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之罪

憶及女兒,羅爾掩面,「我是個壞爸爸」。沉默許久,再抬起頭時,他嘆了口氣說 :「只有上帝能審判我。」

微信的一處系統失誤,讓兩百萬漏進了羅爾的賬戶,也徹底將他送上人民的審判台。此前,他是一個文人,一個父親,一個求救者。而一夕之間,相繼爆出的「負面消息」使他淪為一個人人圍剿的騙子。他越是聲嘶力竭,越是離題萬里。

爆發與反噬在羅爾事件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足見互聯網的浩瀚與洶湧。羅爾的經歷並不陌生。然而,數月過後,這個被千夫所指的「騙子」形象依然模糊。我們試圖清除那些覆蓋在網路信息碎片上的情緒和想像,儘可能地還原一個父親的本來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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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爾的女兒羅一笑去世已逾百日。她生前養的烏龜「丞相」經歷了一整個冬眠,終於在春日裡蘇醒,這幾日開始進食。羅爾總對著它出神,想著要不要將它放生。

他換了一個手機,之前的酷派因系統故障已經報廢,上面貼滿了笑笑生前喜愛的卡通貼紙,捨不得扔,裝在盒子里收藏了起來。

手機背面是羅一笑生前貼的貼紙。圖 / 衛詩婕

女兒去世後,他很快強迫自己堅強起來,因為「尚有許多親人要去安慰」。

前不久的清明,羅爾回家鄉第一次面對正被孫女夭亡折磨的父母。推開門的剎那,見到坐在床上的老父親眼噙著淚,顫抖著望向自己,此前做的所有心理建設全部失效,他感覺慌張,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照例為父親端水擦身時,他伸手想要幫老父親脫去外套,父親卻緊緊地抓住領口不動,面色凝重。

羅爾最害怕面對這些,對於失去至親的苦痛,他深感安慰的蒼白無力。

妻子文芳也並未從陰霾中走出,她遺憾沒有在笑笑生前為女兒洗印過照片,一股腦地去店裡洗出200多張,挑了幾張最好的,在客廳擺了出來。

羅爾擔心妻子,但並不阻止她的行為。他至今不敢在文芳面前主動提起笑笑,偶爾,他會跟隨妻子一起做些紀念女兒的事。有一回,他與妻子去了一處街區花園,那裡有笑笑生前喜愛的兩條流浪狗,她為它們取名攸利和豆包。夫婦倆在公園裡轉了半天,還是尋不到兩條狗的蹤影,悻悻而歸。

羅爾和妻子

「她總想養條狗,我只給她買了一隻烏龜。」笑笑走後,羅爾總有這樣的遺憾,遺憾在女兒生前對她太凶,沒有帶她去更多的地方,沒能為笑笑及時轉院,去廣州、去北京……

今年4月的一個午後,在深圳20多度的天氣里,羅爾不停地用手抹著臉上的汗珠。他患有甲亢,走起路時會非常大力地甩手。談起笑笑,淚光就會湧現,他會在眼淚溢出前將它拭去。

羅爾粗眉,眼睛細長、鼻子寬大、厚嘴唇;激動時,五官常擠在一起,眉心之間壓出褶子;說話時口齒不清,還有些結巴,情緒越是激動,表達就越含混不清,叫人聽著吃力。

羅爾家住在一棟建於上世紀90年代的居民樓里。沒有電梯,樓道里靠聲控燈照明。從前,笑笑人小,腳步輕,上樓時燈總不亮。現在,每天下班回家的羅爾在爬上7樓時,總是刻意放輕腳步,在黑暗中感受女兒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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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羅爾坐在辦公室里編輯當日發表的公號文章。1月以來,他的公號主要發布「尋人公告」,截至目前,已經幫助4個家庭尋得失散多年的親人。這位媒體人「立志」,要藉助羅爾事件的影響力,將「羅爾」公號做成一個專業的尋人平台。

去年10月,羅爾撰寫的求助文《羅一笑,你給我站住》一文如同核爆,至今已經突破1億點擊量,在微信上收穫讚賞200多萬元。但隨後,「詐捐」、「帶血營銷」等質疑接踵而至,人們對羅爾由同情轉為憎恨。網路上,有人直接罵他是「騙子」。

如今,羅爾沒有放棄向世人證明,他不是一個壞人。

每天,他會陸續收到許多人的尋人信息,經過篩選、求證和編輯,最後發布。因之前事件積攢下的關注度,許多商業廣告紛紛找上門來,羅爾一一拒絕。

許多白血病友會找到公號來求助,他們通常一股腦地描述自己的困境,希望羅爾幫助其發起募捐。羅爾跟他們解釋:微信上不能發起私人募捐,再根據對方的情況,給出200元至20000元不等的援助。

「『小銅人』給的50萬元,笑笑的治療並沒有花完。」羅爾說,「這筆錢在我手裡,我想用這種方式散出去。」

風波過去4個多月,羅爾深深陷入對自我的反思與懷疑中:他至今不認為自己存在主觀上的過錯,「但那麼多人說你錯了,你可能確實是哪裡做錯了」。

在一次單獨見面時,他更深入地剖析了自己的內心,幾乎是自我審判式的:「一直以來讓我內心深感罪惡的,是從笑笑生病到她去世,我從沒停止過琢磨,如何把文章寫得更動人,從而獲得更多賞金。」他強調,這種琢磨,出於為女兒籌錢治病的渴求,但同時,也出於一種「文人的虛榮」。

1990年,22歲的湖南文學愛好者羅春旺不甘心在湖南一輩子做個農民,揣著向朋友借來的300元錢和文學夢,坐上了去廣州的火車,輾轉來到尚未開放的深圳。在特區南頭檢查站的門外,他爬上一輛運送鴨子的貨車棚頂,冒險闖關,混進了深圳。

羅爾家的樓道。圖 / 衛詩婕

從一名保安做起,靠著業餘時間向各大媒體投稿,他如願被深圳《女報》破格錄取。在此之前,他將帶著「鄉土氣息」的名字羅春旺,改為筆名「羅爾」。

因為高中輟學,他一直以合同工的身份工作了十多年,直到2005年被評為當年的「優秀外地來深建設者」,破例進入單位的編製。從此,他是深圳人羅爾,此後更一路升任為新刊《新故事》的主編。

從農民到主編的身份逆轉,在羅爾的家鄉一度被奉為勵志佳話。這段奮鬥歷程,也被濃縮為他筆下的文章,投給老家省份的一次「中國夢」徵文比賽,還得了一等獎。

這位逆襲的榜樣時而自滿於現狀,比如在自己公號里一篇文章里寫道「我有三套房,兩輛車,一家前程無限的廣告公司」。不過,他解釋,那篇文章是「小說創作,人物和故事純屬虛構,並非作者自傳性作品」。但這個細節,在後來的羅爾事件里,成為一個伏筆。

他承認,人到中年的自己有時也會幻想,「能否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作品」,成為一個有影響的人。

羅爾曾不止一次向妻子「炫耀」,通過寫作獲得讚賞,「笑笑治病的錢有著落了」。

「現在想來,『賣文救女』的說法其實不太合適。」如今,羅爾終於明白,「我總以為是憑藉我的文採獲得了賞金,其實只是大家出於同情給我的捐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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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患病後,羅爾有機會得到慈善機構的幫助。但是,他拒絕了。

豆腐app創始人王佳斌稱自己曾主動聯繫羅爾,想為笑笑申請一家白血病慈善機構的資助,羅爾拒絕的理由是「笑笑的治療花費尚可控,自己並非走投無路,不想佔用社會的資源」。

多個朋友陸續為羅爾聯繫了幾家慈善機構,他一一拒絕,反而為幾個情況更困難的病友接洽了慈善機構。德義基金會秘書長周家沛告訴每日人物,羅爾是一個熱心人,「他曾找我幫助兩個因缺少醫藥費而被停葯的外地孩子」。

王定超向每日人物證實曾得到過羅爾的幫助。他是個單親爸爸,從外地來深圳打工,與羅爾在深圳市兒童醫院病房內相識。2016年8月,他的兒子王東被診斷患有白血病,因經濟困窘一度停葯,羅爾在此時相助。

在笑笑患病的早期,羅爾一直致力於在病友間「傳遞正能量」。一直順風順水的他顯示出更多樂觀。他給小女兒取名為「一笑」,也是希望她凡事寬容,笑對人生。

現在的他,卻更多將那時的樂觀看作某種程度上的自大。他說,自己從未停止過對女兒的愧疚,不再向任何人提起笑笑。

直到那篇廣為流傳的《羅一笑,你給我站住》,在語無倫次的行文間,羅爾顯露出極大的悲傷和恐慌。10月23日下午,女兒笑笑再次病危,進了重症監護室,「文芳趴在我的肩膀上哭。重症監護室的費用,每天上萬塊,她悲痛我們花不起這個錢,更悲傷我們花了這個錢也可能救不了笑笑的命」。

在那篇日後收穫1億閱讀量和200多萬元善款的文章里,羅爾所寫的「每天上萬塊」,沒有明確指出其中一部分由醫保報銷。在另一篇發布在個人公號上《誰的心中都有一把鎚子》中,他披露:笑笑第一個月的住院花費為41000元左右。他並未提及,如若通過醫保,自付比例僅為30.75%。

事實上,深圳市兒童醫保是目前為止國內保障比例最高的福利性保險,每年的報銷上限是60萬元。不過,醫保目錄外藥物要全部自付。

加之,更早時間裡,有人在網上指出:羅爾有房有車,名下擁有3家公司,卻坐擁200萬善款。

這些信息疊加在一起,致使羅爾的「人設」,在數十個小時里,從無助悲傷的父親,變成「帶血營銷」的騙子。而他的 「隊友」劉俠風,在試圖跟公眾溝通的媒體見面會上,被記者敏銳捕捉到的不合時宜的「一絲興奮的情緒」,以及「見證了一個奇蹟」的說法,成為壓垮大眾憤怒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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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羅爾這樣解釋當時沒有指出「報銷」的心理:「文章是沖著社保局寫的,當時很沮喪。」羅一笑的醫保卡有段時間不能正常使用,報銷尚未實施,費用並未結清,他不確定報銷部分能否順利通過。

站在輿論風暴中心時,羅爾也試圖「自我澄清」。接受媒體採訪時,他告訴公眾,他主辦的月刊《新故事》已於2016年初停刊,身為主編的他每月只能領到4008元的基本工資,工資還一度被拖欠,為付醫藥費刷光了銀行卡中所有積蓄,每月還需償還5000元的房貸,財務狀況十分不堪。

他也解釋過自己的3套房產緣何不能買賣——笑笑是羅爾與現任妻子文芳的孩子。他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2002年離婚時,他與前妻口頭協議,將位於深圳的房產留給他與前妻的兒子,因此此處房產他無權買賣。

然而,這段自我辯白,在網路上被概括為「羅爾:房子要留給兒子」,又引發輿論對他「重男輕女」的憤慨和嘲諷。

在另一則視頻中,羅爾面戴口罩,突然爆發痛哭:「沒有人關心我的女兒,是不是在死亡線上掙扎,大家只關心我是不是騙子,我真的好絕望啊。」

輿論最洶湧之際,也是笑笑病得最重的時候。幾乎整個12月,她都躺在重症監護室內,極少睜開眼睛。羅爾也逐漸失去了向媒體解釋的意願,他每周準時在探視日趕到醫院,其餘時間則躲在家裡,避不見人。

羅爾向記者展示人們送給笑笑的賀卡。圖 / 衛詩婕

有媒體長時間在羅爾家門外敲門。妻子文芳已經有些恍惚。某一天,她執意要去蓮花山公園看一眼,那是深圳市區一處地標,園裡有一顆異木槿,每年12月花期,笑笑總會來這照一張照片。這天,樹上的花朵稀疏,文芳似有預感地說:「花已經不盛了啊。」

笑笑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笑笑去世後不久的某天,年近60歲的同事龐祝君站在羅爾家的小區門口流淚,哽咽著給朋友打電話:「來羅爾家,帶他們出去吃飯吧。嫂子已經幾天沒有吃飯了。」

