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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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國那時有很多傳說。
在早山一帶,閑暇時節人們總聚在一起,對山中的奇談津津樂道。有人說曾經看見一人一鹿在山中信步,還有的更玄,說前些年秋天進山采苴果子的時候,曾看見一個人坐在石頭上跟山獸和飛鳥說話。
只有在這些時候,節子才會偶爾想起那座山的往事。
1
穀雨之後的一個清晨,空山寂寂,小雨仍然下得像霧一樣。神色疲憊的旅人一身泥濁出現在村外小徑上,遠處炊煙升起,村落已依稀在望。
他在露場石階下停住腳步,靠著幾人合抱的紅豆樹歇息。行腳的村夫背貨隔江路過,看見他,不禁眉上一喜,揮手大喊:「光彥師傅,您終於回來了!」
他揮手,沒有答話。頭頂童童樹蔭,時間悄悄流逝著。曾經無數次夢到這光景,再見到時,竟惶惑如初。
光彥是村裡第六代田長,所謂田長,也叫做畯主,是一種問耕司農以及主持山河祭祀的學者。農閑時周遊列國,向經驗豐富的農學家請益,帶回新的耕作方法。
在那個心智未開的時代,人們世世代代以山為憑,懷著對土地的敬畏辛勤耕種。貧山涼河,流年積弱,即使虔誠有加,年成不好也是常有的事。
光彥回到村中,正趕上村民們搭了高台綁了哪家孩子準備祭天。他卸下肩頭沉重的偈箱,抱起孩子,沉聲道:「歷代祖先以汗水澆灌土地,耗盡心血才得以留存一方。你們今日不思農事,卻妄想靠這樣的方式祈求豐收,當真不怕玷污了先人長眠的土地嗎?」
村中祭祀歷來由田長主持,村民對田長都敬重有加。光彥聲色俱厲,眾人羞愧難當,一時間都不敢開口。被獻祭孩童的父親伏倒在地,哭道:「光彥師傅,請救救大家吧!」眾人沉默之間,無不泫然。村主霧玉師一一相勸,村民才慢慢散去。
原來光彥行至異國,收到村主大人飛禽傳信,知道家鄉遭了災,這才匆匆趕回。
2
節子回過神,才發現指尖已經冒出細小的血珠。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明白自己無法專心,索性將針線放到一邊。
她靠窗坐著,捏緊手指,靜靜等待疼痛的感覺過去。
光彥在內堂與父親議事。
村裡的異樣氣氛連她這樣不問農事的姑娘也瞧得出來——壟上的花開得異樣,連蟬也沒有叫。這個冷夏,稻子怎麼也長不好,村民們天天在田間奔忙,帶回來的卻只是越來越壞的消息。村裡漸漸有了傳言,說頭年開墾山下荒地得罪了山神,附近一帶的生息全都要斷絕。節子雖然也很害怕,不過當她聽父親說請光彥回來時,還是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
如果是他的話,便一定能行的。就像當年的五代田長青彥那樣。不,他一定會做得更好。
無論何時,她都毫不猶豫地相信著他。
而此刻,隔著小小庭院,她卻見不到他。
回過神,節子不禁為自己的心思羞惱不已。越想鎮定,卻越發覺得坐立難安。她整理好頭髮,又懷疑地再用水照照。輾轉之間,終於打定主意,拿起沏茶的水壺。
片刻後,節子給內堂的兩人摻了茶,狼狽地退回來。她覺得光彥好像看了自己一眼,又好像沒看。在這點上與自己纏鬥著,她重新坐回窗邊。
他倒是一點也沒變。
不苟言笑,看上訥訥的。送他的衣裳已舊了破了,仍然好好穿在身上。
嘴角不禁有了笑意,節子仰頭,屋外天高雲淡。
半晌,內堂響起腳步聲。她關上窗,慌忙間手指被壓得生疼。她聽見腳步聲在院里停留片刻,然後徑直穿過大門而去。
3
嘩啦啦——
一注熱茶湧入寬口的粗碗里,節子捏著銅壺鋬,默默退出房間。
「光彥師傅,請。」村主霧玉師與他正對坐著,態度恭謙有禮。
「有勞了。」光彥禮貌地回答,目光從剛剛關上的紙門上收回。
「說起來節子也已經十七歲了啊。」霧玉師笑道,「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光彥心念一動,隨即平復。茶碗中銀針靜懸,他呷了一口,淡淡香味在口中散開。「還是好好考慮目前的困境吧!您也太樂觀了。」
霧玉師頗為爽朗地大笑起來,不再多說什麼。光彥覺得,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百轉千回的心情。
二人又回到被節子打斷的話題。
