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16):當你老了
其實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但是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開頭。我喜歡寫風景,寫我自己的故事,但是讓我寫別人,對我來說就很困難,哪怕寫的都是真實的事情,我也往往不知道如何開頭。
田爺就是我一直想寫,卻不知道怎麼寫的人。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過六天,但是好幾年過去了我仍然沒辦法忘記他。那次旅行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琢磨,等到我有一天,也像他一樣到了退休的年齡,到底會是怎樣的思想狀態。確切地說,他讓當時的我感到迷茫,感到困惑,也有一些恐懼。
當我老了,人生這場馬拉松很快就要到達終點,是興奮還是恐慌,是悲傷還是欣慰,是幸福還是痛苦。我在田叔身上找不到答案,找到是一種回頭看看虛度人生的無措,是一路走來碌碌無為的絕望,是難以接受的身體退化,老之將至,是衝鋒到人生盡頭突然的虛無。
其實,到現在,當我想起那個人妖離開我和田叔的房間,我和他坐在樓下的小酒館喝啤酒的時候,仍然難以用文字來表達那種情緒。
經常和朋友聊起來這些年跑下來最喜歡的國家,我都會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那當然是泰國。我跟他們說,每當累的時候,就想有一張沙灘椅放在安靜的海邊,什麼都不幹,就躺在那裡抬頭看著芭提雅的天空,身上的每個細胞就會充滿著自由和幸福。
沒去過泰國的朋友會一臉憧憬,去過的老司機卻會一臉壞笑,說:不止是天空讓你的細胞自由和幸福,更讓你自由和幸福的,還有夜晚里的姑娘們吧。我呵呵一笑並不辯駁,微笑佛國禁賭不禁色,卻又和諧統一,這個讓人迷惑的國家也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朋友一再追問,我只好說我對步行街的流鶯不感興趣,對街頭巷尾的合法買春店也不感興趣,對嫖娼這件事根本也不感興趣,那會讓我感覺虛無。朋友恨恨地看著我說,你裝X的樣子真是楚楚動人,我差點就信了。
田爺一開始也並不相信我。當時我們各自在小酒館喝了一瓶啤酒,看看手錶已經凌晨一點多,回到酒店躺在床上聊天,田爺歪過頭看著我說:「高順啊,你還真的對這事兒不感興趣吶。」
我低頭笑了笑說:「可能沒有感情的純粹發泄我不願意麻煩別人吧,僅此而已。我也是動物,也是男人,不是聖人。不過田爺,您真是精力旺盛,我感覺您太牛了,比我強得多。」
燈光有些昏暗,我看不清田爺的表情是驕傲得意還是失落。他嘆了一口氣,臉上有一些剛剛和人妖呆了兩個小時的倦怠。他翻過身背對著我,幽幽地說:年輕的時候迎風尿十里,老了以後順風尿腳面,趁年輕吧。
我轉過頭,沒有再說什麼,心底有股悲傷縈繞。當時我並沒有想到,第二天晚上天爺又讓當地導遊帶他出去芭提雅的買春店折騰了半宿。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是性癮嗎?是一個退休老頭旺盛的性慾嗎?是在家裡的時候無邊的孤獨嗎?是懷念青春,難以接受衰老的事實嗎?還是退休帶來的巨大虛無感讓他承受不來?還是他本來就有這樣的嗜好?到底是什麼讓一個退休老頭連續三天晚上都在戰鬥?到現在我也沒找到答案。
認識田爺,是在2014年的一個旅行團里。旅行團十來個人,只有他是獨自報名,公司便把我安排和他一個房間,這樣就節省一間房的成本。田爺給人第一印象是個瘦小儒雅的人,很有涵養,說話不徐不疾,像一個文化人。飛機到達曼谷的時候已是凌晨,折騰了一天的我查完房回到房間累得不行,田爺卻兩眼放光地跟我說:哎,小高,聽說泰國這地方賣淫嫖娼是合法的呀?
我遇到太多次這樣的問題,笑著看著眼前的大叔,說:是的啊,怎麼著,有想法?
田叔並不掩飾,笑著說:當然啊,跑這麼遠不得見識見識。這曼谷哪裡有啊?
