「居然一下就感到了自己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靈卻一輩子也難得進入這種理想的境界。」
諷刺在於,愛瑪以為自己是如此與眾不同,趣味別緻,實際上不過是盲目追求對浪漫氛圍的刻板印象,是另一種形式的愚蠢與「庸俗」。並且這種「庸俗」是以獨立思考與真摯情感的喪失為代價的。
當愛瑪碰到萊昂時,這兩個同樣的「脫俗之人」談論起浪漫的景緻:落日、大海、高山??愛瑪感嘆,「(難道你不覺得)在無邊無際的海上遨遊,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靈魂就會升華,內心也會嚮往無窮,嚮往理想!」 二人之間這一段嚴肅得像是台詞背誦並且充斥著陳詞的對話,隱約透露出作者本人的幽默。
出於真實情感也好,出於模仿也罷,愛瑪對生活中的激情的需求逐漸演變成一個無底洞。與情人的纏綿、對丈夫的謊言可以帶來一時的刺激,卻很快轉變成新一輪的無聊。作為「超越常規的最常規的方法」的通姦(納博科夫語)變得很難滿足她,因為它已經「毫無新奇之感。」「她覺得他(萊昂)乏味,正如他對她感到厭倦一樣。艾瑪又發現幽會也和結婚一樣平淡無味了。」 「無聊」是愛瑪竭力逃避的,卻又是如影隨形的。每一次對激情的成功追求都使得愛瑪的激情需求的閾值提升到新的層級,激發她更過分的行為。
愛瑪對激情的慾望如此抽象又如此巨大,使得沒有任何具體的人事能長久地使她獲得滿足。也因此,她發現自己始終是不快樂的。
在接近結尾處,愛瑪走過修道院,忽然有了一刻的頓悟。她感嘆道,「到頭來一切皆空!一切微笑 都掩蓋著厭煩的呵欠,一切歡樂下面都隱藏著詛咒,興高采烈會使人膩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遠不得滿足的淫慾。」
然而這番精彩的感悟來得太晚,也無力扭轉愛瑪多年形成的秉性。最後她仍不得不面對巨額債務。這不斷高築的債台,不僅象徵著其家庭經濟的即將崩塌,也象徵著其失控的精神的岌岌可危。
如果說愛瑪身上有什麼優點,那或許是近似愚蠢的天真。這種天真在她向過去的情人祈求幫助時最明顯。縱使羅多夫已拋棄過她一次,而萊昂的態度也躲躲閃閃,她仍然寄希望於他們。就像瑪麗安,即使姐妹多次提醒,不到最後一刻仍不願相信威洛比是在玩弄他。
這種天真也說明,在感情中的愛瑪並沒有認識過愛人的真實面目。她眼中的愛人其實是幻象,幻象的背後是她自己。
她給萊昂寫信時,「她看到的並不是萊昂,而是另外一個男人,一個由她最親熱的回憶、最美麗的讀物、最強烈的慾望交織而成的幻象;這個幻像最後變成了一個真人,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見他就會心撲撲跳,驚喜萬分,但卻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又像她受拒後對羅多夫的責罵:「而我呢,為了得到你一個微笑,為了讓你多看我一眼,為了聽到你說一聲『謝謝』,我可以把一切獻給你,把一切都賣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討。而你現在卻沒事似地坐在安樂椅里,彷彿你並沒有使我吃過苦,受過罪!」
愛瑪把自己對他人的激情當作籌碼,而認為對方也必然會同等地回報給她。
話說回來,羅多夫又當真認識愛瑪嗎。當他準備給她寫分手信時,他卻發現自己連她的面目都無法清晰回憶起來。諷刺的是,愛瑪和他還曾相互交換過彼此的肖像。
經濟上的崩潰使愛瑪同時認識到過去情感的虛假,最後她死於經濟與情感的雙重破產,這是很巧妙的設定。
喬伊斯《阿拉比》(Araby)結尾處,集市上的小男孩同樣是伴隨著硬幣的叮咚響聲,感嘆自己「是一個被虛榮心驅使和撥弄的可憐蟲」。這是典型的喬伊斯式「頓悟」(Epiphany)結尾。所謂Epiphany,希臘詞源原指「揭示、使看見」。而錢幣彷彿是功利現實最直接有力的大手,直接揭開了貧窮卻多愁善感的愛瑪用以美化和感化自身的面紗。
奧斯丁使救贖以神跡般的方式降臨於瑪麗安,很可能是因為奧斯丁的寫作受到了基督教信仰的影響。瑪麗安恢復神志後對姐妹的一大段告白中便出現了宗教常用辭彙。
而宗教在《包法利夫人》中多次出現,卻從未發揮過指導人精神的積極作用(前幾章那座從殘缺一直到徹底摔得粉碎的神甫石膏像大概就是宗教在書中的面貌)。
當心煩意亂的愛瑪去找布尼賢神甫尋求幫助,得到的卻只有「喝一杯茶,或者喝上一杯新鮮的紅糖水,就會有勁了」的建議;當伊波利特手術後的腿發炎潰爛時,神甫又說「既然生病是上帝的意思,那就應該高興才是。」
對福樓拜來說,愛瑪悲劇的重要因素和最後推手都是其經濟上的拮据, 而以經濟為基礎的社會是無情的,因此沒有奇蹟般的救贖,只有近乎必然的毀滅。難怪據說福樓拜寫到結尾時哭著說,「她不得不死了。」
福樓拜的眼淚,恰好表明《包法利夫人》之所以是一部關於複雜人性的傑作,而非一部單薄的諷刺虛榮之作,就在於福樓拜找到了同情與諷刺的平衡點。
作為作家,他要求自己字句精準,描述真實。但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作為一個同樣對美懷有嚮往、對生活有所追求的人(只不過他將其追求指向了藝術創造),福樓拜自然能夠體會愛瑪的心境,也因此他忍不住為她落淚。
作為讀者的你我,讀畢,感受也一定是複雜的。古希臘悲劇理論中講Katharsis,學者普遍認為其中包含著恐懼與憐憫雙重感情的張力。當人們將自身代入處於危險中角色時,恐懼襲上心頭;當人們疏離於角色時,憐憫則佔上風。
《包法利夫人》則可以說呈現的是諷刺與同情的張力。當我們將愛瑪看作一個多愁善感、愛慕虛榮、自私自戀之人,我們大可以嘲諷和指責她;但當我們忽然間意識到身邊也有許多「包法利夫人」,甚至我們自己或許也難逃這樣的諷刺時,我們進而陷入了悲哀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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