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誰要跟你一起我們啊 |《2046》4-5&6

她決定,以後要多帶我出去走走,最好能走過積水潭附近的每一條大街,踏上北京城裡的每一條環線,吃遍西單商場里每一種美食。

第五章

5

馬克思他們走遠以後,我推門走進辦公室。吳女士筆直地站在牆邊,雙手垂於身體兩側,腳跟併攏,腳尖張開四十度左右,面無表情,平視前方,好像一個剛拆封的機器人,或者一尊以假亂真的蠟像。我忽然間意識到:吳女士演技高超,演起零件來可以把人騙得團團轉。

吳女士看到是我,整個人放鬆下來,好像一顆硬邦邦的牛軋糖到了夏天,變得香軟綿甜。她捏住鼻子,瓮聲瓮氣跟我抱怨說好臭好臭。我使勁兒吸了吸鼻子,什麼也沒聞見呀。吳女士嫌棄地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的辦公室東瞧西看,尋找著臭味的來源。儘管老林在失憶之後的人生就跟積水潭改造所里的這間辦公室聯繫在一起,但還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個地方。對熟悉的事物一無所知,這再正常不過。辦公室通體灰白,天花板牆壁地板都被刷成一模一樣的灰色。人在其中,會覺得四周茫茫一片,好像處在無邊的混沌里,盤古開天闢地的時候看到的世界估計就是這樣,但其實走不了幾步就會撞牆。辦公室里有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隻抽水馬桶。在2046年,稍微講究一些的人都會在自己的房裡安上這麼一隻馬桶,以省下跑廁所的時間,所以講究的房間里都有股馬桶味兒。

這想必就是臭味的源頭了,老林等2046年的成功人士在其中待了太久,失去了對臭味的感知。但吳女士初來乍到,還沒能適應。

吳女士把馬桶蓋蓋上,環顧了一圈,說:跟我住的地方沒什麼不同嘛。

經她一說,好像確實和吳女士所在的303號房間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沒有了編號。但這一點也不能確定,也許實際上有編號也說不定,只是身處其中的我們無從知道罷了。

吳女士在我的辦公室里來來回回地轉悠,這裡翻一翻,那裡動一動,最後連老林藏在右邊倒數第二個抽屜里被一堆文件夾蓋著的古董刮鬍刀也被她找了出來。幸好她是零件,我是審查官,假如我們身份互換,分分鐘老林就要露餡。只是不知道那時候,她會不會也放我一馬。

關於這間辦公室,可以補充的是,我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幾十年,也許是二十年,也許是三十年,失去了記憶就是這點不好,對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把控,一切都得通過其他線索得出。但有一點好處,老林活在世上,永遠也不會感到無聊。在他自己身上就有著數不盡的謎題可以去思索。對於自己的人生,總有一種新奇感,我原來是這麼一個人啊,我原來還做過這樣的事啊。現在身邊又多了位吳女士,她身上的疑點比老林還多,但她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說,要幫我找回過去。

辦公桌上有一份文件,吳女士的兩寸照片貼在右上角,了無生氣地看著前方——由此可見,這應該是吳女士的材料。這些材料的意義在於,告訴人們,尤其是零件們,我們對他們的處置都是有依據的,當然,這些依據都是由我們創造。所以我們對他們的處置永遠不會有錯。文件的最後一行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陳述句:經審查,此人應/不應送去改造。

我剛要收起來,吳女士搶先一步抓在手裡,看過之後,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啊你,你竟然打算把我送去改造!

我趕緊解釋說不是這樣子,這只是為了做做樣子而已。

吳女士警惕地看著我,這也可以理解,畢竟老林前不久還在挖空心思要把她送去改造,現在說起這種話,就像屠夫吃素,妓女從良,很難讓人信服。

我對吳女士解釋說: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他們,一種是我們,我不是他們。

吳女士揚起臉,撅著嘴說:呸,誰要跟你一起我們呀,真不害臊!

6

我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告訴吳女士已經發生的一切,只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在2046年,一夜之間可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你既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一夜失去自由,被送去改造,自然也可能一夜之間和某人有了一腿。糟糕的是,有時候這些事發生了,你還蒙在鼓裡。吳女士就是這樣。

我跟她說:咱們出去走走吧。經過剛才一事,我對改造所有了新的認識,覺得這裡的一切都隔牆有耳,也許此時此刻,辦公室門外就豎著無數只耳朵。就像古時候皇帝和妃子們行房事,總有絕經的老宮女趴在門外偷聽。

吳女士點了點頭,她巴不得快點出去呢。在看過我的辦公室以後,她有很深的感慨。因為她覺得我的辦公環境很糟糕,很難想像我在其中待了幾十年。更糟糕的是,我對這種生命一無所覺。所以她決定,以後要多帶我出去走走,最好能走過積水潭附近的每一條大街,踏上北京城裡的每一條環線,吃遍西單商場里每一種美食。

這些話聽聽還行,絕不能相信。她成天被關在303室里,指不定哪天就送去改造了呢。我沒答話,取來手銬、黑袍,很抱歉地看著她。前面提到過,帶零件們出門需要很多準備,這些只是其中之一。

吳女士很自然地張開雙手,閉上眼睛說道:沒關係啦,一直以來不都是這麼出門的嘛!