我心裡一驚,老頭兒還真是精力旺盛,直來直去啊。一天的飛機我都快被折騰死了,總不會現在讓我帶他去……導遊已經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啊。嘴上嘿嘿一樂,故作神秘地跟田爺說:田爺啊,我跟你說,這曼谷的根本就不行,泰國的精華都在芭提雅呀。咱們後天就到芭提雅了,在那兒呆三個晚上呢,您別著急呀。您這兩晚在曼谷就好好養精蓄銳,到了芭提雅有要求跟導遊說,導遊哪裡都熟。
我當時說這些話有兩個意思,一個是今天特別累,這兩晚在曼谷都別折騰我了。我工作期間除了遊覽行程只在酒店呆著,從來不陪客人出門。另外一個就是把這件事推出去。別找我,找導遊。我一直記得在北京帶團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柯哥跟我說,有些錢我們不能賺。即使不賺錢,也是絕不能幹的。
田叔聽完後又問了一些價格之類的,就去睡覺了。我長舒一口氣,心想總算先糊弄過去了,怎麼著也可以安穩兩天了。只是當時完全難以想像兩天後的連續三個晚上,田爺的小身板和他旺盛的精力一直沒有閑著,在成人秀,妓女,甚至我想破頭也沒想到的人妖之間徘徊。
世間的五彩繽紛令人興奮,也令人傷感。
在芭提雅灣的海面上,停著兩艘船。一艘叫東方公主號,一艘叫暹羅公主號,都是人妖表演的場所。表演比平常的人妖歌舞表演對口型唱歌更暴露一些,也可以給小費親手去驗貨。當然,這種鋼管舞還是遠遠沒有達到色情表演的高度,其實更像一個大型的PARTY,網上隨便一搜就會有很多圖片。這是中國旅遊團必去的一個項目,所以每當夜幕降臨,你在芭提雅灣的碼頭就會看見成百上千、一船又一船的中國人去看這一小時的節目。因為人妖的就業面很窄,船上的生意又很火爆,這裡的人妖收入算是不錯。所以,船上的人妖比歌舞表演的姿色要好很多,按照我的感覺,有那麼幾個在整個泰國也能算是偏上等的。有熟人介紹的話,她們(就算人妖是女性吧)也會出台,這樣的收入就非常不錯了。
當然,你在芭提雅的酒店裡打開微信附近的人,也會看見一堆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人妖但都顯示是女生的人。她們會開門見山問你酒店和房號,建議還是不要嘗試。我記得有一段時間說芭提雅掃黃抓人,實際上抓的是步行街上的站街女。
對了,步行街就是WALKING STREET,是芭提雅的酒吧街,很像阿姆斯特丹的櫥窗一條街,只是人更多更熱鬧。最有意思的是,有的旅行團會安排參觀這條街。所以每次導遊舉著導遊旗後面跟著一堆好奇的中國人,我走在最後,都會有種鬼子進村的尷尬。那畫面實在是太美,我都覺得像一部荒誕的電影。這是後話。
很多人問我對人妖這個群體的看法,我一直說對此沒有任何看法,就是很平常的一群人啊。只是可能她們精神上活得更痛苦一些?也無從得知。金星老師火了以後,我曾經看過她自傳的一些片段,大概能揣摩一些她們的精神世界吧,但也還是無法評論這個群體是美麗還是哀愁,認為那是人類個體生存的自身形態而已。只是確實,我所見的那些漂亮的人妖,比我見過的大多數女人都美。驚心動魄,顧盼生姿,而讓我至今難以忘記的,是在羅馬莊園那個剛出道的羞澀、不知所措的人妖,就是電視電影里那種顛倒眾生的樣子。
我大概就能明白了,所謂妖,可能就是打破某種界限的存在吧。因為打破界限,所以顛倒眾生。
田叔就是在去芭提雅的路上聽導遊介紹這「男人看了流口水,女人看了流眼淚」的人妖以後,悄悄問我:這人妖是只表演還是可以帶走?
最終在他求了很久導遊後,導遊在晚上十點把他看上的人妖約了賓館。起初我是不同意他們在我和田叔的房間的,但是看田叔欲言又止、磨磨蹭蹭,知道他不想再多花開房錢,我就起身去了導遊房間,跟他說完事往導遊房間打電話叫我回來。
我打開房門,正好那個人妖迎面走來,我們相視一笑。卸了表演時的濃妝,化了淡妝,換了身衣服,田叔看上的這個人妖有點清麗脫俗的感覺,很漂亮。我轉身低頭笑笑,心裡想,田叔的眼光還是非常不錯的。
兩個小時後,我和導遊都已經哈欠連天的時候,田叔的電話終於來了。我想睡覺,他卻非要請我下去喝酒,於是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我問田叔:人妖有什麼不一樣嗎?
田叔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的笑容,說:和真正的女人沒什麼區別。
我沒說什麼,轉頭環視了一周,芭提雅夜晚的燈紅酒綠有點虛幻。我緊緊握著酒瓶,腦袋裡迴響的全是田叔說的「沒什麼區別」這五個字。
「來,喝酒。」田叔伸過酒瓶,說。
---------------------------------------
註:
1.田爺是化名。
2.田爺說,他是離異單身的狀態。
推薦閱讀: