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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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是個重要的日子,京師四處張燈結綵,人人穿紅著綠,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氣氛。

士人呂中和朋友陳生一早就出來在街上遊逛,看了相國寺前的雜耍,拜了寺里的菩薩,吃了些門口的小吃。離晚上上燈還有不少時辰,陳生提議,不如去葆真宮找道士算個卦。呂中不信這套東西,但時間反正還早,當下無所事事,也就跟著去了。

葆真宮的王文卿法師這幾年名氣很大,據說法力高強,尤擅符籙之術,來求他的人不少,呂中他們還要排隊。前面有問婚姻不順的,王法師給她寫了張符,讓她化了放進丈夫的湯水中即可留住對方的心,她千恩萬謝地走了。又有個問病的,說女兒得癆病兩年有餘,沒有好轉的跡象,法師告訴他要勾個別人的魂,給了他一張符讓他變幻一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別人的魂魄一點點收進一個容器,帶回家附在她自己身上,就能救她的命。呂中聽了嗤笑一聲,覺得甚是無稽,就乾脆走了出去,在外面等陳生。

陳生算得也很平淡,這一年無功無祿,無驚無喜,聽著乏味。兩人出了葆真宮,往天街而去,天快黑了,觀燈要開始了。

天街已經人馬填咽,熱鬧非凡。街邊張燈結綵,滿地花燈,做成各種形狀尤其是一條巨龍燈,蜿蜒好幾條街,長達百米有餘。小孩子們手持燈籠,由大人牽著在街上晃蕩,賣果品的小販穿行其間,大聲吆喝著。打扮隆重的仕女在丫鬟的陪同下,一邊看燈,一邊看人。

入夜之後,各種傀儡戲開始上演,大街上的人越發擁擠。二更左右,有人大聲吆喝,當今聖上現身宣德樓,人群更是群情沸騰,一起往前擠,都想看看聖上的容貌,呂中和陳生被人群裹挾著往一個方向沖,很快就被擠散了。

呂中好不容易從人群中脫身,襆頭都被擠歪了。他躲到一個酒樓檐下整理襆頭,正忙亂間,看到一個美婦人,也在檐下躲避,正神色慌張地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

呂中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小施一禮,問:「這位娘子,不知因何事慌張?小生可幫得上忙?」

美婦人轉頭看了呂中一眼,一對杏眼幾乎要掉出淚來,看起來楚楚可憐,讓人心疼。「這位郎君,謝謝您的招呼。我跟家人出來觀燈,剛才人多擁擠,一起往前擠,我跟家人走散了,現在找不到家人,不知道該怎麼辦。」

「娘子可記得家在何處?小人可送您回家。」

「我,我也不知道我家住的地方叫什麼。我平常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事出門都有家人照顧,這下,我都不知道怎麼找到家了。」

美婦人說著哭了出來,淚水噗簌簌地從臉龐滾落,像一顆顆透明的珠子裝飾了腮邊。呂中不由得看呆了,他心裡怦然一動,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樣,他鼓起勇氣開口問:「娘子可願意到我家暫且休息?天這麼晚了,路上人多危險,不如先在我家住下,慢慢再等家人找你。」

美婦人驚住了,她手足無措地原地轉了幾轉,思來想去,想了一會兒,好像下定了個決心一樣,說:「也罷,只好如此了。我一個人扔在外面,恐怕會被人掠賣了去,不如就按你說的吧。」

呂中心中暗喜,招呼著婦人往家走。穿過人群時,婦人唯恐再丟了這個主心骨,伸手拉住了呂中的衣袖,身體隨之靠了過來,呂中心裡喜歡得都快炸了,他反過手來,緊緊攥住了婦人柔軟的小手,婦人稍稍掙了一下便沒再反抗,由他去了。