我替她披上長袍,系好腰帶。然後她伸出雙手,我問她:哪一隻?她無所謂地看著我,說:你看著辦吧。我點了點她的左手,她沒有異議,我就銬住了她的左手。然後跟她確認餓不餓、要不要小解等問題,等出了改造所這些事情就都不能做了。

完成這些準備工作之後,我們就要從辦公室里出來。我問吳女士:準備好了嗎?

吳女士敲了敲手銬,發出叮咚一聲輕響:有什麼可準備的?不就是散個步嘛。

我沒應聲,畢竟吳女士還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人怎麼想她。人生在世,如果什麼也不知道,自然也就不會有煩惱。吳女士以為的準備是指大小便、穿衣吃飯等等,而老林擔心的是,出了辦公室,無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交頭接耳的人們,走在他們目光里,卻聽不到他們的耳語,吳女士對此還沒有任何準備。所以故事發展到此處,又可以簡述為:擔驚受怕的審查官,泰然自若的待審查犯。

假如老林找回了從前的記憶,也許忘卻了的煩惱就會紛至沓來。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記起來,與其什麼也不知道,像台機器一樣活著。我寧願記起所有,去感受一切,哪怕有種感覺叫痛。

這一天下了小雨,空氣里有股絲綢般的涼意。我同吳女士從改造所里出來,一前一後走在雨後的新外大街上。她披著一件黑色長袍,背著手走在前面,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長袍有兩隻又長又寬的袖子,一陣風吹來,黑袖子飛舞起來,露出又白又細的手腕和閃閃發亮的手銬,手銬的另一頭就在我的手上——這是為了防止她們突然逃跑。黑袍子的作用則是告訴別人,這位是零件,而且是有待改造的那一種。路上的行人望見黑袍子,立馬遠遠避開,好像看見了不祥之物。到了2046年,北京城裡依舊人滿為患,高樓林立,已經擴建到了九環,世界各地的人都往這裡彙集。但和吳女士一起走在北京城裡,常常走了半天也遇不著一個人,會以為走入了一片無主之地,窗門緊閉的樓房告訴我們,這裡或許曾是一座繁榮昌盛的大都市,也許後來某場不治瘟疫從天而降,攫去了一切的活物。有時候也會碰到另一名審查員和他的黑袍零件,準確來說,是先看到一襲黑影,然後看到一個直挺挺的人影——那就是一位和我有著同樣身份的公務人員啦。他們也發現了我們。我們並不認識對方,隔著空曠的街道相互點頭致意,好像江河上的船夫一樣,然後一句話也不說就朝相反的方向走了。等我們都走開以後,門窗才重新打開,人們魚貫而出,城市恢復了生機。你未必見過這類場景,但遲早會見到的。

等我們走出改造所老遠以後,我走到吳女士身邊,與她並排而行。吳女士看了看我,問我是不是有話要對她講。我點了點頭。吳女士停下腳步,說:講吧。我很為難地告訴她這件事有些難以啟齒。吳女士翻了個白眼,你還講不講啊,磨嘰。

我支支吾吾地告訴了她這一切,並向她表示說實在不好意思,讓她遭受了這種誤解,問她該怎麼辦。講完這些事情以後,我警惕地看著她,提防她突然撲上來,拿指甲抓我的臉。吳女士的指甲經過精心護理,又長又尖,可以當作防身利器。她還有一把綠色的刮眉刀,快得要命,可以讓任何一個男人斷子絕孫,而且方便隨身攜帶,說不定現在就藏在袖子里。古往今來的女子碰上壞她名聲的臭流氓都有這麼乾的。小小林儘管不太靈光,但也比沒有好。我聽人說,積水潭改造所附近曾是塊墳地,葬著不少格格阿哥,自然也有很多陪葬的太監。這些太監們專門攢了一筆錢,用於贖回自己的寶貝,死後叫人縫好合葬在一起。但不管怎麼說,對於那些想方設法想找回來的東西,還是一早就不要失去的好。我往後退了一步,銀白色的手鏈在我們兩人之間綳得直直的,好像一座高懸的鐵索橋。

聽完以後,吳女士滿不在乎地說:既然他們要這樣想,就讓他們這麼以為好了。

我站著沒動,不可思議地盯著她。她又說:喂,你站那麼遠幹嘛呀?過來。

我以為吳女士沒聽明白,又解釋了一遍。照我看來,名聲也跟太監的寶貝一樣。現在的吳女士就像一位剛入宮的小太監,還不知道那玩意兒的重要性,自以為活得很開心。殊不知,太監的寶貝、女子的名聲和老林的記憶一樣,丟掉很容易,找回來卻難上加難。雖然現在吳女士說不會打我,難保以後不會恨我,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我還想多說兩句,但吳女士已經走到前面去了,還拽了拽手銬:跟上來呀,傻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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