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的警句和警策(上):警句

陳道明的警句和警策(上):警句

文/蕎麥花開

陳道明的警句

詩聖杜甫以詩句「驚人」為自己的美學追求和重要的審美標準。其自謂曰:「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贊李白曰:「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又贊鄭諫議曰:「思飄雲物外,律中鬼神驚。」北宋易安居士李清照有句:「學詩謾有驚人句。」南宋楊萬里《誠齋詩話》:「詩有驚人句。」明代徐渭:「公之選詩,可謂一歸於正,復得其大功業矣。此事更無他端,即公所謂可興、可觀、可群、可怨,一訣盡之矣。試取所選者讀之,果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清代劉熙載:「士衡(陸機)樂府,金石之音,風雲之氣,能令讀者驚心動魄。」

可見,「詩有驚人句」是中國古代文論中一個重要的價值共識。這一點,劉勰在《文心雕龍 隱秀篇》中,以一「秀」字,作了精當透徹的闡發。摘引文句: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秀以卓絕為巧……工辭之人,必欲臻美……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詰而色沮……凡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秀句所以照文苑……言之秀矣,萬慮一交。動心驚耳,逸響笙匏。

「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非獨文學為然,演藝亦莫能外乎是。虎撲網友「鮮血與雷鳴」論張國立與李保田之差距,便是此理之發衍:張國立是我非常喜歡的演員,但是論演技的話,要擠入「總統山」這個級別,還是有一段不小的距離。看過很多張國立演男一號的電視劇,《我這一輩子》、《鐵齒銅牙紀曉嵐》、《五月槐花香》、《康熙微服私訪記》、《金婚》等都喜歡,他的特點用「四平八穩」、「無功無過」來形容是最合適的,演的確實不錯,你挑不出他演的有什麼毛病,但總是覺得缺點什麼,差點火候,沒有爆點、感染力,沒有能讓你直接感到演技「爆炸」的橋段,沒有能讓你驚嘆「哦,這人演的好NB,天才啊」那種配角們完全和他不是一個檔次的時刻。說直白點既然是選「總統山」,那就要有「總統」那種王的風采,張國立算不上戲王。不過他天生的形象條件有優勢,正角適合,演技也挺不錯,加上跟鄒靜之合作密切,多少年來一直不斷有好劇本,演出來優秀的作品,兢兢業業,又演又導又開影視傳播公司,可以算是大陸男演員中的勞模。

其實拿王剛當參照對比就行,王剛的演技可是非常逆天的,光憑和珅這個角色就能流傳千古,紀曉嵐系列,其實王剛的和珅和袁立的杜小月才是最出彩的,張國立真的是被王剛喧賓奪主了;但是在《宰相劉羅鍋》中,王剛演的那麼好,還是壓不過劉羅鍋,完全被李保田的光芒給遮蔽住了。辮子戲那些年接二連三的拍不就是因為《宰相劉羅鍋》的成功嗎,當年這劇是真火,而且諷刺和影射非常直白深刻,導致後來電視台很少播,乾隆都敢刻畫成偏反麵灰色角色。鄒靜之搞那些紀曉嵐、康熙微服系列,基本都有宰相劉羅鍋的影子,但是尺度完全沒法和劉羅鍋比。

提到李保田,他的演技真的可以用「屌」這個字來形容,表情、肢體、念白等幾乎沒一處缺點,而且特別注重小細節小技巧,比如姿態,《劉羅鍋》里他雖是丑羅鍋,但身子和四肢都崩的很硬實有力,有清官的傲骨和正氣;《王保長》里演個壞痞保長走路輕浮身子總一顛一扭,《警察李酒瓶》里演老片警行得正坐的端;《永不回頭》里演劉常明就像現實社會中一個普通人;《喜來樂》里演個晚清鄉野小老百姓軟綿綿的低頭聳肩,最讓我稱道的是他在藥鋪站著跟人說話時會經常胳膊稍微側開、雙手半張垂著,就是總幹活的人的防止臟手碰到衣服褲子的那種習慣性動作,這個細節也是我看了好幾遍才發現的。