到了家,呂中給婦人安頓了房舍,卻沒有出屋,他趁著一路上的親昵,一把將婦人摟進懷中,兩人就此睡在了一起。

婦人就這樣住在了呂中家裡。之後的日子,呂中故意不提為婦人找家的事情,婦人竟也不催,兩人像一對新夫婦一樣日日纏綿,沉浸在幸福之中。呂中連功名也不著急考了,朋友們來往也少了許多,婦人對呂中曲意逢迎,百般嬌媚,時時守在身邊。這樣的日子,一轉眼過了半年多。

一日陳生來找呂中,好久不見,呂中很是高興,又很想向他炫耀自己這個美婦,於是留他在家吃晚飯,讓婦人在旁倒酒端茶。陳生像是也被婦人的美色所吸引,每每在婦人取酒端菜時偷瞄婦人,呂中看在眼裡,得意在心中。

酒足飯飽,已是半夜,陳生半醉,非要拉著呂中送他。呂中推脫不過,只好隨他一起出了家門,陪他一直走到大路上。

剛離開家門不遠,陳生突然臉色一變,完全沒了醉態。他問呂中,這女人是從哪裡來的,呂中起初還搪塞說是花錢買來的,但陳生不信,一問再問,呂中不得已,便把上元節那日的遭遇講了一通。陳生聽過後神情十分嚴肅,他說:「呂生,你恐怕是遇上不幹凈的東西了。剛才喝酒時我一直注意那個婦人,我見她每次經過燭火旁邊,臉上的顏色都會變綠,看上去不似人類。」

呂中只覺不值一哂,「我跟她朝夕相處都半年多了,她要不是人類,我能看不出來?你整天怪力亂神,哪裡像個讀書人!」

不管陳生怎樣苦苦說服,呂中根本不信他那一套。陳生無奈,最後勸他一句:「不管你信不信,去葆真宮讓王文卿法師看一眼,若真有事,他一定能說服你。要是沒事,你去看看也無妨,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呂中無奈,只好答應他改天跟他一起去一趟。

不在節日,葆真宮沒那麼多人,呂中和陳生沒等多久,就見到了王法師。沒等陳生做介紹,王法師就死死盯住呂中,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說:「閣下身上妖氣很重,恐怕距死不遠。你家裡這半年進了什麼妖物了?」

如果是以前,呂中肯定會把他的話當做胡話,但這次因先有陳生的鋪墊,一聽法師之語,呂中心下也有了些含糊。他問:「法師覺得我碰上的這是什麼妖物呢?」

「這妖物應是化作女人迷了你。」王法師看了下呂中說,「這還不是普通的妖,法力不一般啊,不是尋常手段可治。」

呂中聽得膽寒,只好把自己從中元節當晚至今的經歷和盤托出。王法師聽完沉吟半晌,問:「這妖物平時可有什麼看重的東西?」

呂中回憶良久,說:「她身上帶著一個荷包,從不摘下,哪怕是洗澡、睡覺,都掛在腰間。」

王法師想了想,伸手取出紙筆,畫了兩張符,交給呂中:「這兩張符,要趁她不備,一張貼在她頭上,另一張貼在她的荷包上,切記兩個一定都要貼。如果成功,她就會化為血水。」

呂中拿了符匆匆回了家。婦人正在家中做著女紅等他,見他回來,明媚一笑,便去廚間準備午飯,呂中見了她這樣子,心裡不禁有些反悔——這麼美、對自己這麼好的女人,自己卻還在算計她,是不是太過分了?

呂中一天神思恍惚,不斷偷看婦人,思忖著貼符的事情,而婦人渾然不覺。晚上二人準備就寢,婦人整理好床鋪,為呂中脫去長衫,隨手一抖,兩張符飄了出來。婦人看到符紙,臉色驟變:「郎君,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信了誰的話,想要謀害於我么?」

呂中像是偷東西被人當場抓到,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期期艾艾地吭哧半天,說:「我也不信,都是那道士胡言亂語,非要讓我試一試娘子。」