光彥攤開古卷,說道:「《地書》有云:『滅泉現者,鳴砌死,蛩蛉僵,蟬猴不出,草木皆異,闃闃然也。』我聽說這種災禍在東方也時有發生,通常只能遷居到別的地方。」
霧玉師聽到「滅泉」這個詞,臉色一沉,緩緩說:「青彥師傅好像也說過……」
光彥的父親——五代田長青彥,曾是個了不起的民俗家。他性情溫和,通曉古今,傳說還一度到過東方的千山千海,與那些古老國家的異士過從甚密。
據霧玉師回憶,五代田長在位之時村裡也曾發生過類似的災荒。彼時情景他還記得很清楚:青彥從異國歸來,俯身在秧苗枯黃的田間查看,身邊圍著愁眉不展的村民。
「水禍……」
良久,他站起來,臉色陰沉得可怕。「把田全部燒掉!」
村眾望著神情堅決的五代田長,有人小聲囁嚅:「青彥師傅,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青彥指著早山那巨大的黑影,低聲道:「山睡了,水脈里有綠毒,這是滅泉。山裡引來的水不能再用來灌溉了!」眾人聽了,或搖頭或嗟嘆,慢慢散去。田地燒了好幾天,鄰家的女人也哭了好幾天。之後青彥消失了好一陣,最後有人看見他獨自上了早山。第二年春,山開始轉綠,他從山上歸來,落魄得像個乞丐。
從早山歸來後,青彥大病一場。一個陌生女人來到村裡,對青彥悉心照料。那便是光彥的母親。後來光彥出生,母親因病早逝。青彥長久在外遊歷,最後病死在異鄉。那年光彥只有十四歲。換了素衣,背著石瓮走了千百里。將父親的遺骨收回入殮,葬在祖祖輩輩長眠的土地里。翌年春,拜了祇神,接過地書和農典,他便成了第六代田長。
回憶起往事,霧玉師感嘆不已。他找出青彥去世之前寄給他的書信,只見信中寫到:「祖先歷代長居早山,窮山惡水,聊以為生。吾早年惜祖不肯外遷,犯下大錯,若吾死後災禍又起,請先生一定保護村民周全!」
物換星移,青彥一語成讖。
4
石橋細雨,節子撐著傘在雨中前行。遠處那彷彿不為人間所有的深綠在心中積鬱,飄飄裊裊,揮散不去。
光彥家在村子的另一邊。中間隔著廣闊的田地。他十四歲便開始巡遊諸國,節子時常溜出門幫他收拾庭院。
小時候節子覺得霧玉師很兇,而且不講道理。母親說女孩子只要能炊能補便好,他卻每天把她關在屋裡認字讀書。一次趁霧玉師不在節子偷偷溜家門,在露場邊的紅豆杉下邊遇見從水牙汲水回來的光彥。節子好心上前幫忙,兩人說好一人握住木桶的一邊,結果因為節子過分低估了水桶的重量絆了一下,整桶水都灑了出來。光彥一言不發地重新打好水,禮貌地拒絕了節子再次幫忙。節子覺得愧疚,一路跟著到他家。光彥母親熱情地請節子喝蕺菜粥,節子嘗了一口,認為有股奇怪的酸味,便拒絕再喝了。光彥為此紅著耳朵躲進內屋,節子意識到自己傷害了他,灰溜溜地逃回了家。
當晚,節子說起光彥家蕺菜粥的事,卻被霧玉師一頓臭罵——
「小小年紀居然挑三揀四,太失禮了!」
「你那樣瞪著我也沒用,青彥師傅家的小孩比你強一百倍!」
節子覺得很委屈。自己又沒嫌貧愛富,只不過沒喝過那麼奇怪的粥罷了。說什麼那孩子比自己強,他可是個男孩子!而且會不會識字還不一定。
後來節子一直偷偷問母親關於光彥家的事,才知道儘管生活微寒,青彥一家在村裡非常受尊敬。那個叫光彥的孩子不但讀書習字,相貌品格也相當出眾。回想起初遇時沉默笨拙的男孩,節子不禁兩腮緋紅。
後來她時常偷跑去見他。要說自己有什麼厲害的地方,那就是無論何時都能在最短的時間找到光彥。他嘴笨,人又呆,只會說些她完全聽不懂的東西。僅僅是這樣,節子也覺得非常快樂。成為田長之後光彥時常遠遊諸國,山外面的世界是何樣貌節子全然不知,只知道從此以後,她引以為傲的特長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跳過小小的水窪,節子一路輕手輕足來到光彥家的庭院。她不斷告訴自己:不是來見他,不是來見他,只不過花草需要照料……最後還是忍不住偷偷朝屋裡瞧一瞧。透過鏤花的木窗,她見他伏案讀書,眉宇緊蹙,一時不忍打斷。
綿綿細雨,膚涼如絲,她執一把青傘,婷婷立在院中。
千般心事襞積在心裡,到得相見之時,卻連一個詞也說不出來了。
5
衣魚畏光,書一打開便逃得無影無蹤。
翻看父親注寫抄錄的書籍總讓光彥有種感覺,彷彿他還活在那些書裡面。此時光彥正看著一張東方諸國百年以前的山脈與水脈的走向圖,本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但他在角落發現了幾個細小如蚊的字:引地娘,阿真。
阿真……是母親的名字。
——引地娘是什麼?
光彥摩挲地圖古舊的細紋,忽然覺得,關於父母的過去,他知道的太少了。
連日陰雨霏霏,屋內飛蟲頗多,彷彿細細跫音使他難以集中精神。他無意間眄過窗外,半片衣袂一閃而過。
是錯覺嗎?
他心中思定,身體還是先一步追出去。泠泠雨落,庭院空無一人。
他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這才察覺到細微的變化,目光落到牆頭。母親去世後,庭院中的花開了又敗,因為無人照料,最後只剩下斑駁的花架。彼時父親常年方游,回家後獨愛站在花架前那棵海紅豆下出神。父親去世後,光彥更加疏遠了庭院。如今花架受到精心照料,花草也重新長了出來。受綠毒的影響,這一帶的植物連全株都變成濃郁的綠色。光彥走進庭院,院門邊傳來輕響,他回頭,與節子的目光撞了個准。
微風輕拂,紅豆樹輕聲呢喃。
「言耶爺爺去世了,說是留了東西給你。」節子說。
光彥的耳朵像棉一樣吸收了她的聲音,心中婉婉轉轉,嘴上卻淡然:「是守山的言耶大人嗎?」
節子點點頭。「嗯。本家的叔叔昨晚從山上下來,同父親說了一夜的話。」
兩下無言,只好靜靜站在細雨中。
送走節子,光彥心事難平。在庭院樹下出神數久,突然奇怪:自己怎會養成了與父親一樣的習慣。
樹聲輕響,當然沒有答案。
不久村主託人送來一個小巧的鏨花金絲木盒。黃銅扣、皮革邊角砑光,經久時日,已經變得暗黃。光彥曾經去拜訪過言耶。老人在早山做了一生的守山人,身心早已獻給了大山。光彥記得言耶並不太喜歡自己,當時還被他稱作什麼來著?對了……
「白子。」
意為不該出生的孩子。
光彥打開盒子,裡面裝著一些珍貴的書籍。包括重新繕寫的《新農書》,河經和祭祀用的《神與書》都去掉了很多衍文。除此之外還有些信。令他意外的是,這些信大多是父親與交好的守山人和行腳僧人之間的傳訊先澤。有一部分是以另一種奇特方式寫的,那些字寫得非常潦草,卻透著說不出的韻律與美感,倒像是某個地方內通用的語言。這一類的信的收信人落款則是——阿真。
原來父親跟母親曾在早山上居住一段時間嗎?光彥看不懂給母親那些信,只能認真擷取父親信件中可以讀懂的斷簡殘編。在一封討論時令節氣的信中,他找到一張彩畫。畫中大片濃郁的綠物,一個人行走其間,面目不清。
畫的右上部寫著幾行字:
東國有異士,男為山河師,女為引地娘,定山魂,引河精,能解草石之語。悖天逆命,勿與之交。
「引地娘……」
光彥小時候隱約聽別村人私下議論,說母親是父親在東方遊歷時結識的女人。
零碎的線索慢慢拼湊起來。光彥腦中浮現出母親的音容。記憶中的母親身體孱弱,卻是非常溫柔,也非常忍耐。她喜歡養花蒔草,也時常幫父親謄寫書卷,是一個博學的女人。儘管世事多變,母親卻似乎很欣賞這種艱難。
「必須耗費全部的精力去求取生存,這才是最好的生命。」她常常這樣說。
沉浸在指腹撫過畫紙帶來的質感中,恍惚間有種時空交錯的感覺。
數日後,光彥交待霧玉師結網蓄雨以備灌溉,便立即動身去了東國。
6
光彥臨走那天,在村外的老杉樹下佇立良久。
節子躲在杉樹背後,始終沒有出來送他。
隔著數人合抱粗的紅豆杉,他淡淡地說:「你可以……不用等我。」
節子背靠著老樹榦,撥弄粗糙樹皮的雙手怔怔一停。
天很高,雲很遠,只有微風輕撫。
她笑了笑,應了一聲。
她知道,男人如果心懷理想,是什麼也阻止不了的。
他成為田長之時曾對她說,人們祭拜神明,以為所受苦難便由此可上達天聽,卻不知道天上除了雲雨和星辰也許什麼也沒有。即便如此,他仍然會在鄉祭上戴好?頭穿好饗衣,與村民一起虔誠地祭祀祈求庇護。
他說,如果沒有信仰,人們不可能一直努力到現在。
正因為不知情,才能滿懷希望地生活下去。
而她明白,他不像其他人,只管勤奮耕耘,一切聽天由命。他的心裡眷戀著更加廣闊的東西。
所以他一直都在遠行,素衣輕簏,不知年月幽遠。
只是不知閑了故園庭院,多少好花枝。
7
黎明之前,又下起了纏綿的細雨。山谷中的寂靜像山嵐來回遊移著。光彥靠著一棵巨大的橡樹睡了一會兒,不久,溪澗深處雨蛙的叫聲驚醒了他。
他渾身濕透,分不清刺骨的究竟是山中的寂靜還是空氣中的露結。
離家已經快一年。東邊的世界比他想像之中更加廣闊。一層一層綿延的群山,在霧氣中像巨大的動物脊背一樣。
天亮以後,他在小溪中喝了些水,繼續趕路。
翻過幾座山之後,終於來到一個開闊的河原上。攀過巨大潮濕的岩石群,他遇到了麻煩。一群滯留在古代河床低谷的山豬擋住了他的去路,繞道的話必須涉水而過。此時正逢雨季水流湍急,非常危險。
他在遠處的岩石後觀察山豬群,發現一隻年邁的山豬受了傷。群落因此停住不前,看來它在群體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光彥思忖再三,決定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們。他的簏箱里裝著創傷葯,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山豬群起初顯得非常戒備。光彥照著書上與野獸溝通的方法,盡量表現得友好又猶豫不決。第二天,它們終於允許他在不遠之外活動。他捕魚討好它們,最後順利為受傷的山豬包紮了傷口。
在自然之中並沒有通曉人性的說法,但生物之間的相互交流有時候很不可思議。山豬群最後接納了光彥,他也弄明白了,受傷的山豬是群體之中唯一一個知道要去哪裡的長者。他跟著它們沿著河原往下,途中它們加快了速度,光彥緊跟著它們。峽谷邊緣山體的泥土裡不斷滲出泥水,當天傍晚他們走出峽谷,攀上了河原另一邊的懸崖。入夜之後,山洪像遠古野獸一樣橫衝直撞,淹沒了整個河原。
光彥聽著怒吼的濤聲,心中充滿對山豬群的感激。
天亮後,大霧遮蔽了密林。山林中有了異動。
所有的自然之聲彷彿都被吸納了,一種深沉渾厚的敲擊聲不知遠近,浮游在空氣中。
濃霧深處,巨大的身形轉瞬即逝。
山豬變得非常奇怪,它們相互交談,似乎在為什麼感到興奮,同時又顯得非常害怕。
在這之前光彥做了一件事。他不知道那樣到底對不對。黎明前他們行走在草木繁密的獸徑上,林中寂靜萬分,在一個山岩凸起的地方,長著無數如同床蒲的細草,光彥近身查看,裡面躺著一具野獸的胔骨。
雙目緊閉、蜷在蒼鬱的細草中瘦削身形讓他感覺到難以抑制的悲傷。他決定埋葬它,山豬們卻驚慌失措,不敢上前一步。他挖好坑,雙手抬起野獸屍骸之時,從骸骨的內部滲出了綠色的液沫,滴在細草之上,立刻開出了深紫色的花。
那時候開始,漸漸升起了白霧。離開那個山頭,光彥的雙手一直在發癢。
此時天色忽然昏暗,霧中的敲擊聲卻越來越密,不遠處出現漂浮如豆的綠色光點,顫動著向遠處移動。山豬被引領著排成一隊向更深的濃霧中走去。光彥想跟上它們,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片刻之後,山豬扔下他,消失在濃霧之中。
就像在夢中被魘住一般,光彥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手掌上的癢化為寒冷,他睜大眼睛,看見指尖長出綠物,一瞬間吞沒了他。
在墜入永暗的前一刻,一個巨大身影從濃霧背後探出身體。
8
窗外靜靜下著雪。
節子醒來的時候,聽見院子里有人在大聲說話。她披了寒衾,走出屋子。
父親正在跟一個村裡的男人交談。聲音顯得很激動:「別急,你慢慢說……」
「……我們從外面背貨回來,看見有個奇怪的老頭站在橋上看山,我們就問他看什麼,然後他說——」
「他說了什麼?」
「他說:『真是了不得的精氣啊!』我們問他是什麼人,他自稱是東方的『山河師』。」
「山河師?」父親慢慢重複著,「然後呢?」
「然後他說:『山已經醒了。』我們不信,他就指給我們看,真的!河谷里好多魚,雪地里還有牛蒡呢!」男人眉飛色舞地說著,看見走出屋子的節子,臉馬上漲得通紅,像要證明自己一般地鼓足氣勢。
「雪地上還有一行腳印往山上去了!」他冒冒失失地說。
「腳印?是人的腳印嗎?」 節子很吃驚,連忙走過來問。
「我也說不準,不過我覺得應該是野鹿……」男人一邊拍拍胸脯,沒頭沒腦地看看節子,又紅著臉把目光移開。
節子失望地垂下目光,父親送走男人,對她道:「雪下得緊,快回屋吧!」
「山醒了的話,會不會是他回來了?」她知道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
父親沒有說話。
節子回屋,從木衣箱取出一件寒衣。
已經是第幾年了。杳無音訊,生死不明。