李保田真正厲害的還不是這些,正是前面說過的那種爆發力、感染力、戲裡的「光芒」,劉羅鍋脖子一橫,嘴一咧,眼一瞪,跟乾隆對著干;耳朵一動,撅著嘴,眼珠一轉,開始戲耍和珅;晚年劉羅鍋的蒼涼,獄中的哭泣,片尾獨自走在街上買燒餅,跟小孩玩彈珠…… 《有話好好說》里的和善老好人,到最後變瘋……《神醫喜來樂》里的懼內跪搓板和打情罵俏,回滄州拿把斧頭把鋪子砸了的「開張」……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全憑有感染力的演技才能撐起來。好演員其實非常多,大家閉著眼一數所謂老戲骨都能數出一大串來,但是能有這種「戲王」特質的寥寥無幾,這種演員天生就是演男主角的料,往那一站,在一群人中一起演戲就是有奇妙的光芒,就像馬拉多納和喬丹那樣,你能說厲害的球員少嗎,但就他們能稱為王,最能吸引觀眾的目光,沒法解釋,不服不行,可能這就是天賦吧。李保田有次採訪說過自己有段時間在家閑著沒事幹喜歡看丹尼爾.戴.劉易斯的電影,認為丹尼爾.戴.劉易斯演的太好了,一眼就看出了,很多東西確實只有內行高手才能看出來吧,我們也都是看看表面上的東西。

蕎麥按:這位網友說得很到位。「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言之秀矣,萬慮一交。動心驚耳,逸響笙匏」——可以這麼說:一個作者一整篇文章里沒有一兩句秀拔醒目的金句警句,就談不上「光照文苑」;一個演員一整部劇集里沒有一兩段感染力衝擊力十足的「爆戲」片段,那就談不上「光照藝苑」。上引徐渭語,說得簡單粗暴:「試取所選者讀之,果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筆者試回想看過的張國立的戲,確實缺乏那種具有強烈感染力衝擊力的讓觀眾能直接感受到表演藝術如爆點炸開光芒四射撲面而來佔領你整個身心的片段。而吾國表演史上泰山北斗的「二李」——李保田、李雪健,無疑都是有這個「核爆級」的「表演能量」的。

李保田如《神醫喜來樂》中喜來樂祭奠亡妻一段戲,喜來樂披頭散髮,單薄羸弱的身子骨跪在亡妻靈前,秋風蕭索,枯葉四起,李保田那亂髮與布衣也紛然亂舞,鏡頭拉近,表情那個痛入骨髓呀,老臉上早已是老淚滂沱、縱橫闌幹了,眼中新一輪的渾濁的老淚要涌又涌不出,嘴微微張著,半開半闔,嗓子里在嗚嗚嗚的,其腹中怕早已是 「腸皆寸寸斷」了吧。他涕泣之下呼出的「夫人哪」似乎不是從嘴裡說出來的,而是只見喉結在鼓動,吐出來的那種聲音要沙啞不沙啞,似濁還清,然而其鈍厚直是從胸腔里一字一字抖落出來,真箇叫撕心裂肺呀。

李雪健如《水滸傳》中宋江在林沖臨死前一段戲,在忠義堂正與宿太尉愉快地晤談受招安事宜,聽聞被氣得卧床的林沖快不行了,內心深懷愧疚的宋大哥趕到屋內,卻沒有按常理出牌一下撲到林沖身前,而是一霎時被抽去筋骨一般全身癱軟在地,身邊盧俊義吳用等兄弟忙扶著,宋大哥已說不出話,他拚命說話卻只有朝著林沖喉頭涌動嘴唇囁嚅兩個只感其氣不聞其聲的音「兄……弟……」扶不起來,扶個半起,被抽去筋骨的宋江雙臂如極度虛弱無力的人洑水,絕望無力徒然無助的上下撲棱,要往前抓,可是又能抓住什麼呢,能抓回被勾魂使者正往門外勾的林沖兄弟嗎。不能。所以他囁嚅出幾個更輕飄無力虛弱已極的音:「林……沖……兄……弟……」(大讚配音趙述仁,把握模擬李雪健到位),深深的傷痛和更深的愧疚已然將他擊垮,他收回伸出的顫抖無骨的骨節凸棱的手,埋頭低泣,拱手作揖……「兄……弟……」

——這種感染力衝擊力如「爆點」般的重量級片段戲,是確立一個好演員進階為「戲骨級」好演員的不二關口!設若有缺,必非卓越!

印象中陳道明這種「露鋒文外」的秀拔之筆,首先便是他那些大段煊赫台詞戲:《康熙王朝》康熙帝正大光明殿痛斥腐敗、千叟宴敬酒詞,《我的1919》顧維鈞巴黎和會兩次發言,《女巡按》劉非以「辨奸論」辨潞王之奸,《卧薪嘗膽》勾踐跪地高呼罪人詞,是為情感極為濃烈、藝術濃度極高的「爆戲」片段。這些戲筆者都分別有專文詳為賞析。

然而具有予觀眾「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這等「魔力」的演出片段,並非一定要是大段台詞戲。李雪健有廣告詞:「沒聲音,再好的戲也出不來。」事實上表演上有時候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演員不恃台詞,專憑表情、神態、肢體語言,也能達到「動心驚耳,逸響笙匏」的藝術效果。以陳道明為例,他的秀拔之筆,以台詞勝,主要為古裝劇中演出;不以台詞勝,主要為時裝劇中表演。後者下舉四場戲為例:《歸來》中陸焉識彈鋼琴一段哭戲,《唐山大地震》中王德清在妻子病房外轉身而哭一場戲,《冬至》中陳一平潛入微機室作案一場戲,《中國式離婚》中宋建平在酒吧迪廳獨自瘋狂搖擺汗流遍體一場戲。

1.《歸來》中陸焉識彈鋼琴一段哭戲。陳道明解讀這段戲:「演這種戲,沒辦法提前和對方把自己的感受說得太明白,那樣就有失原生態,當時我們直接就拍,一條就過了。對於這樣的表演,生鮮度太重要了,這種感覺不可複製。」(《南京晨報》文《陳道明鞏俐<歸來>「感覺不可複製」》,2014年5月8日)張藝謀解讀這段戲:「彈鋼琴這場戲,基本就是一條。之後又拍了一點點,算是一條零三分之一。我們還出了個技術問題,本來兩人擁抱的戲要喊停,但陳道明轉身站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工作人員都滿眼淚光,我就沒喊停。一個攝影師機智一點,就搖上去了,另一個沒有,就重新補了。」(「騰訊娛樂」文《<歸來>戛納首映 張藝謀:掌聲久到手足無措》,2014年5月22日))下面我從「層次遞嬗」的角度簡單析說陳道明這番演出:

A.從婉瑜上樓異於往常的腳步、她在門口不自覺地「牌子」脫手落地、她帶著顫抖一步步慢慢從後靠近中聽出「這次也許終於湊效了」時,焉識微抬起頭,不看鋼琴鍵盤而「盲彈」,雙眼睜大,卻不回頭。暫時還穩住,還沒「忙著」顫抖、回頭。他前幾次已經被「嚇怕了」,生怕這一次又是好夢一場。他已經不敢輕易動淚了。更何況這一次他幾乎可算是「窮極全力」了。這一次再不行,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所以他寧願先穩住,先把期望值降到最低。

B.焉識用不斷加速的心跳感知到婉瑜在身後慢慢靠近,當婉瑜的手如負重千鈞又有似穿逾千山,輕微顫抖著挨上他的肩頭,他崩潰了。(薇藍:隨著婉瑜的手落到他的肩上,琴聲忽止,泣聲響起。肩頭傳達過來的妻子的情感,令陸焉識懸著的心瞬間崩潰,全身顫抖,抑聲抽泣。他哭得脆弱無比,如同委屈了許久終於得到安慰的孩子。)琴聲戛然而止。他終於等「到」了。他終於求「到」了。他的雙肩和身軀開始顫抖,由輕微而劇烈;他的膚紋和鬍鬚開始顫抖,由克制而恣肆。他委屈了太久了。他才是本來是最需要被慰撫癒合的。這都無所謂。可好歹給他一個不失望的希望啊。婉瑜的手已撫慰在肩,婉瑜的手已撫慰在心,他再也無須克制,放肆恣肆的大幅度抽搐,他大口大口的吞咽他的哭泣,彷彿要把二十年的委屈和劫難全部傾倒乾乾淨淨。他太委屈了。這一刻,妻子是成全丈夫這個孩子的母親。(網友「lazydi」:「這一刻,妻子是成全丈夫這個孩子的母親。」贊同。陸焉識對馮婉瑜的感情在勞改過程中沉澱,遠超愛情或妻子的概念,是燈塔,是港灣,是家,甚至是全世界。可惜她已認不出他。不過也正因為忘記才有了初戀的感覺,才有孩子氣的求愛經歷。蕎麥案:他和她的感情那個時候呈現兩個奇妙的極端:一個是超越了夫妻之愛的似乎已經是一種燈塔和港灣的精神歸宿,像母愛;一個是設計一切小動作去接近她好似孩子氣的初戀的感覺。)