今年春節,羅爾獨自一人回到湖南老家祁東。父親年邁,患病多時,羅爾刻意向他隱瞞孫女去世的噩耗。妻子文芳擔心自己難掩情緒穿了幫,堅持留在深圳。

老家的鄉親早已在網路上得知了轟動一時的「羅爾事件」。鄉人們震驚於那個「從小看到大」的「出息孩子」竟然成為網路上人人討伐的騙子。一次,羅爾母親因小事與鄰居發生口角,對方一時憤起大喊:「你兒子是個騙子!」

正月里一天的後半夜,羅爾抱著幾束煙花,獨自一人走上一座高高的土坡。點燃引線,先是悶悶的一聲響,緊接著伴隨一聲更脆亮的爆破聲,明亮的火花便散開,他努力高舉煙花棒,一邊自言自語:「這是爸爸給你放的煙花,寶貝,你看得見嗎?」

羅爾目送笑笑的遺體捐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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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羅爾,他的前同事謝旎回憶,整個12月,她與《女報》前同事幾乎都在網路上與身邊的朋友疾呼、論戰,直到大家筋疲力盡。

「我幾乎都快懷疑世界了。」時隔4月,在接受每日人物採訪時,她依然露出迷惘的眼神。在羅爾的一眾朋友與同事口中,羅爾被描述為「比大多數人都要善良的好人」。很多人不約而同地講起同一件事:

身為主編,羅爾掌有每篇稿子的生殺大權。但往往在版面緊張時,他會壓下自己的稿子,讓同事們的先發表,「儘可能先保證大家的收入」。

許多熟悉羅爾的朋友也評價他,「從沒逃離過農民的身份和影子」。他常年穿幾十元一件的棉襯衫和T恤,腳上的鞋不會超過200元,「從未見過他和妻子有任何奢侈的開銷」。在外吃飯必定團購,吃不完則要求打包。

另一個在同事間盛傳的故事是:羅爾於兩年前向銀行貸款43萬,在東莞購置了兩套大約30平的酒店式公寓,但至今未拿到產權。開發商聲稱「以租養貸」:頭5年,由開發商經營,每月租金返還給業主。按照合同,產權應在2015年底完成交接。《每日人物》記者致電該售樓處,得知與羅爾同批購房的業主均尚未拿到產權,且該種交易模式已被終止。

「我們這些朋友跟他說過好多次,他被騙了。但他至今不相信。」談及此處,龐祝君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在深圳,羅爾連中產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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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羅爾,更多人從「羅爾事件」里獲取反思。公益人士鄧飛在《復盤「羅爾事件」》中寫道 ,「有人開始反駁憑什麼羅爾一定要先賣房子,才能向社會求助。很多人也從羅爾想到了自己——有兩三套房子卻現金不夠,但也是偽中產,如果孩子生病,就只能按照先賣房賣車賣珠寶首飾,進入『孩子患有大病+父母極度貧困』模式,才能向社會求助嗎?」

於是,有人汲取羅爾的教訓,在個人求助文章里如實表明財產真實信息、募捐數額和反饋流程,再交由社會自由抉擇。

當輿論跟隨熱點湧向別處時,留給羅爾的「騙子」標籤,令他至今難以擺脫。一家出版商頂著虧損的風險,履行了早前的合約,為他出版了新書,但銷量慘淡,該書在豆瓣上被評為2.3分,成為豆瓣史上最低。

在最近一次接受採訪時,羅爾對一位記者說,「我知道我已經身敗名裂」。

微信上,仍有人跑到公號「羅爾」處讚賞,有人給他留言:「羅先生,你錯在踩在了社會的痛處,你必須比絕大部分人更慘,才有資格獲得整個社會的同情。」

有一天,工人來家維修壞了的冰箱,羅爾與對方合力將冰箱搬開,在角落裡發現一把戒尺——那是羅爾曾用來「懲戒」笑笑的。有一回,笑笑不聽話,吵鬧著不肯去洗澡,羅爾發怒了,用戒尺預備打她的屁股,誰知戒尺一揮,笑笑本能地躲開,一尺子打在了她的腰上。

憶及此處,羅爾掩面,「我是個壞爸爸」。沉默許久,再抬起頭時,信仰基督的他擦乾了眼淚,嘆了口氣說 :「只有上帝能審判我。」

羅爾參加教堂禮拜。圖 / 衛詩婕

文 / 衛詩婕 編輯 / 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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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尊重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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