過了不久,節子染上風寒,高燒不止。霧玉師替她延醫拿葯,大夫說她心情鬱結,身體虛弱,開了葯又囑咐她卧床好好休息。
一天夜深,大雪忽然停了。節子半夢半醒,恍然間聽見內堂有說話聲,而後腳步聲咬著地面厚厚的雪,在庭院中停了片刻,漸漸遠去。
9
村落安穩地躺大雪懷中。
那夜,綿延數日的雪忽然停了。
霧玉師披了寒衣,仍在內堂看書。突然聽見窗外響了「噠噠」兩聲。過了一會兒,又響了一聲。
奇怪,明明好多年都沒有動物來村子裡了。
霧玉師一手提著燈,一手握好棍子,打開窗,卻見外面站著一個人。
神色清朗,淡然一笑。
「光彥師傅,你……」霧玉師忙將他請入屋中。
徹夜長談,霧玉師挑了兩次燈芯。
天將亮時,光彥起身離開。
該交待的都一一交待了,他步入庭院,望了望偏屋那扇緊閉的窗戶,走出院門。
霧玉師追出來送他,卻早已不見人影,雪地里只留下一行淺淺的動物的足印。
10
春寒還未退去,霧玉師召集村裡所有男人去山麓查看。春物萌發,山泉裡面全是鱸魚和鯰魚。經驗老道的村民試了試水,比過去還要清冽甘甜。全村人歡呼雀躍,沒有人察覺節子一個人偷偷上了山。
那天早上節子準備翻晒衣物的時候,發現那件為光彥做的寒衣不見了。
山中空氣清新,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充滿了野獸奔走和鳥兒撲動翅膀的聲音。節子喊啞了嗓子,被茂密的蓁叢掛破了被衣,最後在密林里迷了路。
她靠著樹榦發著抖,飢餓幾乎使她昏厥。
天色漸漸暗下來,樹梢之外印出清冷的繁星。
一千秭的星光,只如他眼底流轉的清輝。
那是——
很久以前的事了。
布滿露珠和巨石的山坡,和風吹拂著青芒的傍晚。
光彥枕著一隻手,從另一隻手展開的指縫中看著漫天繁星。
「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節子躺在他身邊,輕哼了一聲。
「我還有晚課,遲了會被罵的。」
真是個獃子!節子在心裡暗想。「什麼晚課,明明只是看書罷了!」
「那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節子又氣又惱,恨不得對著他的木頭腦袋狠狠敲下去。再多看他一眼,卻又有點捨不得了。
「我想跟你說……我——」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響動,兩人猛地坐起,回頭一看,一隻野鹿戒備看著他們,嘴裡咬著節子掛在一邊的被衣。
節子話說了一半,硬生生給截了回去。膽大的牡鹿朝節子投來水汪汪的一眄。節子氣得直跺腳。牡鹿又頓了頓,看節子不依不饒,這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她的被衣。光彥愣了愣,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鹿……哈哈哈……是鹿啊……」
節子臉頰通紅,心裡羞惱得不得了。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卻給攪了局。闖禍的不明白她的心,光彥也不明白。不僅如此,他還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她狠狠瞪著他,他看清她的神情,立刻不失時機地止住笑,又躺回去。節子覺得有些尷尬,也只好跟著坐了回去。
他們面對面躺著,四目相對,光彥問:「所以,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節子眼眶一熱,眼淚一聲不響地滑進草地。光彥立即手足無措:「別哭啊……」
節子哭得更傷心了。
「別哭……別哭了。」光彥伸手放在她臉頰上,替她拂去眼淚。節子有點發懵,心下又驚又喜,趕緊閉上眼睛。
「好燙。」光彥說。
「你管我!」節子拍開他的手。
光彥雙手枕在頭下,看著漸漸變亮的晴朗星空。
「其實……你不用說。」他說,「我明天又要走了,所以你不用說。」
節子沉默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這樣不是很寂寞嗎?