C.他緩緩轉過身來,起身與愛人相擁而泣。(薇藍:我看這段時就很感嘆,這一擁抱的力度拿捏得是有多好!他是放大了雙臂的弧度,再小心翼翼將她環抱,既有珍惜「怕碎」的感覺,又有年老而顯笨拙的感覺。)陸焉識面部的顫抖是地毯式的,那就是不只是喉結在顫抖鼻翼在抽動,他的眼部的膚紋,嘴周的鬍鬚,兩頰到腮幫,無不欲抑而難禁,無不難禁而不禁,恣肆地顫抖痙攣。陸焉識的淚水沿著已因悲喜交集而扭曲變形的臉頰縱橫闌干。他此時的淚不似陳道明以往大多數淚戲的節制,一行淚下便已乾涸,他此時的淚是決東海之波,也流淚難盡……

D.可是哪怕決的是東海之波,哪怕決的是四海之波,也不成想竟然終於還是天降一道堤壩截斷眾流,硬生生把白素貞壓在雷鋒塔下,硬生生把三聖母壓在蓮花峰下。——有頃,婉瑜的身子劇烈一震,猛地揮臂一擊,打開她的愛人輕撫她臉的手臂,焉識的心一剎那又從天堂打入地獄,他交織著悲喜的臉上一霎時被剜掉了喜,只剩下悲,更大的震顫、委屈、悲哀和絕望。

2.《唐山大地震》中王德清在妻子病房外轉身而哭一場戲。妻子臨終前,丈夫在病房外轉過身去,背靠著窗子,全身抽動淚流滿面,全然不能遏止。——分鏡頭解析:他一開始抑制不住的嘴角變形,雙眼開始流淚,肩膀抽動,胸口起伏。他哭得那麼傷心難過,眼淚完全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往外淌,大手一抹抹都抹不幹凈,硬朗的雙肩劇烈的抽動著,那一刻如此無助。堅強的他,不要讓妻女看到自己痛哭;慈愛的他,不願讓妻女看到自己痛哭,於是隔絕了這間病房,背對她們,他可以盡情地哭個夠。有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閉雙眼,似乎是想要控制住自己,穩定情緒。可大哭時要控制住是很難的,他睜開眼,同時吁出一口氣,接著連著吐了兩口氣,似是終於控制住自己,終於不流淚了。可是痛定更痛,肩膀又開始抽動,胸口又開始起伏……文似看山不喜平,戲也如此。說是滂沱淚戲,還不肯如銀河落九天一瀉無遺,偏要如黃河九曲走東海,有蓄有放,再蓄再放……而這外在表演的抑揚蓄放,更根植於他深入彼時角色內心的波瀾起伏,因之生成強大的感染力,令觀眾觀影之情亦隨之跌宕動蕩。這裡不妨引一段唐詩專家余恕誠先生品賞杜詩名作《贈衛八處士》的佳文,以裨諸君旁通:

這首詩平易真切,層次井然。詩人只是隨其所感,順手寫來,便有一種濃厚的氣氛。它與杜甫以沉鬱頓挫為顯著特徵的大多數古體詩有別,而更近於渾樸的漢魏古詩和陶淵明的創作;但它的感情內涵畢竟比漢魏古詩豐富複雜,有杜詩所獨具的感情波瀾,如層漪迭浪,展開於作品內部。清代張上若說它「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楊倫《杜詩鏡銓》引),正是深一層地看到了內在的沉鬱頓挫。詩寫朋友相會,卻由「人生不相見」的慨嘆發端,因而轉入「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時,便格外見出內心的激動。但下面並不因為相會便抒寫喜悅之情,而是接以「少壯能幾時」至「驚呼熱中腸」四句,感情又趨向沉鬱。詩的中間部分,酒宴的款待,沖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帶給詩人幸福的微醺,但勸酒的語辭卻是「主稱會面難」,又帶來離亂的感慨。詩以「人生不相見」開篇,以「世事兩茫茫」結尾,前後一片蒼茫,把一夕的溫馨之感,置於蒼涼的感情基調上。這些,正是詩的內在沉鬱的表現。如果把這首詩和孟浩然的《過故人庄》對照,就可以發現,二者同樣表現故人淳樸而深厚的友情,但由於不同的時代氣氛,詩人的感受和文字風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靜而愉悅,連文字風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則是悲喜交集,內心蘊積著深深的感情波瀾,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儘管自然渾樸,而仍極頓挫之致。

