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去的少年朋友
最近於百無聊賴中,忽地想起了死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死是個幽深而遙遠的想像,但是我還是禁不住想,死是什麼樣的?死去的人還會對塵世有所感知嗎?
這讓我無端地想起我早已故去多年的少年朋友來。
我這個朋友要比我大好幾歲,是我叔叔輩的,但是也大不到當我長輩的地步,在我八九歲的時候,他頂多十四五歲,所以在那時候,我們曾一起玩過,後來再大了一些,便不能玩在一起了,雖然還是那樣的年齡差距,但是人畢竟長大了。所以我能記起他的事情很少,而且現在我發現,越是隔得遠,我就越記不起他的事情了,這也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原因,我真怕再過幾年,關於他的事情我一件都記不清了。他是那麼平凡的人,只能任由自己在世界上一點點消失,唯一的痕迹便是存在於我們頭腦中的那些片段,而我的頭腦中有一些他的痕迹,怎麼忍心讓這點可憐的痕迹也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無蹤呢?
關於他的最早的畫面,是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我和我堂哥在他家屋檐的長板凳上看他和他的弟弟下象棋,那天好像在下雨,天氣晦暗,雨線不斷地從屋檐掛下來,滴答之聲不絕於耳。他的弟弟是個讀書很厲害的人,寡言少語,一般不對我們說話。但他則性格平和,愛和我們玩。他在下象棋的時候依舊會和我們聊天,不像他弟弟那樣很專註地看著棋盤。他邊下邊告訴我們車該怎麼走,馬該怎麼走。後來他讓我們背下象棋的口訣,像是老師一樣,等我們背熟了,就抽查我們。問我們馬該怎麼走,我們就說馬走斜日,他又問象怎麼走,我們說象飛田。後來他就讓我們對下,並在旁邊指導,贏了的還有可能從他那裡得到糖吃。那段時間我們天天去他那裡下象棋,那是故鄉漫長的雨季,但是沒有一點煩心的事情,我依舊記得那種一切都是新奇的心情。而我就是從他那裡學會下象棋,愛上下象棋的。但現在我極少下象棋了,到底是沒有了那種心情。長大後難以避免地對很多事情寡淡起來。真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之感。
還有一件事情是,有一個夏季午後,我們一群人在一片青杠樹林里玩,青杠樹林里有一棵半抱粗的楊梅樹,我們有些爬到楊梅樹的樹杈上坐著,有些則坐在長滿青苔的地上,我們在天南海北地聊天。那時候我是很小的小孩子,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只是聽他們大孩子說話,我常常聽得入了迷。他們說地球的一半都被原子彈炸黑了,要是再放一顆,我們這裡也會被炸黑,我聽後嚇得不行,又繼續渴望他們說下去。但是他們後來說的是什麼,我再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們後來問我們,我們是屬於歐洲還是亞洲?我那時候覺得歐洲好聽,就回答說我們是歐洲的,他們聽後笑得不行,我也跟著他們笑起來。
我們在樹林里消磨了很長的時間,聊天聊完後,就各自干自己的事情了,有些躺在地上,仰著臉看從樹縫裡透進來的陽光,有些則含住一個草尖兒發獃。這時我就看到他在那棵楊梅樹上刻字,他用一把小刀很認真地刻著,刻一畫就吹一下,把刻出來的樹屑吹掉,他完全忘乎所以,風吹在他的頭髮上,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記得在他死去後,我還去看過他刻的字,字已經模糊地長到樹的枝幹里了,像是一個符號,一點點被扭曲,一點點被磨滅。可是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不管我怎麼回想我都想不起他到底刻了什麼字,我一片模糊,我甚至忘記了他刻的是一個字還是兩個字,都記不得了。
再有一件事情是,在嫩玉米可以吃的時候,我們在山上,我和我堂哥以及他三個人去偷別人家嫩玉米的情景。我們鑽進一片茂密的玉米林中,那些玉米比人還高,支出脹鼓鼓的玉米苞子,剝開一看,是珍珠一樣排列的玉米粒,這樣的玉米用來烤著吃最好了。於是我和我堂哥開始掰,他見到了,趕緊阻止,說是這樣別人就知道他家的玉米被掰過了,他讓我們去挑選三棵玉米一窩的那種,把其中一棵連根拔起帶出來,然後再把翻出來的土蓋上,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我們照他的話做了,拔了好幾棵玉米出來,跑得飛快,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然後我們又去找枯柴,在空地上燃起火,燒出碳後,把玉米厚厚的皮剝到只留下薄薄的一層綠皮,再用一根木棍穿進玉米的一端,拿著木棍放在炭火上烤,不消幾分鐘,便可以吃了。這樣烤的玉米真是好吃極了,只是吃完後,嘴巴周圍一圈都是黑黑的。吃完玉米後,我們又到處去割綠油油軟綿綿的蕨苗兒,割了好多,抱回來鋪在樹蔭下,然後躺在上面,蕨苗兒的清涼透過背傳遞了上來,舒服極了,我們閉著眼睛,說些閑話,曬著太陽,吹著山風,消磨著那似乎永遠也過不完的日子,這是我少年最愉快的記憶之一。
但是這樣的日子到底過完了,我們都不可避免地長大了。我念初中時,他去浙江打工,他住在海邊,有一次他去海邊撿貝殼,被海水捲入了大海,過了許久後,人們才在很遠的地方找到他,那時他已經死了。他的死訊傳回故鄉,我去他家,看到他的父母兄弟在那裡抱著他的照片呼天搶地地哭,我站在一邊,真的覺得特別特別難過。又過了幾天,他的骨灰被裝在骨灰盒裡運回來,我們那裡的習俗是,在外面死的人是不能進屋的,於是他的靈棚就搭在了路邊,看上去可憐極了。他的父母在一個小山坡上給他找了墓地,給他買了壽衣,那天我站在一邊,看到他們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衣服上,他的衣服被擺成了一個人形,似乎這樣就可以讓他能以一個完整的人被埋葬。他的骨灰沒有燒盡,還有很多大塊大塊的骨頭,我記得他的腿骨幾乎就是完整的,那麼長的一截腿骨被他的父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腿的地方,生怕放錯了,我覺得這一幕很傷感。
他就這樣永遠地躺在了那裡,那時候他好像才十九歲,沒結婚,沒談過戀愛,我少年的朋友,就這麼走完了他的一生。後來再經過他的墳頭,發現他的墳頭開滿了一種紫色的花,整個墳頭都是,看上去像是一片紫雲。過往的小孩子常去他的墳頭採摘這種花(這種花可以用來染指甲),但是卻怎麼都采不完,似乎剛采完又會長出來一樣。
在這麼多的花的陪伴下,他應該頗不寂寞吧!他的大名我忘記了,他的小名叫紅兵,駱紅兵。
2017-5-9於北京
新書《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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