就好像註定會分開一樣。
陳舊記憶翻湧上來,節子拚命忍住,淚珠卻還是從眼角滑落下來。
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
不知過了多久,迷離之中,她似乎看見一隻鹿從密林中跳出來,嘴裡叼著林檎果,用溫馴的目光看著她。
她無比孤獨地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溫軟的被窩裡,窗明几淨,瓷盆里種著修剪精緻的八朔桔。原來她被山另一邊的鄉紳少爺救下,所幸只是舊日風寒複發,並無大礙。鄉紳差人知會霧玉師,少爺前來客房探病。問及事由,她只記得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鹿的身後,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
11
那年秋天山氣氤氳,風中散發著熟透的山柿子的香味。
村落外新畲遍野,良田畇畇。畎畝之間,農人收割作息,稚兒圍在身邊撒歡。
儘管沒有變得富有,既得溫飽的人們臉上卻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農閑的一個清晨,山下傳來踏草音。轎夫們抬著新娘翻山而過,談笑聲驚起林間的鳥兒。
俄然升起了薄如細雨的晨霧,一頭牡鹿站在山頭,朝這一行人投來沉靜的目光。
光彥坐在風口,山風獵獵。陳舊整潔的寒衣隨風翻起。護送節子出嫁的隊伍已經到山的另一邊了。隔著深遠的霧氣,他仍然無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臉。紅色縭巾下那不悲不喜、岑靜如水的表情中,有著太多別人無法理解的東西。
如今他終於明白了父親的寂寞,也終於明白了從前那種讓他惶惑不安的心情。
是鄉愁啊。
遠處有盼歸的人,心中有日夜思慕的人,所以才有鄉愁。
身邊一大片的枲和苴隨風而動,苴結出了果實,而枲只剩下枯萎的枝幹。他本來打算用苴果的香味來吸引一隻黑豨,那傢伙,是這座山的上一任山主。
它厭倦了這裡,於是去了別的地方。
山的主人如果死亡或者遷徙,就會使山陷入沉睡。也許這座山太貧瘠了,歷代山主才會離開。從前的青彥,大概也是用引地娘阿真的靈性才吸引那隻黑豨上山的吧?
為它帶上草冠,尊為一山之主。
說不定歷代的田長都做過同樣的事。
不過傳到光彥這一代,山主再也不會遷徙了。
他無意間在東國的深山中埋葬了大山之主,又跟著謁見神明的山豬得見了祇神真身,因而獲得了垂青。人類成為山主儘管少見,卻也不是不能。
山河師中傳言,所謂山之主,不通人性才最好。
如此一來,歲月流逝,便可渾然不覺。
12
節子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那個人了。
明明只有一生,卻感覺生生世世也不過如此。
陪同孫女回鄉祭祖歸來之時,節子最後一次經過那座山。突然記起多年以前的夜晚,深如瀚海的星河下,那如同牡鹿一般岑靜又飽含深情的目光。
越過山脊的時候,山氣氤氳,遠處傳來渾厚的鐘聲。
多麼廣闊啊,這個世界。
人們世世代代都在這裡虔誠祈禱、耕種著,用汗水澆灌出來的果實,耗盡生命的精華。
正因如此,才有最好的生命。
一切都很好,那座山已經很久沒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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