在婦人的逼問下,呂中把道士講給他的話告訴了婦人,為了表明心跡,他撿起符紙,將其撕成了碎片,順手一揚,扔到了空中。婦人急忙躲避,沒令符紙沾身,隨即撲到呂中身上,親親熱熱地與他纏綿了一番。見婦人如此,呂中心中更為慚愧,恨自己輕信人言,冤枉了美人。他緊緊摟住婦人,許諾再也不會胡思亂想,一定要好好與她過日子。

夜半時分,呂中熟睡中翻身,手習慣地搭上女人的身體,卻搭了個空,一下驚醒了。他輕輕一摸,床榻邊並無人,而屋內有火光。他未動聲色,輕輕翻身朝外,見婦人正手持燭火,一塊一塊地燒那些撕碎的符紙。燭火每點燃一塊符紙,即刻騰起一陣火苗,火光中,婦人美艷的臉突然閃現為一張灰綠色、皮膚皺巴巴、如怪物一般的樣貌,隨著火光的消失,又立即恢復如常。

呂中的心怦怦亂跳,他嚇得膽都要跳出口來,但使勁控制住自己沒有出聲。他強令自己閉上眼睛,裝作繼續熟睡,一直支撐到婦人燒完符紙,熄滅燭火上床睡去,撐到天蒙蒙亮,他起身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逃出家門,直向葆真宮而去。

見了道士,呂中撲通跪倒,懇求道士救命。王法師聽得呂中的講述,沉吟良久,說:「按你所說,妖物應尚未懷疑你。我再給你寫兩張符,你今晚回到家,找時機仍如我教你的貼上,如果成功,你的命就還有救。你一定要裝作如常,要是被妖物發覺,那我也救不了你。」

呂中千恩萬謝地取了符,卻不敢回家。他在外面盤桓了一天,到了晚上,猶豫再三,總算是鼓起勇氣,把符紙藏進褻衣里,踏入了家門。婦人仍如昨天那般殷勤照顧,但眼神中明顯有了疑慮,邊巧笑顧盼,邊問他:「郎君一大早就不見了,這時才回來,這是做什麼去了?」

呂中強裝鎮定,回答說:「我想起昨日與陳生一起出去,把我的一本書忘在他家了,那本書甚是珍貴,一早想起來,就趕緊去取,以免被他損壞。他拉著我又是喝酒又是作詩,在他家盤桓了一天,這才回來。」

婦人眼中的疑惑更濃了:「是嗎?你身上沒有酒味兒啊,你的書呢?」

呂中心一沉,趕忙說:「白天喝得太多,傍晚就吐了一地。陳生家裡人幫我把衣服洗了烘乾,我才穿了出來,所以酒味兒已經沒有了。那書也忘記拿了,改天還得再去一趟。」說完,訕訕地轉了話題,拉著娘子就讓她去給自己斟茶。

入夜,呂中催著婦人上床睡覺,婦人卻點著燈坐在一邊,說是有件衣服要縫,讓呂中先睡。呂中自然也不敢睡,他閉著眼躺在床上,時不時地偷眼瞄婦人,看她有何動作,而婦人一邊做著活計,一邊也不時偷看呂中。兩人就這樣保持著姿勢,一直挨到黎明。呂中因為恐懼,一直沒有睡意,而婦人到了後半夜,卻有些堅持不住,到天光泛白時,她的頭靠在牆上,已經睡了過去。

呂中故意大動作翻了幾個身,看婦人都沒有反應,他輕手輕腳地坐起來,從褻衣中拿出符紙,光著腳走到了婦人身旁。婦人的雙手還拿著針線,攤在腿上,腰間那個荷包藏在手臂後面,露出了一個角。呂中把符紙分持兩手,一隻對好了婦人的頭頂,另一隻靠近了荷包的位置,準備好後,他深吸一口氣,同時將兩張符紙按在了該放置的地方。

只聽婦人一聲大叫,她眼睛突然睜開,眼中流露出可怕的殺機。她掙扎著,但兩個貼了符紙的地方彷彿被重物鎮住,雖然呂中沒有使多大勁,婦人卻怎麼也掙脫不開。她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嘆息聲,用嘶啞的聲音說:「誤信了你,沒有提前殺了你……」緊接著,她的身體如同被燒紅的金屬燙到一樣,發出一陣嘶嘶聲,慢慢地越變越小,最終化為一攤血水,血水中剩下那個荷包。

