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教育,看得見的權利

本文作者:孫濤,視力殘障者,殘障權利倡導者,殘障權利研究者

編者註:過去,高考常被稱作「最公平」的競賽,參加者都要經過統一的測試,憑藉客觀的分數選擇不同的去向。但是,還有一部分視力障礙者卻被遺忘了。自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直到2014年,中國才誕生了第一份盲文高考試卷。4月23日,在北京召開的「LIFE教育創新峰會」上,視障殘障者孫濤講述了他的經歷和行動。他和同伴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平等的權利。

前不久,我參觀了南京夫子廟邊上的江南貢院。這是科舉制度時代南方最著名的考場。在那裡,我聽說,科舉制度被老外稱為中國第五大發明,近代以來中國人各方面都在學西方,唯獨考試製度是西方人學中國。

科舉制度被廢止已經一百多年了,但是在它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現代考試製度仍然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孫中山提出「五權分立」,民國據此專設考試院,這一做法在台灣沿用至今。在大陸,除了文革期間,以高考和公考為代表的考試製度,是社會階層縱向流動的主要途徑。

我猜想,在座的各位當中的大多數,對現今國內的考試製度抱有這樣或那樣的批判。我今天站在這裡,也不是為了讚頌我國社會主義考試製度的優越性。我只是想要表達,在批判考試製度似乎成為當今教育界一種政治正確的時候,有一群人,考試離TA們的世界卻依然遙遠。就像我們在鞋店裡試了一雙又一雙,對鞋子的外觀、材質、做工、腳感百般挑剔的時候,突然進來一個人,然後店員冷冷對TA說:「你來幹什麼?你沒有穿鞋的資格。」

我曾經就是一個被認為沒有穿鞋資格的人。

時間回到2005年。那年我高中畢業。那年的6月初,我整日在家鄉的大街上無趣地晃蕩。那幾天有的大街似乎格外熱鬧,總有鐵門外圍著一群中年人,關注著鐵門裡的一舉一動,可就是進不去。我也進不去,因為那些考場里沒有屬於我的試卷,我看不見TA們的試卷上印的是什麼,就像TA們看不見我在考場外無趣地晃蕩一樣。

-無趣地晃蕩著的,並不僅僅是看不見試卷的我,可能還有聽不見的TA,坐輪椅的TA,是瓷娃娃的TA,得了乙肝的TA……對於當時的我們,即使走進考場,即使拿到試卷,即使得了高分,還有更大的阻礙——體檢不合格——要麼被學校拒收,要麼只能選擇極少數專為我們安排的學校或專業。

在當時,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不能和其他同齡人一起參加高考,甚至沒有一個權威消息明確告知我不能。我只是從一個又一個家人、老師、朋友,特別是同樣看不見的學長那裡知道,我沒有參加這場考試的資格。這個認識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不斷被強化,以至於在曾經的二十多年裡,我和絕大多數沒有考試資格的人一樣,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正當性,就像一百多年前絕大多數清朝人沒有懷疑過皇帝統治的正當性一樣。

幾年以後,當我終於學會了獨立思考和判斷,我開始反思我所經歷的教育——不是應試教育的枯燥,不是分數競爭的激烈,不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殘酷,而是僅僅因為我們不能左右的身體上的差異,我們就必須被隔離在普通教育體系之外,我們就被剝奪了感受那些枯燥、那些激烈、那些殘酷的機會和權利。

可是,想明白了又怎樣呢?我的學生生涯已然結束,有沒有權利考試,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到了那些曾經異口同聲告訴我說沒有資格參加高考的老師和學長。如果TA們當中的一些,哪怕是一小部分,告訴我高考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我還會像皇帝的子民那樣逆來順受嗎?

不會。因為我想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追求平等和自我實現的慾望和力量。

往事不可追,但我或許可以做些什麼,讓來者不再有我這般感嘆。

2013年高考那天,當諸多媒體關注高考報名人數已連續五年下降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在問教育部:你們歷史上在高考中一共提供過多少份盲文試卷?

四個月之後,在西單一條衚衕里,教育部門前時常聚集的外地戶籍學生家長旁邊,出現了殘障人士的身影。

兩個月後的高考報名期間,一名考生因為申請用盲文試卷參加考試被拒絕報名,當地招辦給出的理由是「不讓你報名是對你負責」。一周後事件像娛樂新聞般戲劇性反轉,考生報名成功。

2014年6月,中國誕生歷史上第一份盲文高考試卷。

2015年4月,教育部發文稱,可在高考中為各類殘障考生提供包括盲文試卷在內的共計12項合理便利措施。2016年,有數千名殘障考生受益於此。

而高考對乙肝病毒攜帶者的不必要限制,早在2013年就已取消。這一改變同樣緣於關注教育公平的民間人士的不懈倡導。

在這裡,我要特別說明,我們爭取的並不是額外的優待與照顧,更不是可憐和施捨。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展示能力和參與競爭的機會,僅此而已。至於我們能不能考得上,能不能學得會,能不能畢業,能不能就業,那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就像誰也無法保證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一定能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但是,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失去了這個機會,那我們只能從小就生活在看得見人生天花板的無望與無助里,並且將這種無望與無助傳遞給我們的後來人。那註定是一群生命的悲哀,也是一個社會的悲哀。

我期待這種悲哀永遠被歷史陳鋒,儘管這還是一個期待。就在此時此刻,我們仍然要面對高考體檢制度複雜苛刻的限制,我的學弟學妹用盲文試卷參加大學英語四級考試的申請剛剛被教育部門拒絕,就讀師範學校的聾人學生正在為考取普通話等級證書苦惱不已,因為五官不端正而體檢不合格的幼兒園教師不得不為了工作與教育局對簿公堂。

儘管如此,我還是滿懷期待。我期待有一天,我們的孩子,不管TA身體上有什麼不同,TA都能獲得自己需要的教育。我期待有一天,殘障的孩子能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明亮寬敞的教室里學習,而不是被隔離在單獨的學校,或者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我期待有一天,選拔人才不再附加高高的門檻,身體的差異不再成為我們被淘汰和被拒絕的理由。我期待有一天,我們的人生不會從小就被設定了天花板,我們每個人都平等享有追逐夢想的自由和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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