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分裂的世界,和我們的歸屬
這一家人來自越南,我們州安置了很多越戰後的移民。被告人離開法庭之前對我說,新年快樂。
那天是農曆新年。
最近發生的美聯航事件中,被暴力拖下飛機的乘客來自越南,但有目擊者稱,當時他說自己是「Chinese」。知乎上有朋友考證道,他很可能是出生在越南的華裔,我向辦公室一位姓Vang的越南裔美國人同事打聽,問他覺得這事可不可信。其實,在美國的辦公室文化中,對別人的出身多嘴多舌是件不太妥當的事情,但我之前看他的Facebook主頁里也有呼籲亞裔團結起來之類的話,所以試探性問了一嘴。
這位Vang大哥一拍大腿:我就是來自「Chinese」家庭的啊!我還有中文名字呢,我寫給你看。
三橫一豎,寫了一個「王」字,原來,在美國的越南移民中,Vang就是「王」,我們是本家。
我這一整天,都在琢磨,當時心裏面似乎給什麼東西撓了一下,說不是上是高興還是難過,
本來嘛,「歸屬感」這種東西,就很難用語言描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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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第一次來美國,說出來不怕您笑話,當時我對美國的很多事情都充滿嚮往,簡直可以說是所謂「精神上的美國人」了。來到美國,我竟然有一種故地重遊的感覺:之前看的電影,聽的音樂,吃的洋快餐,以及那時候半懂不懂的「三權分立」 「聯邦制」,一下子都湧上心頭。當時,美國的文化和制度,對我來說的確產生了一種向心力,以至於讓一個在中國長大的高中生有種對美國的歸屬感。
您可以盡情地笑話我,但我想為自己說句公道話:那時候,「精神上的美國人」肯定不只有我一個。美國的經濟,制度和文化,在那個年代產生了極強的向心力 -- 北方的巨熊只能抱著油井舔舐傷口,東方的雄獅剛剛醒來,還沒有向世界亮出利爪,西歐一團和氣地關門過自己的小日子,舒舒服服吃著資本主義大鍋飯,中東滿目瘡痍,那股黑色的力量還蟄伏在山洞中。在那個時代,只有一面星條旗,引天下英雄盡入彀中。
短短几年間,世界變了。
今天我在校園裡看到了這副塗鴉,一名蒙面的青年做出投擲燃燒瓶的架勢,扔出一捧鮮花,文字寫道「存在即抵抗」。
Resist, 這是一個有特殊含義的詞,指的是抵抗當今政府的運動。年輕一代一邊要去「愛」,一面又說,這樣的「愛」是用來「抵抗」,畫面中的抗議者,用一個充滿憤怒的姿勢,投擲出愛的花束。
美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他們曾經對制度充滿自信,每次大選,都有勝負,但大部分人都會不痛不癢地說一句,沒關係的,在我們的制度下就連小布希那樣的傻瓜都能出不了大簍子,這是美國人的制度自信。現在,這種制度自信沒有了,一個特朗普,能讓一小半美國人急得直跳牆。
他們曾經對自己的經濟充滿自信,的確,歷史上有過金融危機,但人們總能戰勝恐懼,春天總會到來。然而,08年過去了,三年又三年,已經過去了九年,鐵鏽帶上依然一片死寂,他們開始埋怨,是不是中國人搶了我們的工作,是不是歐豬拖了我們後腿,他們就像是輸了比賽的中國男足一樣,開始責備體育場的草坪。
他們曾經對自己的文化充滿自信,甚至有人曾經說過,歷史就要終結了,未來世界將會實現大一統。然而,雖然牛仔褲遠銷世界,漫威電影全球上映,仍然攔不住另一支勢力在全球範圍內招兵買馬,從精神領域發展自己的狂熱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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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去美國之前,我讀了一本書,《世界是平的》,講的是全球化讓全球融為一體。
現在看來,世界依然是平的,但上面畫出了幾個大大的圈圈,各自擴張自己的版圖。這也許就是未來幾十年,我們要留給下一代人的一個世界。
在這樣一個抱團取暖的世界中,我們的歸屬在哪裡,我們如何讓更多的人站在我們身邊?
靠器物嗎?我們有航母和東風令國人自豪,卻讓外人畏懼。 靠制度嗎?恐怕我們連自己都很難相信。
剩下的選項,也許就是文化了,不是舞龍舞獅,不是景田和安吉拉大寶貝,我所說的文化,是一種不斷讓人意識到,嘿,我也是你們一夥的,那樣的歸屬感。
我在法學院有位朋友,本科學歷史的,有次喝酒聊起來他對中國歷史的了解。
他說,我覺得最神奇的一點在於,中國人在歷史上被「征服」過很多次,但後來,那些「征服者」們成了中國人。
乾隆爺聽了,讚不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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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到美聯航事件。有人在我之前發表的文章下評論道,一個美國人,一個來自越南的美國人,哪還用你管,這不是咸吃蘿蔔淡操心嗎?
我在這裡說一句,憑什麼管?就憑他在外面挨了欺侮,受了委屈,脫口而出一句「I am Chinese」。
過去的艱辛歲月里,我們的先輩們下南洋謀生存,去美國修鐵路,做最苦最危險的工作,散做滿天星。後來,他們有的日子過好了,有的時候看不起當年的窮親戚,我們也沒說什麼。
大劉在三體里說,魚上了岸,就不是魚了,就是那個感覺。
大概是2000年左右,我父親在對外合作部門工作,所謂「對外合作」,簡單來說就是去世界各地有華人的地方,擺開人才論壇,開交流會,宣傳鼓勵歸國的政策,吸引早期出國留學人員和海外華人華僑回國工作。當時國家雖然有心做這件事情,但畢竟資源有限,只能儘可能的和大使館合作,一分錢掰成兩半辦點活動。有一次,在英國搞活動,預算實在太緊了,像樣的午餐會也擺不出來。使館的參贊想了個辦法,動員大使館工作人員家屬自己買面剁餡包包子,效果出奇的好。
再後來,我們爭氣了,有底氣說,回來吧,添個人添雙筷子的事。
我希望大家有這樣的胸懷,給夜歸的人留一扇門。
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古人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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