呂中一直用手按著婦人那兩個部分,渾身緊張得如托重物。等到婦人消失,他癱軟在地,像是被抽取了筋骨一樣。等力氣稍微恢復,他撿起荷包,飛快地竄出房門,跌跌撞撞地朝葆真宮而去。

葆真宮正發生糾紛,一伙人拉著王法師吵吵嚷嚷,有的人喊著見官,有的人喊著賠命,為首的是一對老夫婦。呂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想找法師說明情況,卻無法接近道士本人。聽這群人吵嚷了一會兒,呂中鬧明白,就在今天凌晨,這對老夫婦病了快3年的女兒突然死去,臨死時大喊「葆真宮王道士殺我」!而家人隨後檢查其身體,見她頭頂和腰間各有一符,正是王法師所畫。

老頭拉扯著王法師,一個勁兒地哭叫:「明明是你教我勾別人的魂救我女兒,現在你又來取她的性命,你好狠毒,你這是兩頭吃錢啊……」

聽得此言,呂中忽然間想起了半年多前,上元節那天在門口等候王法師時聽到的那些話。他從懷中掏出婦人身上掉落下來的那個荷包,將其打開,裡面空空的,只有一張符紙,正是王道士的筆跡。他把它抽了出來,那張已經泛黃的符紙見了陽光,立刻粉碎,就在呂中的手中,化為煙一樣,消失了。

原故事來自《夷堅甲志》 京師異婦人

宣和中,京師士人元夕出遊,至美美樓下,觀者闐咽不可前。少駐步,見美婦人舉措張皇,若有所失,問之,曰:我逐隊觀燈,適遇人極隘,遂迷失侶,今無所歸矣。以言誘之,欣然曰:我在此稍久,必為他人掠賣,不若與子歸。士人喜,即攜手還舍,如是半年,嬖寵殊甚,亦無有人蹤跡之者。一日、召所善友與飲,命婦人侍酒甚款,後數日,友復來,曰:前夕所見之人,安從得之?曰:吾以金買得之。友曰:不然,子宜實告我,前夕飲酒時,見每過燭後,色必變,意非人類,不可不察。士人曰:相處累月,焉有是事。友不能強,乃曰:葆真宮王文卿法師,善符籙,試與子謁之,若有祟,渠必能言,不然,亦無傷也。遂往,王師一見驚曰:妖氣極濃,將不可治,此祟異絕,非尋常鬼魅比也。歷指坐上它客曰,異日皆當為左證,坐者盡恐。士人已先聞友言,不敢復隱,備告之,王師曰:此物平時有何嗜好。曰:一錢篋極精巧,常佩於腰間,不以示人。王即朱書二符授之,曰:公歸俟其寢,以一置其首,一置篋中。士人歸,婦人已大罵曰:託身於君許久,不能見信,乃令道士書符,以鬼待我何故?初尚設辭諱,婦人曰:某仆為我言,一符欲置吾首,一置篋中,何諱也。士人不能辨,密訪仆,仆初不言,始疑之,迨夜伺其睡,則張燈制衣,將旦不息。士人愈窘,復走謁王師,師喜曰:渠不過能忍一夕,今夕必寢,第從吾戒。是夜果熟睡,如教施符,天明無所見,意謂已去。越二日,開封遣獄吏逮王師下獄,曰:某家婦人瘵疾三年,臨病革,忽大呼曰,葆真宮王法師殺我,遂死,家人為之沐浴,見首上及腰間篋中皆有符,乃詣府投牒,雲王以妖術取其女。王具述所以,即追士人,並向日坐上諸客,證之皆同,始得免。王師建昌人,林亮功說,林與士人之友同齋。

(題頭圖摘自電影《畫皮2》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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