余先生品得太好,我們這裡借鑒一下,也可以說,「陳大校」此際,內心蘊積著深深的感情波瀾,發之於外,儘管只是簡單的一場淚戲,仍極抑揚頓挫之致。後來我還寫過一首詩,其中兩句單道大校尋女不得獨坐階上久之起身緩緩而行的「背影」、在妻子病房外扭身過來的「大哭」兩個卓絕的片段:日隨長短身一影,胸壓波瀾淚三疊。(從演員表演的角度,這場「滂沱」淚戲的「技術難度」太大了,是純演「技」範疇。很想問問陳老師,怎麼做到的?北影教授舒曉鳴在所著《石揮的藝術世界》p20寫道:「真正優秀的演員,都能夠將人物的複雜心理活動有層次、有深度地展現在觀眾的面前。有人否認表演有技巧,有人反感談表演技巧,其實,表演是一門藝術,其技巧是客觀存在的,是無法否認的。表演要講層次,講節奏,講把握分寸感的準確性等,都屬於表演技巧之列。」)他內心深郁的情感波瀾,不僅僅是心傷妻子病逝,還有三個人之間那哪怕病歿一個人仍然都減損化解不了一分一毫的深重隔閡隱忍虐心。正如妻子臨終前還在跟女兒說狠話「護士都誇你漂亮……我這輩子,最在意的就是你們兩個,可你們倆,都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妻子是帶著這份愛恨交雜走的,從道理上說,王德清是不必懷有愧疚的(因為妻子是誤解),但正因為此,他也許才更感到天地不仁,為什麼都不讓妻子走個清明呢。所以他的痛苦還有這個。他是心疼妻子。於是回到家後當女兒問他「爸,把我媽放哪兒?」他獃滯地微張著嘴閃爍著淚,無力地伸出手去,把妻子遺像捧入懷中,低頭凝眸,不忍釋手。

3.《冬至》中陳一平潛入微機室作案一場戲。下了決定那一天,吃過晚飯,陳一平照慣例坐進藤椅,旋開檯燈。妻子從後無言無聲輕輕摟住他的肩背,他瞑目輕嘆:「讓我一個人呆會兒。」他塞上耳塞,放上魔笛,燃上香煙,攤開日記:「今天將是我的冬至。」

陳一平高拉著黑幕布遮掩自己,輕手輕腳靠牆根「滑移」到微機室門(豆瓣網友「Theo」:突然看到豆瓣上的這頁,就陡然想起陳道明躲在布簾後面慢慢挪動那場戲,陰森的讓我大夏天打寒戰),不無敏捷機警地掏出手電筒,準確輸入密碼,四顧確無人聲,輕輕打開房門。這一幕自然令我想到《歸來》里陸焉識在雨夜爬上樓頂天台,貓著腰躲過樓下監控者視線,不乏矯健地「竄」下樓道。可陸焉識黑炭般風塵裹著的靈魂雖在雨夜熠熠生光,陳一平精心戴上的白色作案手套里,卻是他已然變黑的十指。

作案現場,臨門一腳,還是彷徨,他雙掌合十,口中喃喃,時而閉目垂首,時而開目仰首,他在寒夜裡斗室中,半捂著臉,直勾勾盯著屏幕上那些0,近乎機械地鳥啄米似往前「點」著身子——他的姿態不經意間已然「冥合」叨叨叩佛的信徒們——然而獲罪於天,何所禱也?

