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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論謀殺

National Press Club Luncheon Speakers

大家下午好。歡迎來到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時段(笑聲)。這句話興許只是誇張而已。如果我再坦誠一點,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本人多少也是誇大其詞的產物。我之所以採用這句大家都熟悉的開場白,只是因為我覺得假如大家都能想像我並不是本次活動的主要賣點,那麼我們都能輕鬆得多。我希望大家將我僅僅當成一名微不足道的信使,我的使命就是向大家介紹那位娛樂界最偉大的明星——也就是電視廣告(笑聲)。……

我非常感謝全國新聞俱樂部的諸位能給我這次發言的機會。我喜歡現場發言,因為不用擔心聽眾們會換台。不過假如大家覺得我的造型有些扭曲,我的面容有些可怖,那麼世上也沒什麼旋鈕能夠修正你眼中的圖像。我很清楚你們為什麼會對一場來自好萊塢當地人的演講感興趣。你們在我國的首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笑聲),好萊塢的日常生活在你們看來想必就像發生在另一顆星球上一樣怪異。你們聽到的關於好萊塢的各種傳聞一定十分難以置信:大而無當的預算開支(笑聲),炫人眼目的社交場合(笑聲),被好事者推進泳池的賓客(笑聲),低效浪費的辦事作風與習以為常的裙帶關係(笑聲)。但是我要說,天真且未經世事的朋友們啊,這些事情全都是真實存在的(笑聲)。

但是我今天來到這裡的動機並不是為了說長道短。這一點在演講一開頭就要與大家說清楚。我不會模仿肯尼迪總統(笑聲),至多模仿一下皮埃爾.塞林格先生(笑聲)。我今天的打算是與大家討論一個我本人非常看重的話題,也就是殺人。本次演講不會很長,就算是我也無法無限制地鼓弄唇舌。在過去三十年里,我一直致力於讓美英兩國的觀眾們汗毛倒豎。我最近剛剛拍完了一部電影,題目很短,只有兩個字:《群鳥》。題目原本是有三個字的,但是我們刪掉了一個「致」字(笑聲)。自然,《群鳥》一片中的大部分演員都是鳥(笑聲)。自從扇子舞不再時興以來,還沒有哪位業界人士像我一樣僱傭過這麼多身披羽毛的演員。此外演員陣容里也包括幾位人類男性與女性。畢竟,電影講得不僅是人鳥之事,也是男女之事。要確定《群鳥》一片所屬的門類確實有點困難,但是我的大部分影片都與今天下午的演講題目密切相關。因此我對於謀殺抱有一套堅定明確的看法,對於這項藝術目前在影視界以及現實生活當中的處境感到心焦如焚。

就像很多其他體制一樣,謀殺也是二十世紀社會變遷的受害者。值得關注的危險信號有很多,但我尤其關心家庭內部謀殺的日漸衰微(笑聲)。如今我們在新聞當中讀到的謀殺往往不是莉茲.玻頓式的家庭聯誼活動,而是發生在酒館裡的搶劫致死案件甚至少年犯的街頭鬥毆殺人案件。居然有人膽敢在公開場合做出此等舉止,實在令我駭然——此等敗類實在不知世間尚有體面二字。在我年輕的時候,有身份的正派人總在私密場合進行謀殺,謀殺行為總會發生在緊閉的門窗之後,謀殺對象也總是親朋好友(笑聲)。我認為謀殺模式的轉變無非是家庭紐帶日益鬆懈的可悲反映而已:如今的兇手們居然不惜離開家門,專門跑到各種不堪言說的外部場合實施暴力行徑。在我年輕的時候,任何自持身份的紳士們都不會涉足這幫人的行兇地點。僅僅如此還嫌不夠,他們甚至還經常謀殺那些尚未得到正式介紹的陌生人(笑聲)。

我必須承認,即便在過去暴力行為也並非嚴格局限在家門之內——例如足球比賽、下院辯論以及一戰等等——但是此類行為原本就不該局限在家門之內。謀殺則不然。自從開天闢地以來,謀殺的本質就是家庭事務。該隱與亞伯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說到底,謀殺是一項很私密的活動。假如有外人旁觀,那麼感覺難免有些不對——假如旁觀者是警察那就更糟糕了(笑聲)。此外寧靜的家庭環境也有助於長考。優秀的謀殺案如同醇酒,需要足夠的醞釀時間。只有在被害人與你感情深厚的前提下,你才會耗費心力以兼顧原創性與品位的恰當方式完成相關工作。謀殺並不是科學,而是藝術。在我看來大可悲嘆的現實是,我們已經偏離了先輩的道路,聽任謀殺流落到家門以外的冷漠世界裡,淪落進了品行背景的人們手中(笑聲),有時這些人甚至乾脆就是罪犯。

我認為目前的問題還能補救嗎?我確實這樣認為。我們的希望就在於那個同樣慘遭荼毒的行業,也就是電視行業。這裡我要為電視行業聲辯幾句。我意識到電視有些時候確實十分無聊吵鬧,分散精力,俗套重複,令人作嘔。但是具有這些弊病的活人我也已經認識好幾個了(笑聲)。電視與人的區別在於我們可以在瞬息之間就讓電視閉嘴而不必因此走上法庭。在觀望等待了一段時間後,我在1955年秋天走進了電視行業。老實說,此前我一直在等待電視屏幕變得足夠大,從而容納我的全部身形。完成了這項工程學奇蹟的設計師們如今又有了更高遠的目標,就是在電視屏幕上完美呈現簡.曼斯菲爾德的高聳雙峰(笑聲)。在涉足電視業以前,我身為演員的經歷僅限於在我自己指導的電影里短暫出場。你們大概並沒有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我也會將我與該部電影的主角搞混。我知道,我與這些演員的相貌確有幾分相似:加里.格蘭特,吉米.斯圖爾特以及塔盧拉赫.班克黑德等人確實與我撞臉(笑聲)。

我向大家透露一點電視製作如何發展至今的內幕:電視與電影的最主要區別在於屏幕尺寸。為了彌補數量上的不足,電視更需要質量。解決之道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往電視節目里插播廣告。當然這樣做也並非全無異議,一般來說廣告贊助商總會反對我們的做法。他們聲稱插播廣告會讓觀眾認為他們在嘩眾取寵,他們擔心公眾會認為他們步入電視行業只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還擔心赤裸裸地邀請觀眾購買自家產品會讓較為敏感的觀眾們震驚失色。對於這些意見我們只有一條反論,但卻是一條極為強大的反論:如果沒有廣告,電視編輯師什麼時候才能去上廁所呢(笑聲)?我們的贊助商爽快地接受了這條反論並且允許我們插播廣告,在我看來這一舉動本身就是對於人性的頌揚(笑聲)。

我們從沒想過這檔節目是否應當錄播的問題。鑒於劇中的很多角色在節目尾聲的狀態,活生生的現場直播顯然不太合適。至於背景音樂我也挑選了盡量適合電視的音樂風格。精彩的音樂尤其能夠襯托精彩的謀殺,一方面能活躍氣氛,另一方面也有助於被害人及時調整心態。現代理念認為謀殺應當僅僅以純人聲伴奏,但是這一點毫無歷史依據(笑聲)。畢竟,尼祿彈琴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娛自樂。順便說一句,我最近拍攝的電影並沒有配樂,因為我們害怕鳥可能會被嚇跑。我對音樂問題很有發言權,因為曾經有人告訴我,我長得很像錄音棚里的明星,因為我的三圍非常完美:33.3英寸,45英寸以及78英寸(笑聲)。

今天的人們只要談起電視,就必然要談到暴力。電視上的暴力很像冰山,如果你認為熒幕上的暴力十分過分,那你真應該到拍攝現場去看看(笑聲)。我們的節目當中有一條鐵律:一切謀殺、自殺、搶劫、槍擊以及刀刺場景都必須保持在最低限度。我們僅僅在故事情節完全必要或者我們的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會採用此類場景。事實上我認為出色的謀殺特別能引發觀眾的對抗情緒。假如你心裡沒有對抗情緒,看完廣告以後就有了(笑聲)。至於兇手的人選,我對普通人抱有全然的信心。換句話說,黑幫成員之間野蠻且毫無意義的相互殺戮並非我的個人興趣所在。當然我並沒有歧視黑幫成員的意思。我所知道的好幾起最賞心悅目的謀殺都出自職業罪犯之手。但是從我在其他電視節目當中接收到的信息來看,絕大多數黑幫成員都是神經兮兮的粗坯,絲毫意識不到原創性與個人風格對於謀殺的重要意義。更有甚者,一旦被捕之後他們總喜歡喋喋不休地陳述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這般田地,實在令人不勝其煩。總體而言,我認為出自業餘人士之手的謀殺要遠遠更加有趣。這些兇手就像你隔壁的鄰居那樣毫不顯眼,但是卻懂得以富有尊嚴且保持品味的方式來殺人。這才是講究禮貌且身心健全的文明人製造混亂的方式。

再多說兩句吧。我推崇懸疑而非神秘。我不喜歡讓觀眾猜測「是誰幹的?」而是喜歡讓他們琢磨「他要等到幾時才會下手?」人們很擔心電視對觀眾造成的影響。因此我們的每一期節目都有寓意,都會像老媽媽一樣傳授一條做人的道理,例如「說話和氣,手拿大棒」,「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等等。另外在我們的節目當中罪犯總會受到懲罰。就算警察沒能抓住他們,我們總還可以逼迫他們看廣告。我們很堅持這一點。畢竟我們都很清楚,謀殺極易成為一門骯髒的行當,尤其是當你沒有好律師的時候。

那麼我們能夠指望電視讓謀殺回歸家門之後嗎?謀殺會因為電視而回到自己天然歸屬的地盤嗎?肯定能。但是天邊依然有一朵不容忽視的烏雲。電視或許當真讓謀殺回歸了家庭,但是有時候手法卻太過生硬了。有時候電視節目的編導與演員才是殺了人卻依然逍遙法外的兇手。觀眾們則是另一回事。我很害怕觀眾們早晚會意識到,通過電視這一媒介,他們可以盡情享受謀殺帶來的刺激與快感,卻不用在事後收拾爛攤子。他們用不著親手清洗血跡,用不著親自拋屍荒野,用不著眼巴巴地等著水泥一點點變干。像這樣不勞而獲的習慣對於國民性的培養是極為有害的。這種心態會使人變得粗枝大葉,他們的創造力也會逐漸乾涸。在最糟糕的情況下,謀殺很可能有朝一日淪為觀賞運動(笑聲)。

為了收束這段關於謀殺的討論,我要引述托馬斯.德.昆西的精彩散文《作為高雅藝術的謀殺》。在這段文字中他談到了我們今天的另一個話題,也就是謀殺行為對於當事人性格的陰險影響。「假如某人以謀殺為樂,那麼很快他就會對搶劫不以為意。再然後他又會開始酗酒且不守安息日。接下來他還會舉止粗魯且拖延誤事。一旦在這條一路下行的作惡之路上走到這種地步,那可真是什麼壞事都能做出來了。許多人身敗名裂的起因都是一樁彼時彼地不以為然的謀殺。」(笑聲)

有人告訴我每分鐘都會發生一起謀殺,所以我就不再耽誤大家的時間了(笑聲),我知道大家都想趕緊返回工作崗位。我很有幸藉此機會與全國新聞俱樂部的諸位見面。我知道我們必然能相處融洽。畢竟我們的工作很有些相似之處,因為我們都要在罕有人跡的荒原上辛勤勞作,而且我們的謀生手段都是將公眾嚇得魂不附體(笑聲)。謝謝大家。(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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