當他終於熬過內心的千掙萬紮,終於闖過他人生中深險莫測的荊棘林,終於果決有力地一敲鍵盤「enter」鍵,仍然盯視著屏幕處理進程的陳一平文弱文氣略顯蒼白的臉紋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甚或微微痙攣出一種竟然似乎是興奮的東西——趟過奈何橋,鬼門關也不過如此。於是陳一平竟然釋然地終於鬆懈一口氣,居然風輕雲淡微微一笑——就是這春風一笑,其實是無比猙獰。這一刻,冬確然已至。這一刻,魔笛徹底放出。這一刻,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4.《中國式離婚》中宋建平在酒吧迪廳獨自瘋狂奔跑汗流遍體一場戲。老宋的婚姻已經走到了末路。他從無家可歸走到了無路可走。於是這個時候,為了幫這個中年人排遣抑鬱散散心,作為年輕人的娟子生拉硬拽做好作歹把他拉去了酒吧迪廳。宋建平坐在吧台,以手拄頭,看著場中青年男女,酣暢搖擺他們的軀體,恣肆地揮灑他們的旺盛青春和激情,卻是一種中年人的格格不入,於是他依然坐著,謝絕了娟子幾次三番的攛掇拉拽,謝絕下場,只頭有意識無意識地一下下雞啄米似的點著。編劇王海鴒小說原著這裡寫作(p366):「娟子帶宋建平去了迪廳——宋建平從未來過的地方,那裡面的喧囂、瘋狂和愛誰誰的氣氛居然令宋建平感到了一種奇特的宣洩和暢快。那天晚上,他一直到深夜才走,如果不是娟子再三勸阻,他大有玩一個通宵的趨勢。」筆者看侯孝賢電影,後又讀朱天文劇本原作,每嘆侯孝賢成片對朱天文底本的「反轉」——那麼我讀《黑洞》張成功、《卧薪嘗膽》李森祥、《中國式離婚》王海鴒等人小說原作,也同樣生出類似觀感:陳道明幾乎在處處要害,都有反轉。此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論杜詩,「陰狠在骨」也。即如此處,宋建平都那麼壓抑了,到了迪廳,該宣洩的地頭,他還是緊裹著自己。但這段戲還有更妙的。這段戲陳道明的處理你能看出是「陳道明牌」的獨家處理。何則?陳道明一定是有一個後花園的。《黑洞》聶明宇只有在背了人的密室,才沉浸在自我拉琴的悠揚中。《冬至》陳一平只有在背了人的深夜,才旋開鋼筆攤開日記打開魔笛。他對自我的慰藉和撫摸,一定是對外界掩上門戶的。陳道明的展覽,從來都謝絕參觀。所以陳道明的宋建平要下場跳舞,與眾同歡,那真是奇了怪了。(這些時裝人物現代人物,由得他自出手眼;但古裝人物歷史人物,就必須「戴銬起舞」了,比如《楚漢傳奇》中劉邦暮年還鄉,就必須與沛縣父老同舞「大風」。)所以鏡頭一轉,我們看到,吧台已不見了老宋,娟子找到場外,原來靠牆根抄著手倚著的,是弓腰頷首跟著旋律雞啄米似的一下下的的老宋。他這個寂寞看得人心酸。然而還沒完。王海鴒書中寫宋建平去迪廳只一回。劇集則作了化一為二的處理,顯示齣戲的層層波瀾,一浪一浪到高潮。老宋第一回在迪廳的背靠喧囂獨自搖擺,只是為第二回的倒海翻江卷巨瀾做一回「起手」。20集12:10,老宋第二番與娟子去迪廳,娟子透過人潮洶湧,望見老宋的背影,竟然自己個兒找了個犄角旮旯的地兒,仍然是背對喧囂,仍然是獨自搖擺,卻迥不侔於上番的雞啄米蜻蜓點水,但見這個文弱書生竟是脫掉了風衣外套,甚至脫掉了西服領帶,擼起袖子,隨著動感節奏可勁兒地擺臂搖手,頂髖晃腰!他滿臉大汗,滿頭大汗,滿身大汗,體力肆虐到快要虛脫。沒有了生理感知也就沒有了心理感知了吧。如果這就是自殺。這是這個沉入水底快要溺斃的中年男人伸出水面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吸管。娟子遠遠看著,在不遠處看著,淚流滿面。這個鏡頭給人印象太深了。若干年後,也許觀眾都不記得劇情了,但必然記得,一個斯文書生那一刻的笨拙滑稽,那一刻悲壯的不斯文。這正是《中國式離婚》中演員陳道明最亮的一筆,他秀拔全篇的「警句」。猶記得看的另一部電影,《離婚了就別再來找我》(1996),李保田演的潦倒作家,不被妻子理解,深夜無家可歸,在寒風中走到十字街口,「客串」交警指揮交通,他可勁兒地吹哨,使勁兒地劃臂。這一幕真是看得我潸然。不幸的男人有共同的不幸。人生真是不放任何一條活路給一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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